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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姐妹(下) ...

  •   门里头是一个平平整整一目了然的狭小园子,这原本是打理府里花草树木的花匠们堆放杂物休憩用的地方,虽是重新改建修缮了一遍,格局依然没变。
      进了门下了石阶,便是一溜碎石小路,路两边两边除了稀稀疏疏种了几株腊梅和海棠,余下全是绿幽幽茎叶繁茂仿佛给地面铺了一层绿叶毯的小草,阖府里上上下下都认识,这是最得二姑娘欢心的薄荷。
      海棠还没开花,薄荷也全是叶子,一门之隔的外头春色熙攘,蜂虫吟唱蝶影翩翩,这里头却只有安静,不见人影,连鸟雀声都很遥远。卉云竭力放轻呼吸,却依然闻得到弥漫在周围的清凉气息,眼前与一门之隔外头截然不同的安宁,鼻尖那种凉丝丝的香气,让人禁不住地背心发凉,她偷偷瞟了瞟并肩而行的彩菊,却见后者目不斜视跟着前头的大姑娘,对薄荷香气毫无异样。
      小路尽头便是裴织璃的住所,三正两耳,最简洁不过的格局。裴织璃好清静,不喜欢太多人侍候,院里常年只有两三个丫头在,其他下人都是每日来定时做完要做的事便走。
      中间的正房门开着,似乎听到了几人的脚步声,有女子在屋里扬声道:“是姝儿吗?”
      “二妹,是我。”裴月兰抢在连姝答应之前开了口,毫不犹豫进了屋,熟门熟路朝右次间而去,连姝默不作声走快几步,先一步掀起细珠串成的隔断门帘,珠子碰撞,响起清脆的嘀叮声音。
      这屋子是裴织璃的书房,满屋子最多的就是书和画筒,裴月兰走进去,一眼看见裴织璃并没坐在靠窗的榻上,却是坐在书架旁的书桌前,右手半托下颐,想必是没料到自己的出现,望向门口这边的脸上微微有诧异。
      “这里当风,你身子不好还穿这么单薄,当心着凉。”窗户大开着,裴月兰见她只穿了件家常的淡紫对襟罗裙,眉头一皱,环顾了下房间,瞧见几步外的竹椅上搭了件深青色交领上衣,便上前拿了过去给她披上,话里带着一点轻轻责备。
      “姐姐怎么来了?”裴织璃睨一眼搭在肩上的衣裳,放下手,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不需要也不等裴月兰回答,转过头吩咐连姝,“把椅子移过来给姐姐坐。”
      连姝应了一声,便过去搬那张紫竹椅,卉云忙也过去搭手帮忙。
      “怎么就你自己,连静和平纱这俩丫头呢?”裴月兰蹙眉环视了一圈屋里,见椅子被搬到了自己身边,又见连姝迅速放了张灰色夹棉坐垫在上头,不由赞道:“姝儿真是越来越伶俐了。”
      连姝羞涩一笑,静静站到了裴织璃身后。
      “我让她们去爹爹书房拿书去了。”裴织璃淡淡回答了裴月兰问两个丫头的问题,便没再说话了。亲姐来看她,她除了开初略微的惊讶,似乎就没有别的感受。
      裴月兰对她这样子早已习以为常,她们姐妹两人中,二妹是公认的最像父亲的人,眉眼像,同样爱看书,多数时间沉默少言,只不过父亲素来稳重喜怒不形于色,而二妹则是喜怒不定,虽说话少,却更没有耐性。
      屋里莫名地安静起来。桌上两个茶盅,散着热气,有几片茶叶飘在水面,呈着被水浸染之后特有的翠绿,在水里映着翡亮的柔光。
      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窗开面北,日上三竿,虽然投不进阳光,但照在外头满地的薄荷叶片上,映得屋里也添了几分青色,海棠和腊梅都不高,全是叶子也没花朵,很少有鸟雀停留。裴月兰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大片的苍翠,到了今日,她虽不再介怀,也接受了妹妹的解释,但依然不理解妹妹为何非要搬到这里。从记事起,她们姐妹两人一直是住在揽华楼的。揽华楼建在花色烂漫中,这个时节,从房间窗户望出去,看得到栾树上攀缘的禾雀藤,蝴蝶缠绵在乳白的花朵上头不肯去,栾树叶上有娇嫩的红晕,无数的禾雀花躲闪于枝叶间,似一群出生不久的淘气小雀儿嬉闹,看得人心里也荡漾起勃勃生机。栾树旁有桃花,有杏花,树下有玉簪,芍药,还有很多其他的花草,各色鲜花交相晖映姿色艳丽。她喜欢这种繁华景致,就连母亲也会时不时前来亲手剪摘花枝,她闲时偶尔能倚在窗边呆上好一阵,花香扑鼻,虫鸟叽喳,就算不能出门散心,心情也会好上几分。
      这样美丽的画面,妹妹却不喜欢。五年前的风波来得毫无预兆,在去母亲那里用朝食的饭桌上,裴织璃突然提出要搬出揽华楼,言简意赅十分坚决。府中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母亲劝小女儿未果,又问大女儿,甚至含泪委婉提出让她暂时搬出揽华楼让妹妹冷静一阵。下人们私下里揣测是不是两姐妹生了隔隙,她也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妥,日夜垂泪惴惴不安。直到父亲在沉默了多日后将她和妹妹叫到跟前,亲自问了小女儿,她至今仍记得妹妹当时诧异莫名的神情,然后恍然而笑,虽然笑声很轻,但笑容坦荡诚恳,把她多日的忧郁冲得一干二净。
      原来所有人都只是在庸人自扰。人和人之间,本就不同,就算是一起长大的亲姐妹,也会有分别,譬如相貌,譬如性情,譬如她爱赏花爱热闹,而妹妹只爱简单清净。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有点嫉妒妹妹,嫉妒她天生就继承了父亲的性情,也嫉妒父亲对她毫不掩饰的偏爱。
      “姐姐,你在想什么呢?”
      裴月兰从回忆中惊觉转头,刚好迎上两道探究的视线,那冷静清澈的眸子看得她心里一颤,下意识闪躲开来,勉强笑道:“没,没想什么,我只是有点好奇这屋里点了什么香,好少见的香气。”
      裴织璃见她避开自己视线,眉尖微微一挑,淡淡道:“姐姐难道连薄荷香也忘了?”
      裴月兰怔了下,自嘲一笑,“是了,我今儿是怎么了,竟忘了你这屋里只有薄荷香了。”
      裴织璃默然看了她片刻,转头随手端起桌上茶杯抿了一口,脸上登时有丝嫌恶,皱眉咽了下去,将杯子往旁边一放,“去换杯清水来。”
      连姝低低应了声,拿了那杯子出了书房,很快便端着托盘进来了,上头放了一个茶壶和两个杯子,想来是从别屋拿来的清水。
      裴月兰看着连姝倒了一杯放到自己面前,便低头看那杯里,果真是清清亮亮的白水,见裴织璃已经抿了一口,这回并没有嫌弃之色,便抿嘴一笑,也端起来喝了一口,“昨日听母亲说今年的新茶来得晚,我房里还有点去年的紫笋,回头让人给你送来先凑合几天。”
      裴织璃却已经低头去看书桌上的东西,对她的话毫无反应。她常常如此,连裴夫人也私下教导她多次,说她这种说着说着话突然就沉默的习惯容易让别人难堪,好在裴月兰已经习惯了,倒也并不觉得什么,见她低头瞧着书桌,也跟着看了过去。这一低头,才发现桌上除了文房四宝,还堆着一小簇又细又长的干草茎,还有一枝桃花,像是刚从树上折取不久,粉滢滢的含苞待放,却不是揽华楼前那株桃花的颜色,不过府里好几处桃树,想来是从别处取的,裴月兰没在意,倒是饶有兴趣伸手拨了拨那堆干草茎。
      这堆蓍草茎她认得,是父亲特意寻来给妹妹用作占卦用的。裴织璃自幼好读书,对周易一说更是兴趣极浓,早些年裴月兰常常见到这些蓍草茎,但这几年裴织璃似乎兴趣淡了很多,裴月兰已经很少见她起卦了。
      “难得二妹今日有兴致,不知起了什么好卦?”裴月兰对卜卦一事知之甚少,但也晓得用蓍草起卦费神又耗时,以她所知裴织璃的性子,能特意把蓍草找出来,想必是兴致极高才会动手。
      若依裴织璃心高气傲的脾性,即便在亲姐面前也是万万不会轻易示弱的,但今日她的确在裴月兰到来之前卜了一卦,也因卦象而心神不宁,这会儿见她问及,犹疑了一下,仍是压不下心里那股不怎么好的预感,极力持着淡淡如常的口气,把一张纸往裴月兰面前推了推,“只是问了父亲前程,也还罢了。”
      竟是为父亲前程占卦,裴月兰有点意外。自从太上皇钦点了父亲入政事堂,父亲的仕途就注定会青云直上,人人都知从中书侍郎晋两相乃是顺理成章的事,以父亲的稳健,这几乎就是举目可见的前程,哪里还需要占卜。不过她心里这么想,却还是仔细看了看纸上的卦象注明,这一看,立刻就欣然笑了,“下震上乾,无妄,父亲的前程果然极好。”
      “极好吗?”裴织璃低低喃语,怔怔看着那纸,半晌,忽地也是一笑,“姐姐说的是,天雷无妄……可贞无咎……确是好卦。”
      她边说边随手将那纸折起来放到一旁,漫不经心道:“想不到姐姐也懂这些。”
      “算不上懂,只依稀还记得一些卦辞,那会儿你非逼着我一起学,我看着那些书就头疼,跟你说我不爱学,你还恼我,好在后来你嫌我学得慢,我才逃过一劫。”裴月兰语气轻松说着往事,又拿起那支桃花把玩,凑到鼻尖闻了闻,“你在哪里采得这花,倒是比揽华楼前那棵香气好闻些,就是颜色没那棵好看。”
      她手指捏着花枝轻轻转动,花叶飞旋甚是好看,裴织璃瞅着她手上动作,半晌,垂下目光看着手边的蓍草,淡淡道:“这是在前院书房那边采的。”
      “原来是父亲书房外头那株……”裴月兰停住手,凝视着手里的花枝,叹了一句,“说起来,今年京城的桃花开得可真好。”
      是啊,满城如胭如云的美景,除了好看,更是皇帝承孝之心,谁不念上几句好。
      裴织璃低下头,裴月兰瞧不见她脸上的一丝忧郁,只当她又习惯性沉默,正要再说,突然听到外头有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人从院门口那头飞跑进来。
      照理府里下人没人敢这么没规矩,裴月兰皱起眉,刚想让丫头出去看看,就听见有人脆生生地喊,“连姝姐姐!连姝姐姐!”
      这下连裴织璃也抬起头来,四人一齐朝连姝看过去,连姝红了脸,“姑娘,是和鸣堂那边秋儿的声音。”
      秋儿是和鸣堂的使唤小丫头,时常给裴家两姐妹房里送东西跑腿,又伶俐,做事又利索勤快,几个人都见惯了的。裴织璃有几次都见到她和连姝在一起悄悄嘀咕顽笑,知她二人人情好,见连姝看自己,便点点头。
      连姝忙屈身给她和裴月兰行礼,急急走了出去。她一出去,秋儿的声音立时低了下去,屋里这几人只隐隐听见两人说了几句话,便又听到秋儿轻快跑出院子的步子响起。
      几乎在同时,珠帘嘀叮,连姝掀帘走了进来,脸上有丝古怪。裴织璃看在眼里,心下微觉奇怪,刚欲开口,眼角余光瞄见裴月兰脸上欲掩还露的一副好奇表情,念头一转,佯作不经心地拈起一根草棍,轻咳了一声,“怎么,秋儿找你有事?”
      连姝想是没料到她这一问,乍然一愣,看了看她,低头走到她身边,吞吞吐吐道:“姑娘,秋儿说….说她听说林大人来了,和老爷在书房里说了好久的话……”
      林大人?
      裴月兰反应得很快,但随即觉得疑惑,下意识望向裴织璃,后者也正皱了眉头望向自己。
      在京城,和裴直交往多,又姓林的朝中大人,那就只有御史中丞林弗鸣林大人了。林弗鸣和裴直年少相识,相交甚笃,别说裴林两家,就是在皇帝那里,这都不是秘密。两人私交好,平时也会来往相聚,两家的眷属们也都相熟,林弗鸣来裴家,两人在书房说话也是平常事,照理不值得秋儿特意跑一趟过来说这个。
      “林大人来找爹爹?这也不算什么稀罕事。”裴织璃沉吟着拨了拨面前的蓍草,“秋儿还说什么了?”
      连姝悄悄看看她,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道,“秋儿说她听到前院的人说,林大人是来向老爷谈提亲的事。”
      提亲两字一出,屋内一瞬间安静得连呼吸声似乎都听不见了。裴家只有两个女儿,林家只有两个儿子,提亲这两个字对姐妹俩的意义,不言而喻。
      也不知静了多久,裴织璃忽然轻声一笑,扬脸看裴月兰,“看来要恭喜姐姐了。”
      裴月兰刚要问喜从何来,但看到妹妹脸上并没有平日打趣时的嘲弄,忽然就反应过来,脸上立刻布满了红晕,羞得垂头不语。
      长幼有序,这是约定俗成的议亲规矩,卉云和彩菊也不是笨人,见姐妹两人的表现,立刻也明白过来。林家上门来谈提亲的事,当然是先提裴家大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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