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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明争 ...

  •   一朝见(下)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深冬的夜,总是寂静而漫长。
      没有虫鸣蛙叫,更没有夏夜常常令人烦躁不已的蝉声,夜幕似墨,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沉入了休眠深渊。
      郑云环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喘着气,只觉一颗心跳得快要自胸口破膛而出一般,层层纱帐外透过来幽幽朦胧的烛光,她侧头看着光亮来源处,缓缓举了手在眼前,光影映得手掌细小玲珑,微微颤抖的五指并不修长,却根根腻白圆润。
      这是双象征着莫大福气的手,居人之上一生荣华无忧,这是在她十岁那年祖父寻来的高人留下的话。
      确实,出身相门,锦衣华食,长亲呵护,顺理成章嫁入皇家做了王妃,顺理成章妻随夫贵位置中宫,帝后恩爱,若说还有忧虑,只怕人都要说她杞人多思了。
      可是,谁又知彩云易散人心善变,她慢慢放下了手,转头看着空空无人的枕畔,胸口依旧砰砰作跳,但喘气已经平静了下来,温和安宁宽容贤淑,这是无论何时都要做到最好的表面功夫,她嘴角边一丝苦笑转瞬即逝,扬声道:“芬儿!芬儿!”
      有女子轻快的应了声,而后是衣裳摩挲窸窣,烛光越来越近,停在隔帘外头,人影步步近前,床帐被无声掀起一边,棠芬娟秀年轻的脸上满是关切,“娘娘?娘娘您醒了?”
      “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见郑云环撑起身,棠芬忙扶她坐起来,笑道:“还早呢,才刚打四更。”
      “去看看外头雪停了没,”郑云环抚了抚额头,“让莺儿过来罢。”
      “娘娘再睡会吧!”棠芬看她掀开被子挪腿下床,赶忙取了外衣给她披上,又蹲身给她套上棉履,口里劝道:“太医说了要好生将养歇息,好容易才头疼好了些,娘娘又开始这么着……前几次也是这样,这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嘛!”
      她说到后面已是语气埋怨失了恭敬,郑云环却含笑由她唠叨,待她起了身去净手倒水,这才笑道:“好了好了,待过了眼前这段日子,我只听棠姑姑的,每天日上三竿再起,可好?”
      “那样最好,娘娘若真能听奴婢的话,奴婢就敢装上天大胆子给娘娘挡着那些事,”棠芬利落地倒了水过来,又赶着点了屋里各处烛台,嗔道:“就怕娘娘心太软,到时候别人轻飘飘自责几句,娘娘又要思前想后为别人做衣裳了。”
      郑云环啜了几口水,喉咙里好受了些,将水杯递给她,自己起了身朝隔屏外走去,听她说到最后一句,不由好笑,“你这颗小心眼,还要翻来覆去念多少次才算完啊?”
      棠芬趋步上去扶着她,哼道:“娘娘什么时候能为自个儿了,奴婢就不念叨了。”
      隔屏外头是郑云环日常梳妆的地方,里边人说话动作,早有外头当值的小宫女听到动静,见点了烛火,便知是主子起身,悄无声息进来备了供盥洗等物,棠芬侍候郑云环净了面,扶了她坐到铜镜前,却转身朝外头走去,郑云环听见她小声跟人说了几句,很快便又走了回来,接过郑云环手里的梳子,小小心心地为她梳头发,“外头还飘着雪花儿,像是下了一整夜,地上积得不少呢。”
      郑云环微微蹙了下眉,“既是在下雪,那就让人去各宫传话免了今日的例省,你一会打理下昨儿我说的那几样东西,回头去看德妃和淑仪的时候带上。”
      棠芬应下,欢喜笑道:“免了例省,也不用早早准备了,那娘娘现在总可以回去再歇会儿了吧。”
      郑云环不由失笑,“都起来了哪还有躺回去的道理,让人知道还不笑话。”
      “可是娘娘您才歇了不足两个时辰呢。”棠芬嘟囔了一句,却也知道她断断不会再去睡,便没再多说,起了别的话头。
      主仆二人说了没多会闲话,门外脚步声起,一宫女掀了厚厚门帘静静走了进来,正是郑云环身前的另一贴心侍女双莺。
      郑云环和棠芬都已在铜镜里看到她进门,见她过来蹲身道安,棠芬便将手头玉梳递给她,自己退到一边。
      双莺在梳头这上头熟透了的,见郑云环没有格外吩咐,便照她往常习惯卷起发髻来,棠芬在旁递着钗环发簪,默契无言。
      不多时梳洗便毕,棠芬见双莺开始服侍郑云环外面衣裳,便福身道:“娘娘,奴婢先去看看膳房那边。”
      郑云环知她是要去传话,叮嘱道:“去罢,今日时辰尚早,你叫人去各宫传话,若是有主子未起的,吩咐去的人留话便成,莫要放肆惊扰,云庆宫和玉薇苑两处你这会儿就不要跑了,遣个妥当的去看看。”
      她顿了一顿,看了看自己身上,沉吟道:“叫玲儿进来侍候吧,莺儿去看看后头……”她叹了口气,“如今天寒地冻,那里东西一向又不齐备,这会儿趁着人少,莺儿你去看看,回头让人送些东西过去罢。”
      因她指了褙子,双莺便未取霞帔,正拿了件红罗褙子给她套在粉紫纹穿花凤夹袄外头,闻言低低应了声是,蹲身抚平下裙,顺势行了礼,默默往外走,却听棠芬道:“娘娘,让奴婢代她去吧!”
      郑云环一愣,下意识看了眼双莺,正巧双莺也正站住偷偷抬头瞧她,主仆两人迅速对视须臾,双莺便笑道:“你这蹄子这会又来和我抢差事。”
      她和棠芬常常顽闹亲热无间,说这句话只道棠芬定会笑着回嘴,不料棠芬却依旧正着神色,恳声道:“娘娘,非是奴婢争强出头,实是奴婢觉着比双莺更适合去做娘娘适才吩咐的事。”
      二人听这话,均是一怔。郑云环心里暗度她话中原由,忽地心里一动想起一事,已是猜到了一大半,然而她素来藏拙厚朴不露,此时也不例外,只佯做不解面有询色看她。
      棠芬见屋里只有主仆三人,也不多曲辞,稍稍降了声量,道:“奴婢知道娘娘宅心仁厚慈善心肠,不忍见他人委屈受苦,但左淑仪先前受惊动了胎气,到如今也未见送缓,太医院天天轮守着未曾断过一日,若是娘娘此时遣人去后头,只怕受惊未定心里不自在,未免又要生出事来,娘娘才先给他人挡了一头,何苦这番又与别人做筏子?奴婢虽人微言轻,却不敢忘了当日上皇和相爷的恩典,也看不过娘娘这般不顾惜自个儿,还望娘娘许了奴婢这遭!”
      郑云环垂眸沉吟,棠芬几句话说得不隐晦却委婉,宫中谁不知左淑仪素有些娇女癖习,尤其身怀龙胎之后更是添了些小性,前段时间贵妃一人独理大局事繁人杂,有一日玉薇苑的人前去索东西,贵妃跟前的人略应答慢了些,左淑仪闻听了,当晚便在皇上面前嘤嘤泣了半晌,次日就有些胎动不安,皇上虽没发话,只连宿了几日玉薇苑也不与贵妃照面,倒是贵妃后来知了情形,责罚了身边宫女,这才算罢了。
      哪知没过几日,又传来另一事。太后打发跟前宫女送鲈鲛汤给德妃和左淑仪,那宫女手下轻重不分莽撞失仪,将傅淑容烫了不说,左淑仪也被惊得跌了一跤动了胎气,喊了一夜的疼,她如今怀胎八月非同小可,御医又指她腹中是位皇子,自皇帝而下都不敢轻视,太医院医正带着两个院判和一众御医足足守了两日,直待左淑仪露了笑脸,这才敢轮流守候。这宫女平日深得太后信重怜爱,可谓是身边第一人,众人都以为太后必是要看护的,谁知太后却只将她交了贵妃处照宫规处置,并无多的话。
      一前一后两件事,慧宁殿和荣秀宫均没放话,其中意味,宫中人人心里各自掂量。而后上皇太后染恙卧病,又是年底,贡赏繁多,贵妃一人着实吃力,郑云环这才出来重掌宫权,众人见皇后管事,也便有了主心骨,事无巨细俱有各处回报。郑云环往常怡养病体便有些耳闻,如今又有人回禀些细情,自然比棠芬更为广阔详细,棠芬所思所虑的,她也不是没想过,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能一味容忍。
      要知凡事都有个计较,若无对比,或许大家也就忍忍过了,但这几日嫔妃往来说话,或嫉恨恼色,或旁敲笑话,都令她心生警觉。左淑仪并非宫中唯一有孕之人,德妃亦是身怀龙种,一直安居寝宫养胎,性情甚至比之前还休养得恬静温和,每每接人待物从未有怠慢之色,更未曾有过惊动胎气睡卧不安之事;反观左淑仪,仗恃腹中皇子索要份外之物,屡屡借胎动不安扰乱皇帝召寝,明里暗里轻视藐蔑宫中其它妃嫔,就连太后身边宫女一事,据郑云环所知也别有内情,更别说还有其它私下越矩犯忌之事。人生百种高低贵贱,恃宠而骄这等事在所难免,只要牢记本分,也并非不可忍耐,但若是生了异志痴心妄想,那就得好好警醒教训了。
      令双莺前去探视之前,她也有想着或是让棠芬去,双莺是她自小带在身边随她陪嫁到皇家的心腹,棠芬是她嫁到皇子府当日皇上亲自开口赐给她的得用之人,两人在她跟前随一般无二,却实在有些不同。这个时候遣谁去,宫里个个心思不弱,自然看得明白,双莺是郑家的人,棠芬是上皇身边的人。
      若是棠芬前去,自然安然无虞,但却失了她的本意。上皇和祖父君臣情重,所以许了一个棠芬给她,可她不能借这面大旗一辈子。祖父病故,郑家已然势弱,上皇虽念着祖父还能护她,也只是一时不是一世,皇上她愿信却又不敢信,君王善变,她这几年深知其味。
      谁都无法依靠,她不像贵妃有柳家,也不像德妃有太后和太后背后根基深厚的邓氏一族,傅淑容有军功赫赫的大将军父亲,未水殿那位有裴相,皇上对她虽避不见面,赏赐关注却前所未有,郑云环缓缓垂眸看向自己身上,鸾凤瑞草,这是专属于中宫的纹绣,她是皇后,大名鼎鼎的郑相亲手教养出来的嫡长孙女,上皇亲口夸赞的贤媳,可如今不仅常年称病避事,更连一个二品嫔妃都拿捏艰难。
      说来也可笑,一个官位摇摇欲坠的吏部尚书的女儿,竟然她让堂堂一国皇后遣个宫女做事都犹疑费神至此,不就是仗着腹中的皇子吗?
      一个还没出生就可以母凭子贵的皇子!
      皇子!她猛地一凛,先前的那个梦又浮现出来,脑中彻底通透明晰,后背冷汗淋漓。好险!一时的浮躁,险些本末倒置,做了出头鸟。
      她心里一瞬间定了主意,轻轻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道玉眉的性子,只是这几日风雪愈见重了,那后头还不知怎么苦呢。况且晴烟是长公主所留,又在太后身边侍候得当,太后如今染恙,更要人服侍,先前贵妃由着玉眉,那是她处在那步说不得,我却不能随了她拂长公主和太后的面,所以才让莺儿前去照看,你既如此说,我也明白你的一片心意,就照你说的罢,只是要委屈你了。”
      意料之中的一席话,对左淑仪宽容,对贵妃和太后体谅,这是宫里上下交口称赞的端庄大度仁慈敦厚的皇后,就算是已经下令出口,也抵不过身边的人稍加恳求,往好了说是善纳下言,往坏了说就是没主见,棠芬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垂首跪道:“娘娘万勿这样说,能为娘娘分忧尽力是奴婢的本分。”
      郑云环见她又叩了一礼,便道:“你去罢,外头路上当心。”
      又转而看向双莺,“莺儿,你和芬儿一起先去取东西,正好让她把我适才吩咐的差事说与你听。”
      双莺忙应了一声,笑着走到棠芬身边,二人齐齐蹲了礼,齐齐退出门去。
      屋里一时就剩她一人,郑云环呆坐了须臾,端起桌上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早凉透了,冰冷得似要从喉咙直冲到五脏六腑,她微微打了个寒战,默默咽了这口茶。
      不多时,就有近身的二等宫女们得了棠芬双莺的话,知道皇后早起,忙前来服侍皇后膳前诸事。
      待得用过了早膳,又分派了日里惯例事务,见刚过卯时,皇后心细,足等到食时三刻,方携了一众宫人管事去看两位孕中嫔妃。
      和往常一样,先去云庆宫看德妃。
      天上还飘着小雪花,云庆宫离正元宫不远,皇后简朴随和,若非逢到节气须摆仪式,平时去内廷各处多是步行前去,但这会雪未停,路滑且冷,皇后纵再不愿摆姿态,也只得换了中宫辇驾。
      闻讯在云庆宫前头等候迎接皇后的是内侍总管刘山和德妃的贴身侍女碧雨。德妃此时还有月余就将生产,这些迎来送往的礼节早就有两皇两后的免旨。见到辇驾近来,刘山和碧雨趋前几步领着后边五六个宫人齐刷刷跪了一片,直待皇后说了免,这才恭恭敬敬簇拥着皇后往里走。
      宫中四个正一品格制的殿院都是阔敞的两进院,东西各有配殿,德妃自入主云庆宫以来一直宿在后院正堂,前堂用来日常起坐接待。她和皇后素来亲密,自然省却那些虚礼,碧雨便引着皇后直往寝殿而来。
      早有人先去禀报了德妃,一行人刚自前殿檐廊拾阶而下,就见七八个人簇拥着一身披灰鼠斗篷的女子站在院子中央,正是德妃,看到皇后等人,搭着身边宫女的手款款迎了上来,笑吟吟道:“臣妾见过皇后。”
      余人忙跪下各给两人请安,皇后皱紧了眉嗔她:“怎么这天气还出来,还飘着雪呢,若是吹了风滑了脚可怎生了得!”一面走过去一面又道:“都起来罢。春梅碧雨,还不赶紧扶着德妃进屋!”
      她唤的两个都是德妃带进宫的贴身使用之人,闻言脆生生应了,春梅本来就随在德妃身边扶着她,碧雨也赶紧过去小小心心扶了另一边。
      地上虽事先扫了雪,然而稀稀薄薄到这会儿也没停,湿泞中还有些碎冰。皇后搭着宫女的手慢慢走到德妃身边,见德妃偏了头还在朝自己先前来的方向看得津津有味,不由诧异,“在瞧什么呢?”
      德妃俏皮地眨眨眼,笑嘻嘻道:“在看娘娘今日又带了什么好东西给臣妾。”
      “还不就是那些物事,你这爱顽的性子怎么偏在这时候忍不住,快些进去,仔细风吹着!”皇后失笑,朝双莺挥挥手,“你和刘山去把东西放了再过来罢。”
      双莺忙应了,和刘山去了。
      “不妨事,我穿得厚实呢。”德妃嘴上说着不妨事,脚下却挪了方向,她玲珑剔透的人,皇后已是第二遍让她进去,听的人自然该适可而止,她身子重,这一转身幅度也大,自然而然站得落后了皇后半步。
      屋里通了地火又烧了熏笼,扑面暖烘烘热浪扑面,皇后进屋不过片刻就被熏得脸发烫,好在她这些日子常来云庆宫,下头的人侍候得很贴心。棠芬熟练地过来给她解了狐毛暖袖,又松了外头的厚斗篷,皇后顿感身上轻快,再看德妃也正在脱大衣裳,她挺着大肚子不灵活,几个宫女围着她扶的扶抬手的抬手,又不敢使力,一时间忙活不休,皇后便让棠芬也过去帮手,自己坐了上首,春梅看了,忙不迭先去奉了茶。
      折腾了盏茶功夫德妃方换好衣裳,皇后眼见她扶着腰颤巍巍歪坐到下边软榻上气息不匀,忍不住要说,又想着她有孕之人不好当着人下她面子,只蹙紧眉尖低咳了一声。棠芬在她身后冲碧雨使了个眼色,后者悄悄挥退了适才跟进屋来的几个宫女,只剩了皇后和德妃棠芬春梅及她自己。
      皇后这才沉了脸,“你太胡闹了,都这月份了,外头又是风又是雪的你也敢出去!”紧跟着又斥春梅碧雨,“往常看你们两人也算伶俐,怎的到了要紧时候这么不知事?虽说主子的话要听,但也要分个轻重缓急,如德妃今日这等任性之事,你们跟前贴心侍候的就该劝着,再不然叫人来回了我,不然要你们做什么?”
      春梅碧雨赶紧跪下称罪,不敢抬头,好在皇后只是略略责了两句,转而问起德妃夜里起卧等琐事,又想到德妃孕中诸多腻食,便问可有什么想吃的。
      “也没甚,若想起什么再告诉娘娘,对了,昨儿我让小膳房做了些茶糕,加了些苺汁进去,吃着倒挺别致的,想着皇上和娘娘您都爱蜜苺,便让人送了些过去,娘娘尝着味道如何?”
      皇后微微一怔,就听碧雨在旁笑道:“娘娘还好说这苺汁,您可没见当时林司膳那脸色,要不是我赶紧说了是德妃娘娘的主意,只怕她一句乱七八糟就说到奴婢头上了。”
      德妃撇撇嘴,冷哼道:“她胆子不小,竟敢说我的主意乱七八糟,罚她半年月例!”
      碧雨只是捂嘴闷笑,这次戳穿她的换成了春梅,“快罢了吧,人家林司膳在太后那里五年多没受过一次罚,来了这不到半年娘娘已经罚了四五次了,”她说着说着噗嗤笑了出来,“不过林司膳心里许是就等着娘娘罚月例呢,上次不也是罚了三个月,还不到半月呢就又想着让人做什么软脂糕,先是赏了一对玉烟坠,做完了又赏了一支钗子,足抵得上三年了,今儿又说罚半年,林司膳准乐意,一个月就是一年呢……”
      宫里都知道两个正一品妃子的脾气,贵妃是雷声大雨点小,德妃雷声大雨点大却是罚得少赏得多,这番话说得屋里连皇后在内都掌不住发笑,德妃勉强板着脸瞪春梅,嘴上还在逞强,“罚归罚,赏归赏,我那是赏罚分明!”
      春梅和碧雨笑做一团,附和道:“娘娘说的是!”
      “娘娘别听这俩小蹄子胡说,”分明说的是反话,德妃咬牙瞪了这俩贴心侍女一眼,自个儿想想终究还是没耐住笑了起来,边笑边对皇后道:“好娘娘,您还没说那茶糕味道如何呢?”
      她孩子气地歪着头等皇后回答,一副期待夸赞的样子。皇后稍稍迟疑了一下,温和笑道:“你想的主意自然是好的。”
      德妃嘻嘻拊掌笑道:“娘娘果然爱吃!”正说间,门口有人道安,原来是刘山和双莺,德妃才刚得了皇后一个好字,很是高兴,见刘山回来,越发上了兴头,道:“刘山,昨儿的茶糕是谁送去的,皇后娘娘方才夸我的主意好,也算有他跑腿的一分苦劳在里头,叫他进来我有赏。”
      刘山脸色略略一滞,飞快看了看双莺,扑地跪倒在地上,“娘娘恕罪!”
      德妃被他突如其来的一跪惊了下,顿时扫兴,不悦道:“这是怎么了?”
      刘山心里叫苦,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也不敢支吾遮掩,只得硬着头皮道:“回娘娘,昨儿的茶糕是刘明送的,只是……只是刘明说他还没送到正元宫,就……就被玉薇苑的翠橘姑娘拿走了……”
      “没送到正元宫就被拿走了?”德妃沉下脸,似乎完全没意会到皇后和刘山话中的矛盾,只是盯着刘山,冷冷道:“区区一个宫女,如何敢私自截留呈送给皇上和皇后娘娘的东西?刘山,刘明是你一手带进云庆宫的,听说还以师徒相称,那些趋炎附势的把戏也就罢了,倒没想你们还这么恩深义重,你遮我掩的过场都做到我面前来了!”
      她声音不高,却寥寥几句点出刘山和刘明两人的瓜葛,毫不拐弯抹角,直指二人有联手欺上瞒下之嫌,不想刘山先前还有惶恐之色,听到这会儿却反而镇定了下来,不慌不忙叩了一头,道:“娘娘息怒,小人就算有天大的狗胆,也不敢欺瞒娘娘,不但小人不敢,就是刘明,小人也敢作保。”
      “你作保?”德妃不屑冷笑,“瓜田还有个不纳履的讲究呢,何况你那点分量?”说着扭头随手指了春梅,“你去,把刘明叫来,就说我有事吩咐。”
      春梅领命去了,她这才看回到伏在地上不敢言语的刘山身上,“你且先说来听听,那翠橘是如何在刘明手上拿了东西的。”
      刘山忙叩道:“回娘娘,据刘明说他在桥旁边碰到翠橘姑娘正从贵妃娘娘那里出来,因问了刘明知道他是送点心给皇上和皇后娘娘,便说皇上在左淑仪那里,让刘明把东西给她,打发刘明回来了。”
      “什么?”德妃脱口惊呼了一声,不由看向皇后,“娘娘,皇上昨夜不是……”
      皇后适才几番欲言又止,但德妃询问得理所当然,也无关大事,她便不好阻拦,没想到德妃几句问答说到这步,她自然无法再替他人掩饰,只得道:“昨夜皇上本已安寝,见玉薇苑差人急报说左淑仪胎动不适,她临盆在即,又是头胎,难免胆小想寻依靠,皇上自然要好好安抚关切,”说罢顿了顿,又道:“至于茶糕,口腹之欲,吃不吃又有什么打紧,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心意么。”
      她轻言细语说完,极轻地叹了口气。
      后宫妃嫔争荣夺宠从来都是花样繁多计谋百出,已经驾幸妃子宫中的皇帝被别的妃子借口拉走,这并非什么罕事。但左淑仪竟去中宫寻走已经入寝的皇帝,加上身边的宫人半途截走呈给皇后的东西,不仅是不合规矩,也是明摆着扫皇后颜面,给她个犯上不敬的名头也不为过,然而此时此刻郑云环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此她尽管口吻恬淡宽宏,却仍难免被这缕似有若无的叹息泄露了些许无奈和幽怨。
      不过这是帝王后妃间尊宠高低此消彼长的微妙事,又是从皇后口中说出,即便有谁听出了纹丝端倪,也皆是俯首静听不敢发一言,唯有德妃忍耐不住,皇后话音甫落,她已是噌地站了起来,气怒一掌拍在桌上,哼道:“岂有此理!娘娘忒的好性情,竟容得她如此放肆!”
      她动作又快又猛,自己还不察觉,旁边的人却被吓倒了一片。
      皇后惊得脱口呼了声“德妃”,人已是站了起来,又见旁的人皆惊在原地,一时又急又气,喝道:“都是傻子不成?还不快扶住德妃!刘山,速去传太医来!”
      刘山忙叩头去了,碧雨春梅等人也慌忙簇拥上去,德妃自个捧着肚子倒还笑道:“不打紧不打紧,我没事……”
      皇后沉脸斥断她的话,“有没有事等太医来看过再说,春梅碧雨,你们把德妃扶到那边软榻上,好好看住了,太医来之前不许她动一根手指头!”
      她一贯温和,尤其是对待宫中嫔妃,向来柔风细雨,鲜有这般疾言厉色,德妃和她相熟日久,此时也乖乖闭了嘴不敢再说,众人见她都如此,更是噤若寒蝉,屋里只闻走动奉茶的动静。
      刘山回来得很快,数九寒天滴水成冰,他却跑得大汗淋漓,进门来也不敢缓气,喘道:“回禀皇后娘娘,太医现在云庆宫外候旨。”
      皇后沉着脸正看着宫人们围着德妃忙活,见他进来,脸色稍稍好转了一点,“都这时候了还候什么旨,还不快叫进来!”
      刘山慌忙脚不沾地又跑出去,不多时领了两人进来,这次却不言声,行了礼悄悄侍立在一旁。
      皇后不等两个太医报名号,便挥手让他们先去德妃那边检查,招了刘山过来,问道:“怎么只有两个太医前来?”
      “回娘娘,小人前去御药院时,只他二人在,小人心急,也没有多等,就带他们先回来了。”
      皇后微微皱了眉头,没再多问,只等着太医说话。两个太医先后把了脉,细细问了一番,很快给了结论,德妃无碍,肚子里龙胎也无碍,胎气平稳,连方子都不用开。皇后长舒了一口气,叮嘱了德妃几句,着人将她扶到后头休息,这才问起太医来。
      这两太医一个姓吴一个姓张,都是皇后未曾听闻之人,再一问,两人皆是年内进的太医院,本无资格选入御药院的,只因进来人手紧,他二人在妇女杂症胎孕生产上原有些小名气,医正便临时召了两人入禁中权作值守。
      “人手紧?”皇后秀眉紧蹙,不大相信。御药院虽说由太医院医正和禁中内侍共同掌印,却与凤池司一样都直归皇后掌管,她先前托病避事,只理了凤池司,将御药院付与贵妃代理,如今她出来管事,贵妃一早便将相关印鉴记录交还给她,概无疏漏变动。现在宫里两位妃嫔有孕,她隔三差五便使人察看问诊记录叮嘱用药,却从未听说过人手吃紧。
      那张太医比吴太医机敏,见皇后似乎有疑惑,心知有异,拿定主意撇身事外,便垂首不语。吴太医却老实憨直,听到皇后像是不信,又道:“回皇后娘娘,小臣不敢说假,臣等原在太医院当差,因阮医正与程医正说御药院人手不够,程大人这才遣了臣等暂且到御药院,只做轮值留守,以防无人应召。”
      皇后微微一愣,“阮医正?”
      张太医心里一动,抢先答道:“阮大人因看护左淑仪有功,半月前刚由院判擢升为医正。”
      “看护有功?”皇后眉头越发拧得紧,“那陶医正呢?”
      依旧是张太医先一步答道:“陶大人领了阮医正先前的差职,去济人所了。”
      听到此刻,皇后心下惊疑交加,端着面色如常叫了双莺打赏,又低声吩咐了几句,双莺便领着两人出去了。
      棠芬在后堂帮着照看德妃说笑解闷,双莺一走,皇后跟前两个得用的大宫女都不在了,余下站着的宫人里原有灵活的想上来侍候,见她脸色沉郁似有不快,畏缩了一下,没敢近前。
      皇后丝毫没注意到旁边宫女的小动作,她这会儿心里既惊且怒,这其中掺杂着中宫权威被挑衅的震愕,又有一丝被轻视的无奈自哀。宫中有四人能掌控调动御药院,一个是太上皇,一个是太后,余下两人是皇帝和她自己。太上皇常年体病,向来是自己指定随侍太医,被指定的太医名上挂在御药院,不过是场面上的交道,何况太上皇一贯不理内廷事务。太后和太妃们也是另辟的太医轮流问诊,汤药之类的倒是交由御药院,却有专门的内侍看护监守,和医正院判素不相干,而且太后自视严谨,这两年偶有主持内宫,皆是只问妃嫔宫娥的升降赏罚琐事,于内廷账目等从不沾手,更别说这种不先照会便断然下令的事。至于皇帝,自登基封后之初将凤印给她,除了例行晋封赏赐,其他事情向不插手,就算有妃媵邀宠讨赏,事后也必会使人禀说……应该不会是皇上,郑云环默然苦笑,这才多久,她就已经不敢肯定皇上的心思了。
      戴上后冠的那一天起,宽容大度把持中正,祖父曾经讲过的皇后准则重重压在身上,三年来她没有一刻偏离过,即便枕边的丈夫被人争去,她也没有说过一句怨言。难道这样都已不能令那些人满意?亦或,人心善变真的已经快到了她追随莫及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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