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何栽秋牡丹》焦尾琴鸣

2、幽禁

　　（四）
　　魏氏现在有着身孕，怎么出得半丝意外。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电光火石之间，只见一个高大身影突然出现，魏氏正好稳稳地跌入他的怀中。我定睛一看，那人正是新帝。我连忙赶到阶下，只见新帝身着戎装，眼中尽是血丝，身上有好几处刀伤正淌着血，可知方才定是一场恶战。
　　魏氏见是新帝满目欣喜，手抚上他疲惫的脸庞，哭腔道：“意瑄，你来了？”
　　我在他们跟前两步远处停步，看着新帝紧搂着魏氏，“朕来了，别怕。”在这漫天烽火中，不知怎的，只言片语却有山盟海誓的分量。
　　火光渲染的夜色下，叛军与禁军正在石阶下厮杀。新帝回头望了一眼形势，命令我道：“还不带娘娘离开！”我上前拉魏氏，魏氏抱住新帝不放手，“我不走，我就在宫中陪你！”
　　“清欢，援军已经到了，朕一定会将那群乱臣贼子就地正法！朕唯独放心不下的是你。听话，先去清霜殿避一避，等朕！”清霜殿位于叛军尚未攻陷的西六所，亦是先帝皇后的寝宫。
　　得知不用出宫，魏氏才三步两回头地随我去了。我带着宫人侍卫拥着魏氏离去，走到廊庑尽头时，我与魏氏同时回眸，宫禁内形势焦灼而诡谲，俯瞰望去，宛如人间炼狱。　　
　　我随同魏氏入了清霜殿，禁军将宫殿团团围住，时刻防范着可能来犯的叛军。只是我不曾料到，魏氏自此入了清霜殿后，今生便再未踏出半步。

　　（五）

　　魏氏站在在清霜殿前等了新帝一宿，可是眼看着旭日东升，却没有丝毫动静。日升月落，转眼半个月过去了，日子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清霜殿虽然每日都有宫人供应膳食，可殿外依旧有禁兵森严把守，任谁都不准出殿。而新帝始终都没有来过。
　　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清楚。我探过侍卫的口风，他们说叛军已平，但宫中尚有余孽流窜。新帝担心魏氏安危，便命人严守清霜殿。
　　我看着魏氏紧紧握着那根秋牡丹白玉簪，死死地抚着小腹，整日满目愁容且小心翼翼。我知道她在担心新帝。我安慰她，“娘娘放心，叛军已定，皇上一定会来接您的。”她没有说话，只是木木地点着头。
　　我虽这样说着，可心底也觉得此事蹊跷，若是新帝无恙，无论如何，他也应来清霜殿探视一番。难不成外头出了什么变故？
　　我的心里越发忐忑，终于耐不住心中的好奇。一日，我趁着送膳食的总管太监入殿，威逼利诱让他领我出去。毕竟我是御前的女官，并非伺候魏氏殿中的宫人。次日，总管太监带来圣上的口谕，准许我出殿。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想必新帝应是无事，我想他应是忙着处理朝政，一时将魏氏忘了。若是他知道魏氏有孕，定会欣喜若狂，定会来清霜殿看望。我甚至能想象出他英俊的脸上带着欣喜笑意的神情，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可我当我真正踏出清霜殿殿门之时，我才意识到殿外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宫变那日，不仅贤王党羽被就地正法，魏氏一族也因叛乱之罪满门诛杀！我记得那日的确有魏氏的军队进入禁宫，可我原以为那是援军，可如今却被扣上了叛乱的罪名。我不知事情的起因究竟如何，但魏氏满门被屠已成事实。
　　此外，先帝还在五日前册封了一位皇后，并非是他曾经的发妻魏氏，而是他的表妹。那个传言中与她情投意合的女人。

　　（六）

　　我去昭阳殿复命的时候，新帝和新册的皇后都在。我立在门帘外，听见皇后正在劝谏新帝，她说若不斩草除根，今日后患无穷。
　　先帝沉默了许久，没有言语。待皇后退下后，才将我召入。他的眼神微微有些闪躲，随口问了许多旁的后，终于问我：“她还好么？”那语气看似无意，可我却看到了他鬓角淌着的虚汗。
　　我小心地瞧着他的脸色，底气全无地将我曾经自以为的“惊喜”小心翼翼地回禀他，“娘娘她有身孕了。”他虽然没有册封魏氏，可魏氏也曾是他的发妻，我不知如何称呼，只得唤“她”娘娘。
　　沉默，漫长的沉默。殿内静得能让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气氛压抑得让我喘不过气来。我胆颤心惊地悄悄抬头，只见他的身子一寸一寸塌了下去，颓圮无力地靠在金龙宝座上。仿佛被人抽尽了力气，我从没有见他这么憔悴。
　　良久，他才道，“朕知道了。”
　　他向外挥了挥手，我连忙识相退下。待我退到门帘时，忽听见他道:“你回去，好好照料她。”
　　我又回到了清霜殿，才发现魏氏已经等候我多时了，她见我回来，连忙起身，一把握住我的手，眼中尽是期待。“怎样了？意瑄他还好么？”事到如今，她还在挂念着新帝，她不知道此时他已立了别的女人为后，更屠了她魏氏满门。我自然不敢告诉她真相，因为我好怕，好怕看到她那双耀着光的眸子有一日会黯淡。
　　我骗她，说新帝十分挂念她，特别是知道她有身孕之后。但由于登基不久，新帝朝政繁忙实在抽不出身。
　　她听后舒了一口气，连连道：“不打紧不打紧，他无恙便好。”她忽然拉起我的手，轻轻抵在她的小腹上，“你知道么，我连着做了好几宿的噩梦，就怕……就怕我腹中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爹爹。”我看着她眉间的愁云渐渐舒缓，我心中无限酸楚。我不知道这件事还能隐瞒多久。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魏氏先等来的不是新帝，而是新帝的圣旨——册封她为淑妃的圣旨。魏氏原是新帝的发妻，按理应是皇后，如今一旨隆恩，妻却变成妾。宣旨的小黄门道行太浅，三言两语便漏了马脚。黄门宣旨的时候，我在替魏氏领安胎药，不在清霜殿。我回去的时候，小黄门正跪在地上招供，新帝立后之事早已供完，现下正好说到魏氏一族，我干咳一声，黄门才就此打住。
　　魏氏见我回来，缓缓抬起头，就那样木木地瞪着我，看似无喜无怒，却让人浑身发麻。我连忙跪下，她一把夺走我手中的安胎药，狠狠砸在地上，“你去！把他叫来，我要见他！”
　　我知道情形不对，连忙回昭阳殿请圣驾。只是那时皇后也在，她望了我一眼，也跟着一并前往了。

　　（七）
　　我再见到魏氏的时候，她正站在清霜殿的殿门前，雪白的脖子高仰着，手中那支秋牡丹白玉簪死死抵着喉咙。那根簪子的末端已被她细细磨过，锋利的如同匕首。
　　宫娥、太监满满跪了一庭，禁军警惕地望着她勃颈上划出的血痕，紧紧守住殿门，同她两相僵持着。
　　“皇上驾到！”黄门尖声通传，魏氏闻声抬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新帝，呆滞目光中似乎还残存着绵绵情意。我知道有些话若不是新帝开口，她即使心知肚明，也是不愿意相信的。
　　然而不过一瞬，她炽热的目光倏地冰冷，我知道她看到了他身侧的皇后，她的存在狠狠击碎了她最后一丝幻想。只见魏氏皱了皱眉，悲凉地地抚了抚小腹，随后她手中的玉簪又紧了几分。
　　“放下！”新帝看着情形不对，连进两步欲夺过魏氏手中的簪子。她连连往后退去，手中的簪子胡乱地比划着，拿尖利的簪尾似乎随时都会伤着新帝，看得人不尽捏一把汗。

　　新帝似乎并不害怕，仍向她走去，只是新帝进一步，魏氏便退一步，她手中的簪子，一路后退，直到她的后背抵在殿外的画梁上，退无可退。
　　他的眼睛开始泛红，伸手去夺魏氏手中的玉簪。她的手往后一躲，不巧正好在脖子上划出一条血红的口子。他吓坏了，马上收回手去，不敢再靠近，喃喃唤她的名字，“清欢……清欢。”那声音温柔，仿佛回到宫变那日的生离死别魏氏正色望着他，用她那空洞无物的眼神，“我爹还好么？”
　　他别过脸去，不敢看她。
　　“我问你，我爹呢？”魏氏朝着他怒吼。
　　他不敢答。
　　“魏氏一族造反谋逆，其罪当诛，早已伏法！”皇后干脆果决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轰隆隆像是五雷轰顶。
　　“闭嘴！”新帝回过头，满眼的血丝。
　　魏氏顺势抓住意瑄的衣襟，盯着他的眼睛，歇斯底里却又故作镇静：“告诉我，意瑄，告诉我，她说的都是真的么!”
　　他不作声，慌乱地扣住她的肩膀，“清欢，朕定会护你和孩子周全。清欢，魏氏谋逆不干你的事，你依旧是淑妃。”
　　“淑妃？孩子？你屠了魏府满门，我腹中却还怀着你的骨肉？多讽刺啊！”魏氏忽然冷笑了起来，“既然我和孩子都留着魏家的血，就不如让我们一起替魏家殉葬吧。”说着，她拿稳玉簪，对准自己的小腹，可新帝却先她一步将她拥入怀中，玉簪狠狠扎入了他的后背。
　　他用手箍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轻语道，“孩子是无辜的，朕求你放过他，朕求你……”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
　　魏氏用力地推他，可他却越箍越紧。怒极，一下、两下、三下……魏氏不知总共刺了他多少刀，可他始终抱着她一直不肯放手。
　　在场的人全都没有料到事态会这样发展，全都愣在一旁吓着了。
　　“救驾！”我看得心惊肉跳，魏氏是想要新帝的命么？在皇后开口之前，竟然是我第一个喊了出来。皇后回过神来，跟着厉声喊道，“救驾！还不将那贱人拿下！”
　　禁军得了命令，连忙朝魏氏和新帝赶去。他们一把握住魏氏的手腕，狠狠将她推开，魏氏重重摔在地上。我清楚地看到殷红的鲜血瞬间染红魏氏的裙裾。魏氏倒在地上，半笑半哭地朝新帝望去，他也受了很重的伤，奄奄一息。他虚弱地倒在皇后的怀里，眼睛却死死地望着魏氏，看着她裙摆上晕开的血圈，呆滞而绝望。
　　她朝着他笑，歇息底里地笑，笑到最后却是泪流满面。两行泪从他眼角滑落，我第一次见这个以冷厉著称的帝王落泪。
　　那天之后，清霜殿的殿门从此再也没有打开过。皇帝重病了一场，罢朝三月。次年，举行了选秀，大批的美人涌入后宫，第二年便有好几位龙嗣诞下。皇帝虽然没有废黜淑妃，但下旨重兵围守清霜殿、并不许任何人探视，清霜殿也与冷宫无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