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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隐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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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二人在书房为女忧心绸缪诸事时,兰璃姐妹俩已经到了揽华楼。
裴府算是御赐,裴直进士及第后一直流转外任,在北都府并无家业,皇帝钦点他为中书侍郎后次日,太子赠了这座侍郎府。裴直携妻儿搬进府的第二年,便令工匠在后园开阔处建了一座精巧小楼命名揽华楼,而后不时令匠人收拾修葺,不多久园子里楼台水榭也渐成规模。揽华楼建成第二年,兰璃姐妹俩从父母居住的正院搬了进去,后来裴织璃独自迁出,如今就剩了裴月兰自己还住小楼里。
虽说裴织璃搬出去住,但揽华楼里依旧还保留了她以往的房间,每日清理收拾房间的小丫鬟也照旧得打扫两位小姐的房间。
裴月兰常常会去慧璃小院,但裴织璃却一年难得来两次揽华楼,因此当裴月兰的贴身丫头卉云看到两人一同回来的身影时,差点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大姑娘!二姑娘!”
裴月兰嗯了一声,身旁的裴织璃却是面色冷淡,裴月兰猜她还在因父亲没让她留在书房之事心里不快,便招手唤卉云到身边,悄声吩咐,“去沏一壶紫笋送到二姑娘房里,再去叫连姝过来这边侍候。”
卉云忙不迭应下,飞快去了。
“二妹,你在看什么呢?”裴月兰伸手过去挽住裴织璃的胳臂,后者不答,只是转头看她,裴月兰微微一笑,“我们进去吧,外面有风,小心受凉。前些日子就听姝儿说你身子不舒服,如今这天儿乍暖还寒的更得多加留心。”
裴织璃没说话,只抬头望望四周。她一路都在想父亲说的进宫的事,满腹心事,没留心到被长姐带着来了揽华楼这边。小楼就在前头不远,包围在一片绚烂花丛里。裴月兰极喜花草,自她搬了之后想必又添了不少花木。她慢慢走近了些,只见楼前左边依然是那株海棠,右边却是一株桃花,都开得满树花朵,脆生生招摇在和风暖日里,十分醒目,有风吹过,一股浓浓的花香直冲而来。
裴织璃被那香气一激,忍不住轻咳了两声,皱着眉头举袖掩在鼻前,“这桃花几时种下的,以前那株秋棠呢?”
“年前才挪来的,秋棠被移到鲤鱼池那边了。”裴月兰边说边笑盈盈地望那花团锦簇,她也不喜这株桃花的浓烈味道,但想着父亲是特意为了她这点喜好,心里便觉欣慰。
“是吗?”走到近前,裴织璃仰头望着桃树枝,只见满树胭脂一般颜色的花朵竞相绽放,只是一树,却似比檀云寺的更繁盛三分,喜气之极。
“是父亲令人移来的,其实秋棠也挺好,只是父亲说我平日里最爱看花,那秋棠开花少,便挪了这桃花来。“裴月兰跟在她身后看着眼前一树桃花,虽是日日都看见,仍是忍不住愉悦微笑,人都道她是爱花天性,只她心底明了,从小到大,这一树花对她是多么惊喜之事。
裴织璃正盯着桃花出神,听她说着,蓦地扭脸看她,惊愕道:“是爹爹令人挪来的?”
她口气不比寻常,倒把裴月兰吓了一跳,忙点了点头,继而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收敛了笑容,加了句,“去年快入冬了才挪来的,想是过了花季你没留意。父亲原说是要托人送来两株的,因想着你喜欢素净,便只移了这一株。”
她知这妹妹一向有些小性,怕是觉得父亲偏了自己所以多心,赶着解释了一句,但裴织璃面色并没有好转,只是直直凝视了一阵那满树桃花,沉默着走进了小楼里。
这是座小巧细致的二层小楼,采光极好,两姐妹的房间均是南北开窗,朝有晨光晚有夕晖。楼上则辟了两个大房间,宽敞明亮,楼下花草浮上来气蕴芬芳,裴月兰时常倚窗赏花逗雀儿,就连裴织璃居住于此也有不少楼上品茗看书的时候。
二人进的是裴织璃以前住的屋子,上次裴织璃走进这里已经是半年之前的事。这次进来,窗前书桌上依然文墨俱全,床上勾帐帘垂,四处整整洁洁,除了一个空空的书架,一丝变动的痕迹也没有,桌上一壶茶蒸腾着热气,是她往日偏爱的顾渚紫笋的馥郁气息。
卉云早令小丫头在红木椅上铺了绵垫,茶香里裴织璃错眼看去,竟仿若她从未搬离开过的样子。姐妹俩在一起偶尔闲说几句,几个丫头站一旁侍侯,这屋子,这一刻,好象时光倒退了五年。
裴月兰已经当先坐到桌前的椅子上,笑着叫她:“二妹,快过来坐呀。”
裴织璃怔了怔,发现她坐的是右边的那张椅子。她一直有个习惯,在自己房间里,无论是谁进去都会让人坐在她右手边,但她已经搬出去了,这里其实不算是她的房间了,可现在裴月兰却照旧坐到了右手边。
“我又不在这里住,还留着这些做什么。”裴织璃缓缓走过去坐下,扫了一眼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的笔砚,淡淡道。
裴月兰不料她开口就是这句,略一愣,抿嘴笑笑,手伸过去握住了茶壶柄,“你爱喝紫笋,可惜今年的新茶还没送来,这是去年的。”
“陈茶要再沏一会,”裴织璃看着她放下茶壶,“今年的谷雨来得晚,怕是要多等几天。”
裴月兰缩回手,撑着腮瞅了眼窗外,“不过今年倒是暖和得早。”
裴织璃转头望向窗外,没应声。
裴月兰下意识也跟着她视线看过去,外头正好是一株杏花,这花是花匠精心培育过的,年年开花都格外早,如今花已经谢得差不多了,嫩绿的枝叶丛中只残留了寥寥几处粉白的花瓣,看上去有些凄凉。她还记得幼时姐妹两人一同读书习字,请来教她们的女西席颇好诗词,尤爱对着凋零花叶吟些伤春悲秋婉转哀愁的词曲,她也跟着读了好些,后来妹妹觉着这些诗词读起来伤神烦心扰乱性情,便回了父亲将那位女西席辞了。当时她嘴上不说,心中却好一阵不满,不过后来时日长了,举家随着父亲赴任迁居,见得也多了,再回想,也晓得妹妹确实说的没错,人间四季都有盛衰,若是见到凋败便要伤心,那一年到头这心便只有伤了。
想着这些,她目光便不由自主落在妹妹侧脸上,又觉着父亲偏爱妹妹不是无根由的,姐妹俩中,她的确没有妹妹心思机敏,“二妹,你在想什么?”
裴织璃转头看了眼她,她发现几乎每次自己沉默时间略长一点,长姐总会以这样的话来打破,只是她一直不明白,明知道自己很少回答,长姐却为何总是不厌其烦地问着同样的话。
“二妹,你说父亲为什么会突然让我们随母亲一起进宫呢?”见她没答话,裴月兰也不在意,自顾着又问了一句。她也不相信父亲说的理由,若是只因妹妹长久不露面,大可以选在节庆之时各家官夫人进宫频繁的时候进宫朝见,但她在父亲面前,实在没有妹妹那般直来直去毫不顾忌的底气和胆量。
裴织璃拿过那茶壶,倒了小半杯,青花瓷盅映着水色清亮,果真沏得刚好,便又倒了些出来,递过去,见长姐一脸认真地望着自己,本是不想说什么的,只是长姐目不转睛一脸信赖,她看得心里一软,含糊道:“我也不知,也许......和林大人有关?”
“林大人?”裴月兰怔了怔,和自家相熟的林大人,也就一位,就是御史中丞林弗鸣。只是她们姐妹俩进宫觐见,会和林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裴织璃见她思索的样子,晓得她上当,嘴角微微勾了丝笑意出来。进宫当然和林弗鸣上门无关,但她不愿跟长姐说那些猜测和焦虑。
“姐姐,我们有一阵子没见林大公子了吧。”
“嗯,快有二十天了。”裴月兰心思还在她那句与林大人有关上,听她这样说,下意识就回答了。
“姐姐记得好清楚。”
“我自然……”裴月兰一下回过神来,瞅见裴织璃唇角那丝戏谑,不由红了脸,又羞又恼,忍不住伸手轻轻掐了下裴织璃的手臂,嗔了一声“二妹”,羞涩道:“你如今也学得淘气了。”
裴织璃微微笑了笑,看着她脸上的绯红,收住笑容,换上了正经口吻,“这门亲事若定下来,姐姐你也就…..”
她话没说完,只觉手臂上细小的一痛即消,知道是被长姐掐了下,瞧见那绯红越发爬到耳根上去了,便也没再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裴月兰听她叹气,心里头小小一颤,适才的娇羞,还有心底深处的那一点期待,都被这一声叹息迅速黯淡了下去。
她知道裴织璃那叹息之下的意思。原以为有人上门提亲,父亲母亲就算不急着回复,也定不会瞒着家人的,可自那日到今天,府里一点动静风声全无,就连秋儿也只是那天和连姝嘀咕了几句,之后再无丁点口风漏出。她也曾夜半推枕反侧暗地寻思,裴家和林家素来亲厚,父亲和林大人更是私交甚好,若说父亲回绝这门亲事,她实在难以相信,况且母亲深知自己与仲修的来往…...既觉得父亲母亲不可能回绝,可她心底也清楚,若是应下了亲事,大可不必藏得这般严实......
“大姑娘、二姑娘,夫人来了。”
沉默中各有所思的姐妹二人同时扭头看门口。就见彩云挑着帘子,裴夫人正走进来,后面有丫鬟捧了一叠衣物,另有三四个丫头跟在后头,卉云和连姝也在其中。
“娘。”
“母亲。”姐妹俩不约而同起身迎了过去。
裴月兰一边扶着裴夫人,一边冲卉云示意。卉云会意地出去拿了个棉垫回来,却见连姝正在搬左边那张椅子,她赶紧上前将垫子铺上,搭了把手,待裴夫人朝椅子走过来,这才转身回了裴月兰身后。
裴夫人刚一坐下,帘子一动,原来是连姝又搬了张春凳进来,不声不响放到裴夫人的右手边。卉云这才回过味,忙将裴月兰让到了另一张椅子上,瞟了眼另外一边,裴织璃已经坐在了春凳上,连姝低眉垂眼站在她身后。卉云心里禁不住嘀咕,怪不得小姐成天见到连姝就夸她机灵,果然会来事。
裴夫人虽在书房里哭了一场,这会儿从脸上却已经看不出痕迹了,她在女儿面前就如同裴直在她面前,无论心事如何,面上总是沉着安稳的,来之前她已经知晓两个女儿都在这里了,不过她依然只带了给长女的东西。
“小容,把东西放这儿。”
捧着衣物的侍女便默默将手头东西放到了桌上,裴夫人扫了眼屋里各处摆设,淡淡道:“我有话和姑娘们说,你们都先下去。”
屋里大小丫头们齐齐应了,都退了下去。卉云也要抬脚,犹疑了一下,先转过来轻手轻脚收拾起桌上的茶壶杯子,裴夫人见她动作,随口问道:“这是什么茶?”
卉云飞快瞄了眼裴月兰,听到裴月兰已经出声说了句,“是顾渚紫笋。”
裴夫人皱了皱眉,道:“这是陈茶了。”
卉云不敢出声,偷偷瞟裴月兰,只见裴月兰抿唇笑着点了点头,“是,方才我还和二妹说起今年的新茶可能会晚到些时日。”
裴夫人看了看默默坐着的小女儿,倒也没说旁的,卉云便悄悄出去另取了三个小茶盅进来,一一斟茶奉上,方出去了。
裴夫人指指那叠衣物,“先前你们两个也听到了,后日要随我入宫,这是兰儿你要穿的,阿璃的我一会儿再叫人送过去。”
裴织璃早就看到那叠衣裙里的鹅黄浅蓝两色,这会儿听到母亲说话,不由轻轻皱了下眉头,望向长姐。
“女儿知道了。”裴月兰温温婉婉应了,抚了抚那叠衣裳,一抬眼却见妹妹不甚赞同地看着自己,不由笑了笑。
裴夫人对两个女儿的眼神交换毫无察觉,她依然对小女儿进宫之事心存焦虑,先是叮嘱了许多礼仪规矩,想了想,又对着小女儿说起了宫中的后妃。
“你许久不曾去宫里头了,从前都是只去正元宫,如今却是要先去长宁殿了,去长宁殿先觐见太后,再去皇后的正元宫。太后和皇后你都见过,只是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太后出身淮南邓家,和云庆宫的德妃同出一脉,是德妃的亲姑母,如今的承恩公便是太后的亲兄长,也是德妃的伯父。皇后出身建阳郑家,是先郑老相爷的嫡亲孙女,也是太上皇当初亲自选定的皇子妃,另外还有荣秀宫的柳淑妃,是柳相爷的长女......”
她略略沉吟了一下,没有多说,“后日我们先去长宁殿,若是去时皇后不在太后那里,从长宁殿出来我们再去正元宫,以往常在太后和皇后跟前遇到的也就淑妃和德妃,其他的贵人们见得不多,便是遇上了,你们只听着我说话就行,若是太后和皇后问起你,你就照规矩答就是,她们平日里都还和气.......”
其实两后两妃都是宫中的大人物,对官宦人家来说,她们的出身家世性情喜恶早就广为人知,但裴夫人这一番话皆是关切之心,两姐妹当然不会嫌啰嗦,认认真真听着,该示意的时候乖乖巧巧点头。
裴夫人想来想去,觉得小女儿到时少出声,兴许就没那么引人注目,又多嘱咐了一句长女,“兰儿进宫多,贵人们也识得你,若是有问起你们姐妹两人的,你到时便一并答过去。”
这话很好理解也说得通,裴月兰不觉得有异,连忙答是。
说了好一阵,裴夫人这才起身忙别的事去了。
姐妹俩起身送到外头,看她背影远去,裴月兰刚想招呼妹妹一同回房,却见后者一动不动注视着母亲离去的方向,神情严肃,她愣了愣,伸手轻轻勾过裴织璃一边胳臂,低声道:“二妹,怎么了?”
裴织璃回眸看了她片刻,摇摇头,“没事。我要回去了。”
裴月兰只好松了手,看着她转身带着连姝连静两个丫头走了。
日头西落,比正午温和许多的阳光照在主仆三人身上,走在最前头的人挺直了腰背,却仍是最纤瘦的那个。她们两个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妹,但从相貌和性情都迥然不同,她觉得很多事都无可无不可,偶有不愉也很快就消散了,小妹则是同父亲一般少言寡笑,对人对事也比她严厉,大多数时候很难从面上看出心思。就象现在,她能觉察出妹妹心情不好有心事,却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就这么短短的瞬间,她想起先前在父亲书房里的情景,想起父亲题的那几个字,想起几年前母亲流泪问她与妹妹的相处,想起妹妹看到母亲拿来的衣衫时望向自己的眼神,她心里乱遭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些什么,但脚下已经不由自主跟上去了几步,嘴里也不由自主地脱口唤道:“二妹!”
瘦瘦的比她矮了一个头的少女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看向自己,就像每次被自己唤住时一样,专注,平静,耐心,看着这双眼睛,裴月兰只觉心里头的那一丝嫉妒如同以往的无数次一样,瞬间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你......你回去好好休息,后日进宫有母亲和我呢,你别担心。”
裴织璃静静望着她,离得不远,她听得出长姐的关心,也看得见她脸上的一点茫然。
“记得喝药,”裴月兰朝她挥挥手,“有风,快回去罢,晚点我再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