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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约见 ...

  •   自东晟开国以来,佛寺有增无减,有太祖皇帝雕印《大藏经》在前,下边几代皇帝不论是否信佛,都对佛教善待有加,宫中后妃也多有崇佛的,北都城的佛寺道观,数起来还是佛寺多两处。檀云寺坐落在北都南郊的檀云山顶,有民间记载此寺建于西晋,是当时的几位富商筹资建成,寺院以山为名,因靠近商贾云集的南城,香客大多出手阔绰,香火鼎盛在北都城数一数二,不过北都人都知道檀云寺最有名的不是香火,而是从山腰往上围绕寺庙的一大片桃林。
      檀云山不高也不陡峭,山势平缓林木清幽,时有野花盛放,有一条不知何时修成的直达山腰的车马道,还有一条直通寺门的石梯路。路好走,来往的人就多,即便是战乱年间,去寺里上香的也没断过,人的足迹一多,蛇虫鼠蚁就少见,每到盛夏林荫清爽,周围的百姓闲来无事便入山乘凉,不过大多都只到山腰,山腰往上,便是桃林,是檀云寺的范围,多年来百姓们对佛道甚是崇敬,除了进香祈福,寻常百姓很少去闲逛。若论起这片桃林和檀云寺孰先孰后现今已无人知晓,有说是建寺的工匠们吃桃子扔的桃核落地自生,也有说是建寺的人以桃林取址,不论哪个传说,桃林都是渊源久远,多年来长的根深叶茂虬枝各异,每年花开时分,一树树或粉或白,群姿锦簇有如花海。
      檀云寺就建在桃林这片中央,坐北朝南建得颇有格局,一个庄严肃穆一个美不胜收,搭配起来却毫不突兀,互相衬托契合得令人抚掌称奇。太祖世祖年间的几位高僧云游到此都曾驻足停留,明德皇帝至德十七年间又加以修缮一新,到如今已是皇亲贵胄朝廷大员们进香礼佛的上上选。达官贵人都爱去的地方,民间百姓哪个不爱去,攒了点香油钱闲时约上三两亲友徒步上山,带上干粮走上个来回,权当是郊游了。久而久之,连孩童都唱童谣曰“北都的南边有座山,山顶上有片桃花林,桃花林里头有座庙….”
      不过虽说秦老六称今年到檀云寺打蘸求福的人特别多,但檀云寺这一日却是难得的清静。
      这几日春暖花开,风景更胜平日,是赏花的好时节,但人却并没有比平常多,反而少了一些。
      其实人人都知道现在的风景好,但开春是铁打的理事时机,天气回暖,务农的得赶紧春耕播种,经商的也得应时调整货物贩卖,分散在各处里巷里的家塾舍馆开科授课,不时可闻弦诵之声,一派繁忙景象。
      现时还有空花心思赏花观景的,也只有一等富贵闲人了。
      譬如北都城里有名的公子哥儿林仲修。身为当朝御史中丞的长子,林仲修想寂寂无名都难。
      父亲林弗鸣一路青云平稳到如今权握御史台三院,位至中丞,文武百官无不侧目交好。何况林弗鸣口碑极好,无人不知的清廉正直,明德皇帝时便深得信任,仁淳皇帝登基后也是几次夸赞,加上他本人出言处事谨慎细密,虽说风闻弹人,却是每折必言实事,也因此更受器重。
      林弗鸣时近中年方得二子,大儿子林仲修,小儿子林仲昀。两个儿子相差两岁,性格也是天差地别。长子性情佻脱,不爱念书,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四处游荡,酒馆茶楼甚至青楼,哪里热闹哪里有他身影;小儿子则是内敛沉稳,颇有乃父之风,仁淳元年新皇封赏群臣,素闻林家二公子文才风华,竟召宣入殿当众赐了荫补进士出身,亲命免试入学士院加知制法衔。荫补平常,但皇上亲口封赐,且是进士出身等同二甲,而免试入翰林院任知制诰更是破例的莫大恩荣,诏令一出举朝哗然。
      弟弟出众得连皇帝都赞赏,哥哥却纨绔成性平庸无才,对比鲜明得就连小百姓私下里都悄悄拿林家兄弟的事来训子,学得仲昀三分才,不学仲修半分心。
      但是林仲修仿佛是天生的玩乐坯子,无论父亲怎么打骂教诲,他依旧是一副浪荡模样死性不改,天天游了东城逛西街厮混得人人都认识这个公子哥儿。
      檀云寺每年春天的桃林是北都的胜景之一,林仲修自然不会缺席。
      看到林仲修身影在桃林入口出现时,负责迎客的小沙弥忙恭恭敬敬俯首合什,心里却有些惊奇。
      他是见惯林仲修的,一个月总要来寺里逛上一两次,偶尔还会陪着林家老太太和夫人来寺里进香还愿。从来都是一副嬉笑嘴脸,一双桃花眼老是眯成弯弯的弧线,跟谁说话都漫不经心,连主持有一次都失口说大公子轻浮。
      可是刚才他居然看到林大公子脸上有一丝急躁的表情,步子也是慌慌张张的,以往虽然轻佻爱说笑,但从不会失了礼数,今天却顿都不顿一下几步就跨过了自己身边。小沙弥真是想不出这世上能有什么事能让大公子这么认真着急。
      林仲修哪里知道一个照面间小沙弥心里就转过了这些个念头,他甚至连是谁站在入口旁都没看清。
      本是在城里有名的老晋酒楼和几个酒肉朋友胡天侃地打发时间的,收到消息急忙找了匹马就过来了,不是平日惯用的鞍,一路疾驰到这竟磨得大腿有些泛疼。
      一直有些不安躁动的心终于在望见前方两个身影时稍微平静下来了一点,林仲修下意识掸掸衣衫,放慢脚步走过去,脸上早已是挂起了惯常的笑容。
      “两位姑娘,在下有礼了。”装腔作势的弯腰作揖,耳边传来女子细微的嗤声,他暗暗松了口气,一颗心立时又镇定了许多。
      “咦,林大公子莫非得了汗血宝马吗?我和姐姐前脚刚到,大公子后脚便赶上了。”
      腿上酸疼犹在,这句奚落还真是说得恰到好处,林仲修心头苦笑,依旧嬉笑自若地坐过去石桌旁边,“小璃妹妹说笑了,两位妹妹相约,就算是要我赴汤蹈火我也会快马加鞭在所不辞。”
      “那可真是可惜,这里竟然没有火坑,姐姐,看来你今日的这壶茶大公子是无心一品了,他可是一心想着滚汤热火呢。”
      还是一如既往的不饶人哪,林仲修暗自叹了口气,但心里已是又踏实了许多。
      眼前这花朵般的两姐妹,是父亲笃友,中书侍郎裴直的女儿,两家一向来往甚密,自父亲调任北都之后两家府邸离得不远,府中女眷下人们更是熟络,他和弟弟林仲昀和裴家这两姐妹也是时常见面。直到上年年底,父亲突然冷脸禁止他们兄弟二人与裴家姐妹的来往,想来是为着几人都长大了该得避忌男女嫌疑了,所以四人虽仍是一月见上一两次,但各自都避着家人,外出也小心了许多。
      今次便是接到了姐妹俩的传信,匆匆赶过来的。因着离上次约见不过半月,一路上他还有些诧异是不是有什么急事,现在看来不过是自己多心罢了。既然眼前这位裴家二小姐能挤兑奚落他,可见心情不错,他早该想到,裴二小姐的任性一直都是随时随地的。
      正想着,面前忽然多了一个碧玉小盅,盅里一汪茶水清清亮亮,他这才闻到淡淡的花香里还有一缕清冽沁人的香气。
      “多谢大妹妹。”林仲修道了声谢,端起茶就是一口,茶水已经微凉,想是放得时间长了,舌尖也尝着有点苦涩,但他嘴里还是不住声赞,“好茶,好茶。大妹妹果真是煎茶高手,连俞家老店也泡制不出这等好喝的碧螺春。”也不等对方反应,一股脑将茶喝尽,将空杯递过去,不言声,只是拿手指桌上那个精巧的紫砂壶。
      裴月兰见他贪婪地瞧那茶壶,想起“牛饮”二字,忍不住好笑。但她自幼父母家教甚严,温婉娴静已经融入天性,就算好笑,也只是嘴角微微上翘,露了一点点笑的痕迹,又给林仲修倒了一杯,声音轻柔得如同和暖春风,“林大哥过誉了,织兰只是借了这里的好水。”
      有时候林仲修真是怀疑裴月兰和裴织璃到底是不是亲姐妹。同一个母亲生下的两姐妹,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情,不管是言行举止,还是待人接物,都实在是差得太多。
      就连对人的称呼也是截然不同。
      “大公子,你来的时候可有看到林管家?”
      每次必有的问话,也是必须的问话,自打父亲限制兄弟俩和裴家姐妹见面之后,家里老管家便一天三问,出门问回家问,有两三次父亲暗地派老管家跟着兄弟俩,竟被看了正着,回去一顿好骂不说,好几天都不得随意出门。林仲修面色一整,仔细回想了片刻,“没有。”
      “那就好,总算这次不会害我和姐姐被你拖累。”
      “二妹。”裴月兰手伸到桌下,轻轻扯了下妹妹的衣袖。
      裴织璃蹙眉看了自己姐姐一眼,有丝不豫,按捺住了,瞟了眼喝茶的林仲修,见他一仰而尽,嬉笑着正朝裴月兰看,绣着墨竹纹边的白绸衫袖角随着他的手在石桌上磨来擦去,倒是书生打扮,但别人头上东坡巾戴得整整齐齐,偏他只拿了白色头巾随便挽了挽,发间还粘了片花瓣,明明俊秀十足,却笑得吊儿郎当一副纨绔子弟做派,有小股的不耐便自然爬了上来,余光瞟向长姐,只见裴月兰螓首半垂似有微羞,顿时心里一揪,忙沉了几分脸色掩了下去。
      裴月兰还在恍无所觉地执壶倒茶,林仲修已经感觉到了,只装作若无其事放下茶盅,顺手拈了几片掉落桌上的桃花瓣,凑到鼻尖深深一嗅,大大吸了口气,仿佛很是陶醉那花瓣气息,“果然是这里佛门净地好,连开的花沾了佛气,看看,一样是桃花,这里就是比城里的好看,闻着也比城里头味儿好。”他停了一下,刻意又加了一句,笑着看对面,“你说是不是,小璃妹妹?”
      裴织璃知他刻意想舒散自己,抿紧唇,扭开头欲不理会他,不料视线正好对上一株开满粉白花色的桃树。
      刚好有风,很轻,吹不动树枝,只有枝上挨挨擦擦的花叶轻薄,微微晃动,有不甘寂寞的花瓣飘落,趁着这点细弱的风势,竟然也能飞舞一番,有好几片甚至飘到了他们坐的地方,裴织璃的裙摆上也沾了两瓣,她振袖要拂,猛地心头一震,突然明白自己这些天的烦躁从何而来了。
      那边厢眨眼工夫林仲修已经在喝第三杯茶的最后一口了,一仰而尽杯子再次空空,心里正在犹豫是不是要继续糟蹋这名贵好茶,一眼瞟到裴织璃脸上的凝重神色,不由好笑,忍着轻咳了一声,“今天老管家一大早就去闲云观了。”
      裴织璃愕然一愣,方才明白他的意思,她此刻满门心思都在想着另一件事,其实早就忘了计较这个了,听他这么说,微微拧起眉头,“就算他不在,你身边又几时缺过眼线了。”
      林仲修眸光轻轻掠过她脸上烦恼神色,放下杯子,满不在乎地笑道:“这有甚么,左不过就是那几样罚的,你还不知道我家祠堂那几样摆设么。”
      裴林两家素来交好,两家人都知道林家大公子是出了名的“跪公子”,在林家三天一跪五天一家法,林家的惩治子孙的那几样家法几乎被这位大公子尝了个遍,他现在这般说也算是实情。
      裴月兰被他逗得掩口轻笑,裴织璃却笑不出来,她这些年心中一直藏着心事,年岁越长心思越甚,偏又无法对人言,这会见那桃花,联想起前些日的偶然发现,隐隐浮了点念头出来,虽只是个猜测,其中厉害却是石破天惊无法人言,一时间连自己都被这想法惊了一跳,哪里还有心思理会林仲修的逗趣,用力抿着唇,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桃花发呆。
      “二妹?”裴月兰笑着回头,见她这副模样,叫了一声不见应答,也不在意,转过去看林仲修,“林大哥,前些日听说你去了北边的岳名府,那边风气如何?我和二妹可是羡慕得紧呢。”
      “比起咱们都城,美人倒是不多,只是那边有道大雁腿做的名叫徐池雁落的菜堪称绝妙,”林仲修深深看了眼裴织璃,眼里闪过一丝担忧,飞快垂了目光把玩那茶盅,故意说得回味无比,“我现在想起那味道都喉头冒酸直犯馋虫,那香气,那满口酥滑的滋味,真正是让人恨不能一次吃上十只才够!”
      裴月兰微笑着听他描述,一脸向往,“林大哥尝尽美食的人也这般推崇,定是人间美味了,真想有机会也尝上一次……”
      林仲修依旧是漫不经心地笑,“大妹妹放心,日后你嫁了如意郎君,我自然寻着大妹夫转述你今日之愿。”
      裴月兰一怔,随即飞红了脸垂头不语,只听他顿了一顿,却转而装起小厮腔调,“二姑娘,我家二公子近来日日去翰林院当值,来去都有我家大公子眼线看着,万万没有机会看上旁人一眼,二小姐大可放心。”
      裴织璃被他突地怪腔怪调惊动了下,怔怔片刻,回神瞪他,“你说谁不放心了!”
      林仲修见她回复平常神情,心里一松,微笑开来,“二姑娘放心就好。”
      裴织璃一嗔即止,倒是想起一事,她性子没有裴月兰温婉和柔,和林仲修更是一贯直来直去毫不遮掩,“你方才说起那道什么雁落夸的是天花乱坠,果真那么绝佳?吃得你连心肠都没了?”
      林仲修愣了愣,稍一回思,立刻想了起来,赔笑道:“这次一去一回走得匆忙……”
      裴织璃冷冷一哼,“然后呢?”
      “然后……”林仲修瞄了眼在旁掩口偷笑的裴月兰,腆着脸笑道:“适才已经叫小安去驿站了……”
      “那便好,”裴织璃脸色缓和了些许,“看来大公子还有点记性。”
      “给我再大胆子我也不敢忘了两位妹妹啊!”
      裴织璃瞅着他嬉皮笑脸,心里一阵烦躁,见身边裴月兰还在小口啜茶,勉强耐着性子等她放了杯子,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姐姐,我们回去吧。”
      裴月兰向来顺从她惯了,自己坐得久了也觉得手臂有些泛凉,便也跟着起身站到她身后,朝林仲修微微屈身行了一礼,“林大哥,那我们先回去了。”
      “这么快?”林仲修稍微觉得有些意外,而且他心底总觉得,裴家两姐妹特意让小丫头去酒楼把自己叫到这里来不应该只是赏花喝茶。
      裴织璃抬头凝望了眼那绚丽花丛,柳眉微蹙,下意识看向林仲修,说了句,“你看这花……”话刚出口,她便立刻惊觉,当即转开脸,扭头看寺门方向,迅速岔开了开去,“你当这里是你大公子惯去的酒楼么,听小沙弥说一会还有柳相家的夫人前来进香,若是见着熟面的,你倒是铜皮铁骨,我和姐姐可及不上你。”
      林仲修眨眨眼,困惑地看着她突然变换的恼怒表情,不明白柳家的人来进香和他们约见有何关系。
      裴月兰此刻已经悄悄收拾好了那小紫砂壶和茶盅,见他迷惑不解,轻轻笑道:“我和二妹是到无月庵抄经还愿的。”
      无月庵在檀云山西侧的觉来林里,是朝中官员家眷们上香许愿常去的地儿之一,话到这里,林仲修立时明白过来。
      “姝儿和卉云呢?”这两人是姐妹二人的贴身侍女,临走时他这才想起来没见着丫鬟在场,边问边张望了下。
      “她们到那边看花去了。”裴月兰微微笑着示意丫头们在门口那边。
      林仲修点点头,眼角迅速睨视了眼她身边的人,眉头细微皱了皱,冲着她柔和微笑,拿起装着茶壶的小食盒递给她,轻声道:“路上小心些。”
      两人轻声絮语,裴织璃只冷脸站在一旁望着桃花出神,也不多话,等到两人说完,这才猛地撇开头,径自往桃林口走去,倒是裴月兰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停下来转身说了一句:“还请代问林二哥好。”见林仲修点头,她嫣然一笑,快步赶上了已经走远不少的裴织璃。
      两姐妹今天都穿了一色的粉白衣衫,桃花丛中时隐时现,不一会便没入不见了身影。林仲修立在原地目送她二人离去,半晌,低头看时,桌上空无一物,想是寺内的沙弥在他发愣的时候已经收拾了。日已近中,上山来前后不过一顿饭时间,敢情裴家小姐们今日真是特意约自己前来趁这春景喝茶赏花的。果真要寻个情由,多半就是裴月兰最后那句话了,专程让他代为向自己弟弟问声好,他微微一笑,渐渐低下头,纵然周围无人,仍是习惯性地垂眸掩去眼底苦涩,站了良久,方摇摇头,向桃林出口走去,嘴角依旧衔着散漫笑容,只是步履缓慢,似闲庭赏花,又似落寞重重。
      日已近中,阳光明媚满地,四周桃花静静,光阴荏苒,难得这年年伊始的春花还孜孜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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