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宫(修改重发)》宁桐桐

3、姐妹（上）

　　北都今年盛放的桃花景致十分惊艳，很多人都赞叹这是吉兆。或许也真是如此，往年倒春寒很是愁人，但今年立了春之后便一直晴好万里，城郊山中的积雪早早就化了，三月还没过去，就连早晚都没了寒意，及到四月初，除了少数身体虚弱怯寒的人，其他人早已是一身轻衫薄裙。
　　裴月兰先还有些担心天气返寒，毕竟三四月间最是阴晴不定，她大半个冬天都在缠绵病榻，就是因为一时贪暖衣裳加减不慎的缘故。但眼见这些日子只有一天比一天更暖和的，天天阳光灿烂，别说春寒了，连阴天都难得见到，加上耳根子本来也软，经不起随身丫头三番两次劝，终还是在四月之前换上了春衫。
　　这日照例要去裴夫人处用早饭，桌上不见裴织璃，裴夫人没说，裴月兰也没问，裴家上下都晓得二姑娘是小女儿，被父母娇宠得很是任性，不循例乃是常事。用完饭母女两人闲谈了些嘘寒问暖的平常话，裴月兰便回了自己的房中，她这几天身子懒怠动，也提不起兴致做别的，闷坐了半晌，裴夫人院里的丫头阿容送了新浆洗好的衣裳过来，都是春日里要穿的薄杉，裴月兰的两个贴身丫鬟忙收了衣服。见阿容说要将余下的送到二姑娘那里，裴月兰想着好几日都没见着妹妹了，便取了今晨花匠送来的两枝杏花，和着两份点心，托阿容一并送去。
　　两个丫鬟将衣裳叠了一一放在床上，皆是上年才做的，一惯的湖绿和天蓝，这是母亲打小便喜欢给她挑的颜色。裴月兰懒懒拣起一件天蓝的衫裙，呆看了半晌，一张宜喜宜嗔的俏脸上秀眉微蹙，好一阵子，方回过神色，瞅了瞅一旁无所事事的两个贴身丫鬟，忽地带了两分笑颜，让她们把箱柜里往年的春秋衣裳都翻出来，说是尚可穿的正好挑出来备着，余下的正好分给底下人。主子开口，听口气又是有东西可得，两个丫鬟自然热心。
　　积了几年的衣裙，不整理则已，忽然间一整理出来，竟堆了大半床。两丫鬟也不嫌烦琐，细细挑了一件件，细细展开来给主人看，看毕又细细分别叠了，嘴里也不闲着，边帮着裴月兰甄选，边论这件那件的好坏，期间也免不了逢迎之词，说得连裴月兰都来了兴头，索性一件一件让两丫鬟中个头和自己相仿的彩菊穿上身来比较，三人丢了这件捡那样，一时屋里脆声嬉笑，热闹不已。
　　一会子工夫，彩菊已脱脱换换了七八件，额头薄薄一层细汗，热情仍是不减。也难怪她，哪个女子不爱美，何况她正值年青韶华，素日这些绫罗美缎都是穿上主人身上，自己只有眼巴巴看着心里暗暗想着的份儿，今天却正大光明地都能穿上自己身，对着镜子顾盼作姿，虽然不长久，已经大大满足了平日藏在心底深处的那一点子奢望。所以，即便手脚都有些疲酸，口头上却毫不言苦，还是一个劲儿撺掇着裴月兰的兴致。
　　她在兴奋头上，另一个丫环卉云渐渐就生了丝嫉妒上来，碍于裴月兰兴趣正浓不敢扫兴，但话里就偶尔带那么一两句不热不凉的嘲讽出来。二人长日都在一起，都是伶俐人，话里话外都尽知的，她这一风凉，彩菊立时觉察出来，彼此地位都一样，哪有甘示弱的。一时间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暗中较劲得不亦乐乎。
　　偏偏裴月兰素性迟钝，似乎全然没理会到两个丫头已经动了气，全心只是着落在挑衣服上，自顾着让彩菊试衣服，又让卉云评好坏。屋子里主仆三人各自忙着各自心思。
　　卉云是负责翻找衣服的，但彩菊现在帮着小姐试衣服，她便得又负责接递衣裳，还得将裴月兰挑出来的整齐叠起来，又是弯腰又是站的，不一会腰就觉得酸得紧，脸上又不得不堆出笑容提起心情附和裴月兰，心里很是有怨气。
　　恰好手下翻出了件鹅黄的窄袖短上衣，前襟上沿着边都绣着粉色缠纹花边，袖口一圈雪白的浅绒毛，她记得是去年开春时节裴月兰才做的，心头一动，笑着将衣服递给裴月兰，“姑娘您看，我记得是您去年做的这衣裳，还象新做的一样，您看这毛一点都没掉，还跟去年一样白得真好看。”
　　裴月兰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好，顺手就递给彩菊，“你穿这件让我看看。”
　　彩菊果真转身去屏风后换了出来。一见她穿好走出来，卉云心下暗笑。原来这衣裳本就窄袖窄身，除了袖口有飘逸短带，再将腰边两条长丝带一束，很能显出女子纤腰柔美盈盈一握，裴月兰身姿甚是窈窕纤细，又是量身定做，自然合宜，但彩菊却要比她丰满许多，系上丝带更显得背阔腰宽，她自己穿上倒不觉什么，但旁人一眼就能看出衣不合身。
　　裴月兰看她穿着不合适，蹙着眉头刚想说话，忽地听见有人轻轻叩门。因她这几日最不能吹风受凉，房门这几日都是时时掩上的，这会儿外头没有小丫头事先进来通报，叩门的定然是熟悉的人，她瞥了眼面面相觑的两个丫头，扬声叫道，“谁在外头？进来罢。”
　　房门轻轻开了半扇，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走了进来，简朴的灰青色素衫，眼神明亮，清秀可人，裴月兰一见是她，心下有些意外，她本以为是母亲那边的人，却不料来的这少女竟是亲妹裴织璃的贴身侍女连姝，“连姝？是二妹差你来的？”
　　“回大姑娘，连姝是给大姑娘送东西来的。”连姝屈身向她行了一礼，低垂眼睫，双手奉上一个小巧的木盒。
　　“送东西？”裴月兰不解地瞅了眼那盒子，“这里边是什么？”
　　卉云眼尖，瞧见那盒盖左下角一个黑色小字，忙接过来笑着捧给裴月兰，“姑娘，是林大公子给您的！”
　　裴月兰轻轻抿唇，仍是藏不住欣喜之情，接过盒子，先细细看了看木盒，没急着打开。这暗褐色的木盒做工甚好，边角圆滑，盒盖左下角正是那人一贯龙飞凤舞的字迹。
　　卉云看她面带喜色，在旁笑着凑趣，“不知大公子这次又给姑娘送什么好东西了，前次是姑娘喜欢的檀香珠串，上前次是姑娘爱吃的闵家腌菜……”
　　裴月兰被她说得越发心悦，嘴上却嗔着她话多，手无意识地在盒面上摩挲了几下，也不打开，径自将盒子转放在床上，微笑着看连姝，“是林大哥送到二妹那里，二妹再让你送过来的？”
　　连姝摇摇头，“不是的，是婢子适才有事去前院，见到杜总管，杜总管让婢子送来给大姑娘的。”
　　裴月兰恍然点点头，笑容不自觉更加柔和起来，“杜叔把你差遣到这里来了，那二妹那边谁送过去？”
　　连姝又摇摇头，“这个婢子不知，杜总管只说林夫人令人送来给大姑娘的。”
　　“这样啊……那兴许二妹那边另有人送过去，”裴月兰抿嘴一笑，下意识又看了眼那盒子，随口问道：“二妹这两日身子好些了吗？我原想去看她的，母亲说是她这几日不乐意见人。”
　　连姝抬头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裴月兰这才注意到她脸上似乎有担忧之色，不由心生诧异，皱眉问道：“怎么了？是二妹那里有什么事吗？”
　　连姝犹豫了一下，答道，“姑娘这几天整日坐在房里不说话，不让婢子在旁边侍候，饭也不怎么吃，也不让告诉老爷夫人，婢子心里有点担心，想请大姑娘去看看……”
　　她话音刚落，裴月兰就已经起了身，抬脚就往外走，略有责意，“这样的事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二妹性子倔，你就背着她偷偷跟母亲或是跟我说一声又打什么紧。”
　　彩菊趁说话间已经换下了那件鹅黄上衣，见卉云紧紧跟在裴月兰后面，忙扯了件翠色外衫跟了上去。
　　裴家虽然人丁不多，但面积颇大。这宅子是裴直任中书侍郎时皇帝特意送的，皇帝那会儿是太子，但因做皇子时和裴直有半师之分，待裴直颇为亲厚，为贺裴直升任，便先奏明了皇帝，送了这座宅子。宅子据说是先时一位郡王的府邸，规制还在几位相爷府之上，但送宅一事来龙去脉光明正大，旁人也说不出什么。裴直接收之后，把宅子按自己夫妻的喜好改动了不少。夫妇二人都来自江南富饶之地信阳，裴直更是出自大名鼎鼎的信阳裴家，均是眼光不凡，别的不说，就说这后院花园，那可一度是京中权贵追捧的典范。假山奇石曲池小桥，亭台飞檐高低有致，一年四季花开不断，像现在这时节，更是姹紫嫣红蝶飞蜂舞，令人眼花缭乱。
　　不过裴月兰这会儿根本顾不上看这美景，她带着三人急急往裴织璃的住处赶去，一头走一头才想起来，她已有三四天没见着自己妹妹了。她这两日身子不爽，懒动弹，除了朝食按规矩要去裴夫人那里，其余时间多是呆在房中，她又是百事不问的懒散人，有时候从丫头口中听来一言半事也是转眼就忘，这会儿突然被连姝的话一惊，恍惚记起前几日裴夫人来看她时说到小女儿近日闭门不出时一脸忧心的样子。
　　在裴府，二小姐犯上性子来就算一个月闭门不出也是平常，因此当时母亲说话她只当随意一听，完全没放在心上，怎么也没想到会到连姝都忧心忡忡的地步。
　　想着自己这个妹妹倔强刚硬的性子，还有适才连姝脸上那股担忧神色，二妹怕是真有什么事，想到父亲向来对二妹偏疼有加，万一被他知道不知会着急成怎样，裴月兰不知怎地又想起了五年前那个夏天的事。那个夏日的某一天，裴织璃忽然提出要从姐妹俩一同居住的揽华楼搬出去，并且挑了裴家西北角荒废已久的一处小院要住进去，那小院以往只是花匠们堆放杂物的地方，谁也没想到二姑娘要搬去那里住。满室惶然，她当时就惊得落下泪来，母亲也私下来来回回问了她许多姐妹相处的情形，家中关于她们姐妹关系的传闻一度甚嚣尘上。然而父亲却只是在确认了小女儿的心意之后立刻雷霆手段压下了府里的传言，随后召来工匠，按着小女儿的想法日夜赶工了一个多月，将西北角那个小院修缮一新，还亲自选了吉日为小院题了“慧璃”二字。
　　“姑娘！姑娘…..大姑娘？”
　　裴月兰被彩菊一惊，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妹妹住的小院门口了。
　　院门一如既往是关着的，她下意识抬起头，朴实无华的门框上，慧璃两个隶书大字笔行云流水方圆相济，可见书者功底。她记得父亲为了这两个字，在书房写了好几张，最后还是妹妹自己选中了这两个，再由工匠刻印上去的。据说父亲的书法很得朝臣们赞誉，她默默注视着那两个大字，大约是眼睛刚好直对阳光，很快就感觉有些刺眼，移开了视线，“我们进去吧。”
　　听到进去二字，卉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不知为何，她每次即将面对二小姐时，总会如此。
　　小院门口并没有丫头守着，连姝几步抢在前头，双手轻轻一推，门缓缓地无声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