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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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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谁?为何会是阿璃?
八年前,这两个问题曾令他惶恐不安,但数年下来,一切风平浪静,他这两年甚至一度放宽了心以为时过境迁,孰料到了今朝,太上皇竟突然旧事重提!
八年前的政明三年,太上皇还是皇帝,东宫未立,今上还是六皇子,他刚迁为湖州通判不久。湖州只是河南路辖下的一个散州,土产不富,但胜在民风朴实,且知州与他算是旧识,志趣也有相投之处,公务上比之前反倒轻松稍许,因此到任月余,他便将妻女从老家信阳接了过来。彼时阿璃才刚六岁,性情活泛机灵,是一个养在闺中未谙世事的小姑娘,尤其偏爱读书。寻常百姓家里出一个爱读书的女孩儿,或许稍显特别,但像裴家这样的书香世家,无论男女,大多是会说话便开始读书习字,六七岁走笔成章都不是多稀罕的事。他珍爱女儿,悉心教她读书习字,即便公务再繁杂,也会抽空解答女儿的疑问,父女相处久了,连喜恶都颇为肖似,他对女儿的性情学识也十分了解,正因如此,他十分笃定,八年前皇帝与女儿的那场对话是有人在背后刻意设计。
皇帝在南巡途中微服探访湖州民情,偶然碰到一个六岁的小姑娘,不但起了兴致开口问话,甚至还与小姑娘言及储君人选,且最后立下的储君也正是他与小姑娘谈论的人。
如此匪夷所思之事,若说无人在背后刻意设局,漫说是他,只怕说与村野乡夫都无人敢信。
更重要的事,他不仅深知自己女儿根底,这些年更因身在中枢得以与两皇接近,对当年的皇帝,如今的太上皇了解颇多,无论从哪方面看,八年前太上皇与女儿的那场偶遇,都像是有人精心设计的一个弥天大局。
他一直认为无论男女,读书明理都是正道,书中自有广阔天地,所以对自小爱书的女儿他从不阻拦其兴致。在读书这一点上,阿璃看的书杂了些,偶尔会有出人意料的言语,但东晟已有三十多年边境平稳,多年休养生息,朝政也不苛刻,百业繁茂,民间自然而然就重文崇礼,近年来才子才女时有听闻,就连皇室都出了几位才名出众的公主郡主,以皇帝的阅历,就算听到阿璃说了些稀奇话,顶多只会觉得童言有趣,绝无可能因为一个六岁小儿说了几句有趣的话就咨以国事。
至于其他,他钟爱女儿,但也不会失了自知之明。他和妻子从无望女成凤光耀门楣的想法,对女儿的仪态教养依循时俗,并无出奇,论才情论姿容论体态,漫说阿璃当日只不过六岁垂髫小儿,就算是八年后的今天,他也不觉得女儿会令皇帝另眼相看。
他也疑心过皇帝是假借女儿拿捏自己。但凡事总要论因果,皇帝要拿捏自己,必是自己身上有皇帝欲取之处。他是进士及第授了大理评事,吏部直接选任去了关西路的彭原县任知县,两年期满后又去了司竹监任了两年知监事,这才任了湖州通判。升任之途算是中规中矩,两次回京述职,除了司竹监因盐设监,政事堂召他去了一次问了一些细务以备来年盐政,其他都是按常规去了吏部,京中京外的经历,实在找不出有任何引来皇帝注目的地方。而且除了殿试当日听了皇帝御口亲训,他与皇帝此前也没有别的交集。
皇帝南巡期间微服到湖州探访民情,没有知会湖州上下,也没人料到皇帝会带着六皇子和亲信去到湖州城内的书院,并且见到了在书楼读书的阿璃。他前后推想验证过无数次,整件事中若是非要在阿璃身上找一个让皇帝有点意外的地方,应该就只有在书楼看书这一点。书院的学堂只收男子,但书院山长的夫人与妻子是旧友,山长也性情开明,见阿璃爱书惜书,便道书院藏书颇多,允她到书院偏院看书。阿璃当年未进女学,加之年纪尚小,他和妻子没有推辞山长的好意,但终究去的次数不多,即便去看书,也是妻子抽空带着前去看上半日。皇帝一行人在原只有男子就学的书院见到了一个看书的女童,略感惊讶,忍不住问了两句,也说得通。
但这其中就更加令人疑惑,皇帝一行去书院原是为了探察民间学风,学子们都在学堂,为何他会带着六皇子等人去人迹罕至的偏院,又怎会正巧就到了阿璃看书的地方,正巧阿璃在看杂书,而妻子又正巧带着长女去了旁边的女眷处。而且即便一切都是巧合,即便皇帝惊讶之余与阿璃说了几句,皇帝又为何会突然想到以测字之戏来考较阿璃并言及立储之事?
解字测人,就如同观天象和卜卦一样,充做参考尚可,断不能引为决断。起初他怀疑皇帝是临时兴起为太子助势,这也是他一开始疑心皇帝借阿璃拿捏自己的原因。在皇帝的儿子中,六皇子并不出众,母族式微,皇帝有心要立六皇子为太子,自然要为太子提前挑选助力。他猜测是不是皇帝见了阿璃知晓她是自己女儿,临时起意想借阿璃将他推向六皇子,又以阿璃妄言国本为胁让他心存顾忌,这可算是天家父子间的微妙平衡与帝王的用人心术。但这几年他升入中枢,与两皇几乎日日打照面,比起当今,太上皇胸有丘壑城府极深,于人于事颇有章法,是谋定后动之君,绝不会偏听偏信随兴所欲,若非实在病弱,只怕太子还要晚上十几年继位,即便如今退位为太上皇颐养身体,朝中大事依然要有他首肯方定。而他当年在一众进士中只是中上,并不张扬,他背后的裴家虽是名门望族,可纵观东晟,比裴家更有盛名的大族不下一手之数,同年中家世才学兼有者也不少,皇帝想为太子借势也好或是拿捏臣属也罢,都断不可能见到阿璃才临时起意,退一步说,即使临时起意,以皇帝深沉稳健的心性,也不可能拿立储这等大事来说与一个六岁女童。
当年他接到皇帝身边侍卫传信与知州等人一起赶到书院时,皇帝和阿璃的对话早已结束,皇帝见到他后说了几句别有意味的话,但他毫无所觉,还是后来从妻子与女儿口中得知了事由。彼时他未有疑他,只当女儿无知无畏口无遮拦,还反反复复叮嘱教导了女儿许久,直到事后没多久,辖湖州的河南路转运使忽然上折为自己请褒,政事堂将奏折呈与皇帝,皇帝随即就亲自点了自己升任入京,河南路转运使是跟随皇帝多年的亲信,走的是纯臣路子,与他素无往来,这封奏请褒奖的折子更是上得毫无预兆,他深觉蹊跷,思来想去,开始重新追溯复盘当日的书院之事。
费了有两三年时间,暗地里想尽办法各处打探,他才意识到皇帝与女儿很可能都是中了他人设计。但这个人是谁,这些年他把朝中能接近皇帝的大臣来回梳理了多次,再与当年湖州之行加以对应,至今依旧没有头绪。能洞察皇帝微服出行的行踪,窥出皇帝对储君人选的偏向,将皇帝引至书院偏院,做到这些的定然是能接近皇帝了解皇帝脾性并且深得宠信随侍身侧之人,这样的人选有,且不止一人。但插手定夺储君之位,不着痕迹引出皇帝的心思,可以预料阿璃对测字之戏的反应,最终借阿璃之口透露皇帝心意定下太子,有这等能耐又胆大包天的人是谁,他始终没有收获。
皇帝共有七个儿子,至今尚存五子,大皇子和五皇子皆因先天病弱尚未及冠便病故了,二皇子体弱多病,三皇子一心习书画,四皇子好武从军,如今仍镇守西北边境,六皇子比五皇子只小一岁,七皇子前年才刚满十五,五位皇子之间他未曾听闻有交恶。论资质,五位皇子没有一人能出色到独占鳌头,论母族,五位嫔妃也无人能一人独大,皇帝对内宫事宜一贯按礼制交由皇后主持,即便皇后只生养了一位公主,内宫大权也从未旁落他人。无论从哪方面看,立太子之事都应是皇帝乾纲独断,大可不必假借六岁小童来表露自己中意的太子人选。
还有最最让他不解的一点,就算有人知道皇帝有想借测字来泄露心意,天下女童何其多,通解字之说的绝不止阿璃一人,为何会独独选中阿璃?
他奉谕从胡湖州通判的位子上调任进京,在户部辗转任职了三年,又去了礼部,最后在太子登基前一年由皇帝钦点为中书侍郎入政事堂议事,新皇对此未有改变,到今已是第四个年头。妻女同他一起赴任的次年,妻子开始不再带阿璃入宫觐见,当时皇帝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很快皇后就没有再问及阿璃,他疼爱的女儿也从此深居简出沉寂了下去。
因着新皇登基后两皇从未提及湖洲书院之事,这一两年他甚至渐渐以为自己思虑过甚......
女儿在湖州书院的那几句话,如果皇帝轻拿轻放,那就是童言无忌,但皇帝如果有心计较,那落下来的就是举家横祸!
如果说过去八年他还会偶尔有自己是不是想多了的侥幸,但八年后太上皇再次问起阿璃,已经证明这点侥幸彻底无存了。
八年前做局的人在他们一家人头顶上悬了一柄剑,这柄剑所为何来,意欲何为,他至今仍不知道,但如今这柄沉静了八年的利剑开始蠢蠢欲动,他势必不能坐以待毙,因为剑锋一旦落下,不止是他和妻女,恐怕还会连累整个裴家......
“大哥,你查到当初是谁在皇帝面前提到阿璃了吗?”
裴夫人这会儿已经平复下来了,她和丈夫感情极好,上面又没有公婆压着,除了焦虑女儿那段时间,出嫁之后几乎没有这样哭泣的时候,突然哭了这么一阵,连声音都有些哑了。
裴直稳稳扶住她的肩,不管心里如何,在妻子面前他一直都是稳若磐石从容自若,“还没有,但我心里已经有些眉目了。”
他向来沉着,凡事没有把握不会轻易松口,听到他说有眉目,裴夫人立刻就心里松了一些,忙点点头,又问道:“你让我带阿璃进宫,是不是那日太上皇还说了别的?”
裴直见她抬手抹眼泪,便退开半步,低头仔细看了看她的脸,给她抿了下鬓角的头发,又伸手指替她擦了擦眼角泪痕,“那倒没有。我也不知他忽然说起阿璃是何用意,但他既然说了,你就带阿璃去宫中露一露面,先绝了有人借机生事的心,我这几日找时机去探一探皇上的意思。”
“皇上?”裴夫人愣了愣,她也是玲珑心肠,迅速从丈夫这句话里领悟到了某些含意,“你是说皇上和太上皇......”
裴直嗯了一声,“昨日太上皇说起阿璃时皇上也在,皇上没有接话,今日我单独回事时皇上也没有示意,这其中不管有没有可为之处,为了阿璃,我都要去试一试。”
不管太上皇的意图为何,皇帝没有迎合,这中间的确别有意味,但裴夫人还是有些迟疑,“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皇上是自太子位上来的,太上皇当年亲口立的太子,一直倚重太子,后来也亲口禅位给太子登基......”
“此一时彼一时。”裴直轻轻抚了抚她发髻,淡淡道:“虽说都有个皇字,但龙椅之上与龙椅之外,始终是有差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