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宫(修改重发)》宁桐桐

1、桃花

　　三月，北都。
　　这是仁淳三年，也是东晟朝六十四年的春天。
　　桃花遍开。
　　大抵是今年立春早的缘故，才三月出头，桃杏已经花满枝头，尤其城里城外遍地的桃花，胭色绚丽，将整座帝京掩映在春光烂漫中。
　　看着眼前街头巷尾花漫视野，被垂髻小儿们闹称桃京的都城，谁能想到这些桃树是仁淳元年才有的。
　　政明年间，明德皇帝因连年卧病难理朝事，原瀞宁太子又早在政德十四年患病不治，皇帝虽一力理政天下清平，奈何病体终是不愈，朝中大小事一度由朝中三相代理，尽管三相忠正秉公，然而权臣代政本不是祥兆，长此以往更隐患极多，皇帝忧虑自身顽疾会致使朝局不稳，斟酌再三，于政明四年一月封六皇子赵焱为承王，赐号淳，入政事堂行走参事，是年十月诏告天下，立承王为太子，掌监国。太子谦和恭孝，事事与三相和其他诸位大臣商议，议定之后还会复请明德皇帝旨意，监国两年朝中大小事情平稳祥和，百姓安居乐业，文武官员人皆赞服，明德皇两年来时有考察询问，颇为满意，于政明七年祭天上告列祖，传玺禅位于太子，自己做太上皇安心静养。
　　太子继位，改年号仁淳，新皇仁孝至性，太上皇于花木上颇有偏好，尤爱桃花，新皇登基当年便下令都城遍植桃花，朝野内外无不赞叹皇帝孝心，官民上下齐心移植栽种，到如今，北都已是里里外外俨然一处桃花源了。
　　秋远冬去，春风解冻，大好阳光，正是万物回苏桃李芬芳时节，满京城的桃树沉寂了大半年，像是只等这一时抖擞精神，暖风才起几日，城中桃树尽皆开花，馥郁弥漫，袭人心脾。
　　春天便是如此，百花一开，天气便一日暖过一日，日头也一天比一天升得早，连城东这等临着护城河的地界也没有往年的凉气，偶尔一阵河风亦是轻柔得很，好比羽毛扇在脸上拂过，拂得人懒洋洋的。
　　冬眠的蛇虫陆续回暖活动，不论高低贵贱，不论是官是民，白日里活动也开始多了起来。人一多，难免就有些隔隙生事，都府下属的衙门捕快，如今一日便得要多巡回几次方才交值。
　　孙七是负责南城的捕头，南城多坊市，这天是他轮值，带着几个小捕快巡了几条街，栉比鳞次的店肆房舍铺门大开，买卖吆喝此起彼伏，俱是平安无事。
　　他来回巡查了几趟也没啥事，便打发了小捕快分头巡街，自己寻思着找个地儿趁空歇息，还没想好地方，喉头一个饿嗝儿上来，打得他眉头紧皱，似是这嗝儿打得不情愿之极。也难怪，他一早巡街到现在，鼻子里那股粘乎乎甜腻腻的花香气也一直挥之不去。好不容易打了个饿嗝，原以为自喉咙泛上来的定是平日里熟悉的味儿，哪知道呼吸依旧是那股子香气，而且比打嗝前更浓，仿佛他一早吃的是三大筐桃花，而不是三张肉饼。
　　“老孙，你在那龇牙揉眉的做甚呢？”
　　孙七不用抬头也知道这粗犷嗓门的是对面杂货铺秦老板。他当捕快年头不短，升了捕头之后人人都叫他孙捕头，东城里如今还叫他老孙的，也就几个老街坊伙计了，便一边走过去一边抱怨，“老六，你说今年这花开得邪不邪门？给我口茶喝，我冲冲这味，太熏人了。”
　　秦老六铺前就是一棵碗口粗的桃树，自前些天这桃花开了之后，每天一早开店铺门迎头就是一脑门子花香扑上来，孙七这话他是深有同感。店里一时也没客人，听孙七说要茶，他赶紧起来让座，从柜台上拿了茶缸子倒了一大杯递过去，自己端了另一把小木椅子坐下，“是啊，这花开得忒盛了，你别看我这门口就这么一棵，味儿大着呢，我在后屋里头都觉得脑门发涨。”
　　孙七没坐，先灌了一大口茶水下去，是最常见的普洱，温热的茶水和着茶香，冲淡了那股花香味道，顿时感觉好受多了。他两口喝完，撂下茶杯，随手拿袖子抹抹嘴，瞅了杂货铺门前这棵桃树两眼，走过去伸脚使劲蹬了蹬那树，他力气不小，可是树干晃了几晃，居然没掉下来多少花瓣，倒让他有些诧异，“老六，我记得你门口这棵树是前年才栽的吧？这才一年多，长得够快的啊，你看这一树花开得多茂盛，连花瓣儿都这么结实，哎我说老六，别是你给它喂王八汤了？。”
　　“去你娘的！”秦老六和他老交情开玩笑惯了，笑骂了句，心里确实也觉得有些诧异，“不过说真的，这树确实长得挺快，听说是外地品种，栽下去那会儿我还怕它不服水土，结果现在你看看，这长得比本地的还旺盛。可惜光是花开得好，不咋结桃子，要我说，除了好看，还不如咱们本地桃树，我婆娘前天去檀云寺回来，说还是山上的本地品种好，虽然颜色清淡没这么好看，但也没有这铺天盖地的味道，而且结桃子也多。”
　　孙七仰头眯缝了眼睛瞧那树枝上都挤得满满当当的花朵，当初栽种时为了能尽快开花，都是从别地直接移来的成年桃树，朝廷出钱，官民上下都劲头很足，连偏僻的旮旯角儿都没漏过，甚至好些人家里都种了不少。去年还不觉得，没想到今年一开春，这花竟开得如火如荼，开的花都是胭脂一般的颜色，一树接一树连成片，比平常桃花艳丽许多，远远看就好象傍晚色彩格外浓烈的傍晚的火烧云。
　　大概太上皇就是爱这颜色，所以皇帝才会费那么大力气种出一城桃花。说起来皇帝也真是不容易，只怕是在做太子之前就已经准备要尽这份孝心了，这满城的桃树不只三五几株，也不知是准备了多长时间花了多少心思，要培育树苗，还得验证花开，到了树苗长大还要瞅准时机大费周章移植过来，就为了太上皇每年能看上几眼。太上皇都六十多的人了，花费了这么多银子和人力，也不知还能看几年，他暗暗叹息，听秦老六还在嘟囔着檀云寺今年上香的人多，又说什么尤其是去求平安康健的，不由好奇，便坐了下来随口问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再说了，檀云寺什么时候少过人了，别说这开了春大家伙愿意出口，就是寒冬腊月里头，去的人也海着呢。”
　　秦老六不知何时手里拿着根鸡毛掸子正跟只苍蝇较劲，那苍蝇上下飞得敏捷，居然没让那掸子沾一次边，他边说话手上没停，“嗐，你不知道，往年去求的人是不少，但跟今年比起来那可是差得远了，我婆娘说今年开春早换季太快地气温气没接好，好些达官贵人家里的妻房子女都病了，天天排老长的车轿在檀云寺外头，我婆娘娘家那边两个舅嫂也病了小半个月，前日她带着两个外甥女去求平安康健，光在山门外头等就等了快一个时辰……”
　　他唠唠叨叨挥舞掸子，苍蝇终于被他挥到了一下，晕头转向飞出门去了，“……依我说就算气候好，那些娇滴滴脚不沾地的夫人小姐们也不见得能好到哪去，别的不说，就说被这哪哪都是的花香味道熏个几天，肯定也给熏得发闷吃不下饭，吃不下东西饿得没气力，那可不就是病了……”
　　孙七本来只是一时没事做听他罗嗦，却没想他念叨起来就是个没完，刚要打断，听他说到后面几句话，忽然心里一动，也不知怎地就想起了仁淳元年那一马车一马车拖来的成年桃树，想起当初工部的人要拔掉衙门口那棵每年春天开粉白花的桃树换成新的，还是判府事大人亲自开口挡了回去，想起自家婆娘前些日子庆幸家里头没栽新桃树，想起满京城扑鼻而来避无可避的花香，秦老六说的檀云寺求平安康健的人满为患……他觉得脑子里模模糊糊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却抓不实在，迟疑着摇摇头，嘴里随口道：“不好说，这树确实是有点古怪…….”
　　他多年捕快生涯磨炼出来的本能很警觉，古怪两字一出口，他立时觉得不能再往下说下去，顿了顿，忙找个借口起身往外走，“我得巡街去了，老六，改明我轮休的时候咱哥俩儿喝两盅。”
　　秦老六正听他说话，不防他突然间就走了，急忙也站起来，在后面喊：“老孙！哎！老孙！你话还没说完呢，这树到底咋样啊？”
　　孙七步子不停，头也不回地挥挥手，街上人声嘲杂，秦老六隐隐约约仿佛听到了“南橘北枳”几个字，就见孙七人已经走远了。
　　“南橘北枳！嘿！还是老孙头有见识，我怎就没想到这层呢……”秦老头望着桃树恍然点头，他觉得自己已经明白孙七要说的话了，他小时候念过几年私塾，南橘北枳这典故教书先生曾经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