《克莱因小姐的舞》爱因斯弹簧

4、第四章 庆祝会（二）

　　他对我笑了，蓝眼睛里映着温暖的橘色灯光。那双眼睛到底有多深？我想我已经沉没在里面了。但又还要多久我才能触摸到他的灵魂？

　　“想喝点什么吗？”

　　我想象着格洛斯特先生在吧台前要热茶加牛奶的样子。“嗯……蜂蜜酒。”

　　但他只是转头拍了拍另一个熟人的肩，笑着麻烦他去叫一杯酒来。一杯，只给我。然后他便领着我在一张空桌边坐下，目光转回站在长桌上的两个人，一只手笃笃地敲着桌子。

　　我像所有人一样把视线投向长桌上的两个人，但注意力却无法抑制地被那只离我很近的手吸引过去。他全身都很瘦，但手掌厚实，手指坚实有力，骨节分明——一双时常触摸琴键琴的手；侧面有一块漫不经心的深紫色墨水痕迹——一双时常沾到纸上墨水的手。

　　我多想一直盯着那只手，一遍遍地描绘所有的细节。不，那还不够，我想要接近它，用指尖轻轻地触碰它，握住它，将那好看的手指——不知为何我认定他的手总是冰凉的——包裹在我的掌心里。

　　但那是他的左手。他的左手中指上永远戴着那枚指环——专门打造，白银鹿首上的鹿角环绕着一块瞳角石。

　　我一定是疯了。即使我以最沉默的方式爱慕他，也会被荆棘的刺扎伤。

　　霍斯托正装模作样地公布一份通缉犯人名单，只不过，缪勒森队长补充说，发布者是酒馆老板，而被通缉的全是今晚以来所有跟酒馆老板的女儿搭讪过的队员。

　　这难不倒霍斯托，他很有表演天赋，我得承认，也很尽力。但他也会时不时地从台上向我们扫一眼，表情很复杂。我只能躲开他的目光，盯着他们脚下的桌子。若是他的视线停顿得太久了，缪勒森队长会在某个重音处打一个响指提醒他。

　　“铁桥真是个特别有意思的家伙，”他抬起一只手撑住下巴，“算上去年的庆祝会我只见过他两三次，但是每次都叫我印象深刻。你知道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说我像个贵族小姐。”

　　我捂住嘴：“这不是真的！”

　　“圣父作证。去年庆祝会上维洛跟他介绍我的时候忘了提骑士册封的事儿，只说我是她的主君。铁桥看了我半天，”他模仿起霍斯托那种认真又无辜的表情，“然后问她：‘你是不是把主君和女士这两个词搞混了？’”

　　我确实笑出了声，但胸口漫延的酸涩让我的笑声勉强极了。

　　“维洛揍了他一顿，”他带着那种陷入回忆中的温和神情说，“铁桥反抗了，但是打不过她。我必须要声明，她当时并没有滥用指环。”他手指上的白银鹿首无辜地睁着黑眼睛。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我的心脏狂跳，内心并不想知道问题的答案，可就像刚才一样，我就是无法克制自己的好奇心。

　　“哦，的确有很长时间了。”他轻轻笑了笑，然后避开了这个话题，“我也正想问你和铁桥认识了多久呢。据我所知，一般的女孩会觉得他有些……不成熟。不过——”

　　“他不傻。”我有些怕霍斯托，可我知道他只是固执。

　　“瞧，这说明你不是一般的女孩。”

　　他是在表扬我吗？

　　“铁桥的潜力很大，维洛有心培养他。当然了，不是这一种，”他朝台上的两个人一摆手，“是能交付重任的那一种。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不知该怎么接话。格洛斯特先生见我不言语，又转头冲我笑了：“我一直谈论铁桥的事让你觉得害羞了吗？——开个玩笑。我听说你在审核司工作。有编号的资格审核员？”

　　“对，”我感觉更加紧张了，“嗯，实际上是审核员助理。我想他们也许明年就会让我当正式审核员，那时候我就会有编号了……”

　　“那是个好东西，我说编号。你知道你们的司长先生只能记住数字吗？”他懒洋洋地换了种语调，“‘八百四十七当然比五十六要好！你说试验品报废率千分比？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今晚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

　　这时某个手里举着整整八只酒杯的队员将一大杯蜂蜜酒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格洛斯特先生愉快地向他道了谢。我对着那杯浅琥珀色的酒犹豫了一下，接着意识到格洛斯特先生在看着我。他的微笑里似乎带着鼓励的神色，使我心底涌出一股非凡的勇气，于是我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

　　味道不坏。酒很甜，又有一丝特殊的酸苦味，像柔软的云层里藏着的针尖。我把它咽下去，顿时觉得身体从内到外流过一阵暖意，仅存的局促不安感也慢慢消失了。

　　我很满意，于是又喝了一口。

　　“看起来这里的酒很不错。”格洛斯特先生评论道。

　　我点点头。“你什么都不喝吗？”我问。

　　“我有义务好好维护自己的头脑，毕竟对我来说那是——”

　　“全人类的财富。”我忍不住接下去。

　　他笑出声：“可以这么说。”

　　我的耳朵一定是燃烧起来了。我似乎浮在云端，针尖又让我依然保持清醒。为什么过去我从来没想过尝试一下酒精呢？

　　缪勒森队长开始念严肃的新年致辞。霍斯托抢了台下乐手的四弦琴，弹着荒唐的调子给她伴奏。屋里一半人笑得快断气了，空气中尽是温暖而欢欣的味道。

　　“她真厉害。”我忽然感叹起来。

　　“唔。”他看着台上的两人，不置可否。

　　“我是说，缪勒森队长。我的父亲不喜欢我在城里工作。他是个老古板。小时候我刚表现出一点会魔法的迹象，他就逼着我戴上了手环，”我抚摸着自己的左手腕，那里的皮肤下隐约有两道环绕手腕的黑线，“所以现在我一点魔法也不会了。幸好这让我我天生有资格找一个跟魔法有关的工作，不是吗？我……我很羡慕她。我想她从来不会动摇，也从来不会被难住。一位女骑士……天呐，在白刃骑士团最鼎盛的时代也是多么不可想象的事情。”

　　格洛斯特先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目光转向我：“听起来你已经爱上她了。”

　　于是我知道刚才自己说了一大堆傻话。真荒唐，我面对的人就是雾海公爵，授予缪勒森队长骑士称号的人。他是不是以为我在暗示他们之间有某种肮脏的交易？

　　“不，我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他低声笑起来，“真不可思议，克莱因小姐，你的确和铁桥很像。”

　　但他并没有继续说下去我和霍斯托究竟像在哪儿。缪勒森队长和霍斯托在台上说完了祝酒词，也说完了最后一句新年快乐，这时已经跳下桌子，一前一后朝我们走来。三个乐手奏起一支昂扬欢乐的舞曲。

　　“任务完成，”缪勒森队长走过我们的桌边时说，看起来有些疲倦地摇了摇她浅金色的脑袋，“谢天谢地，我得赶紧去找些吃的……”

　　说着她就要离开。格洛斯特先生抬起一只手，于是她握起拳头在他掌心撞了一下。他把她的手扣住了，靠在椅背上，歪过头去看着她。

　　“维洛，”格洛斯特城公爵对他的骑士说，“我想跳舞了。”

　　“有时候我在想，也许我真该叫你‘我的女士’，大人。”她叹息一声，语气里却听不出来抱怨的意思。

　　他们离开前似乎跟我说了什么，我一句也回想不起来。也许我只是做了一场梦，梦到自己日思夜想的人近在咫尺，却又很快离开了。我面前的世界一片寂静，同时又充满了刺耳的乐声，每一个音符听起来都像是在嘲弄我的愚蠢。

　　舞池中人们一圈又一圈地旋转，如同海中紧紧相邻的漩涡。在一个短暂的空隙里我看见他们两人缓慢从这些巨大的漩涡中间穿过，戴指环的手握在一起。

　　然后他们就消失了。时间大概又过去了很久，我再也没看到他们，到最后我甚至以为自己窥见的那一瞬间只是幻觉罢了。

　　他对我来说是光，而我，我对他来说只是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女孩罢了。我忽然明白了这个事实，却接受不了，心中绞痛，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霍斯托回来之后一直沉默不语地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见我哭了，吃了一惊，赶忙走过来蹲下安慰我。他根本不清楚我在想什么。我打开他的手，骂他，叫他走开，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可他都不为所动。

　　“听着，格洛斯特先生是很厉害，但他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别这么说！”我控制不住自己，用手捂住脸，“你没资格那么说他，你比不过他！”

　　在我回过神来开始为自己所说的话感到后悔时，霍斯托已经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我比不过他？比什么，弄哭你吗？”

　　他扶着我的肩，轻松地把我提起来，“等着。”他说，转身穿过人群。

　　他声音里的某种感情让我有些害怕。我迟疑了两秒，擦掉眼泪，决定跟上他。

　　霍斯托走得很快，每一步都能把大厅震塌。我跑着追过去，想向他道歉，问他去哪儿，他却甩脱了我的手，一言不发。

　　很快霍斯托就找到他了。我看见他时仍然觉得悲伤和欢欣在腹部剧烈地撞作一团。格洛斯特先生正在对某个人说话，在他身边缪勒森队长靠在椅子上咬着一支带小木棍的小熊硬糖，抱着双臂看合唱的人高歌。

　　霍斯托走上前。格洛斯特先生看见他，于是微笑着向他打招呼。然而霍斯托挥出一拳击中了他的脸。

　　我惊叫起来。好些人迷茫地转过身，不知发生了什么。

　　霍斯托呼一口气，大声说：“这是为——”

　　缪勒森队长的右勾拳把他剩下的话打没了。高大魁梧的铁桥霍斯托斜飞出去两三米远，倒在地上时吐出一口带血的碎牙。

　　这一回我吓得愣住了。歌声和欢呼像潮水一样渐低下去直到完全退去了，其他人都往这边看过来。缪勒森队长脸色很难看，眉间酝酿着风暴，那双浅色的眼睛里真真切切地透出骇人的绿光来。几个队员想拦住她，另外一些人想去扶起霍斯托，都被她一瞪眼吓退了。

　　“我希望你在阐述理由之前好好想想，铁桥，”她把嘴里的糖块咬碎了，吐掉棍子，捏着拳头朝他走过去，右手上白银狼口中的黑石头在微微闪光，“普通的借口我是不会接受的。”

　　“维洛，停下。”格洛斯特先生叫她。他的两根手指捏着鼻梁扭了扭，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放下手时一点受伤的痕迹也没有。“我没事。”他用平常的语气说道。

　　于是缪勒森队长站住了，眯眼看着霍斯托在众人的目光里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脸肿了，鼻子也在流血，使他的神情看起来更加可怕。

　　“……这一拳是为了，”霍斯托又开口了，因为掉了几颗牙而口齿不清；他看向我，眼神里有一种悲哀，“为了瑞妮。”

　　所有人的目光都忽然转向我，包括格洛斯特先生。

　　“我很抱歉，克莱因小姐。”格洛斯特先生用他平时那样礼貌的，令我神思恍惚的语气说。他向我道歉，甚至没有问自己到底错在哪儿。他知道了吗？还是这没头没脑的指控也让他觉得有道歉的义务？可我没法从他的表情中读出来，因为我根本不敢抬头。

　　我想同他对视，告诉他并不曾冒犯过我，即使有也不重要；我想告诉他一切，向他诉说我的崇拜和爱。可这样的情况下我又怎么会有那种勇气？百感千愁都在我的心里翻滚，震惊、喜悦、悲伤、愤怒和羞耻，它们急需找到一个出口。

　　我的眼泪又涌出来。

　　“霍斯托·蓬法拉达！”我歇斯底里地大叫，“你这个白痴！我恨你！”

　　转身跑出酒馆时我仍然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但我不再关心任何事情了。让他们看笑话去吧。我在格洛斯特先生心中留下的唯一一点印象也毁掉了，他一定认为这个女孩粗鲁又无礼。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没拿自己的外套，只穿着单薄的连衣裙冲了出去。奔跑着回到家时我才发现脚上的一只鞋不见了。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双皮鞋。我把脸埋在枕头里哭了半个晚上，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才睡着的。

　　调整了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