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何栽秋牡丹》焦尾琴鸣

3、重逢

　　（八）

　　皇帝这次病得很重，御医说是久病沉疴、积攒而发，回天乏术。他已经虚弱到批不了折子了，太子已代为监国。他整日卧在塌上，多半时间是昏迷着的。他虽然平日只字不提魏氏，可如今，在他每个病重昏迷的梦中，他口中断断续续念的，还是她的名字——魏清欢，他能骗得了皇后、骗得了天下人，却终究骗不过自己。
　　皇帝最后一次跟我提起淑妃魏氏，是在他临终的时候。他用虚弱的声音将我唤到跟前，让我替他做最后一件事——赐一杯鸩酒和一支玉簪予淑妃。我起先一惊，后来才知道，那酒并非鸩酒，而是一种能让人诈死并丧失记忆的药酒。
　　我捡起那两段玉簪，走出了清霜殿。殿外我安排的黄门早已将事先准备好的尸身换上，而昏迷的魏氏则已被偷偷送上了马车。我掀开车帘，她斜靠在马车上，渐渐有了呼吸。她静静地靠着，眉目舒展嘴角隐约有些笑意，梦境想必祥和温暖。
　　使人忘却前尘过往的要非毒药，而是良药。从此世上再无淑妃，只有一个再无忧愁的魏清欢，这是他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我听从他的嘱咐，将玉簪轻轻塞入她的手心，他说他自知命不久矣，茫茫尘世，便让这玉簪替他陪她余生。
　　我站在昭阳殿前，望着马车缓缓驶出承天门。我转身入昭阳殿，殿内空无一人，皇后连同宫人都已被他屏开。隔着重重绛色帘栊，我仍可听到他艰难而沉重的呼吸。
　　他见我进来，强睁开眼睛，艰难地挤着喉咙问我：“都打点好了么？”
　　我忍住泪水，点了点头。

　　他绷紧的脸上突然绽出从容的笑容，双目渐渐阖上，口中喃喃道：“朕又看到她了，和朕十一年前第一次见她时一样，十五的月，一望无际的秋牡丹花海，她就站在那，那么美……”意瑄终于散了他提着的最后一口气，御医私下与我说圣上恐怕熬不过午时。可他却硬是提着最后一口气熬到了后半夜，直到，直到载着魏氏的马车顺利驶出承天门。
　　因为，一旦皇帝驾崩，宫中将会紧锁包括承天门在内的禁宫六门。他知道，一旦他驾崩，皇后定不会放过魏氏。当初他费尽心机扳倒专揽兵权的魏家，而皇后一脉外戚又开始起势专权。无论是当年软禁她十年，还是如今将她送出宫门，他所做的，无非是尽其所能护她离开权力的漩涡。正如他曾经所说，他最放不下的人是她。而现在他咬牙熬过来这几个时辰是他为魏氏做的最后一件事。
　　皇帝为魏氏费尽心血，却独独算漏了一件事。他不知道，秋牡丹不仅魏氏喜欢，也是我的心头好。

　　（九）

　　我还记得，十一年前的中秋月夜，我背着管事姑姑跑到了那片秋牡丹花海，遇见了我最辈子永远忘不了的男人。我们隔着三丈的花海，可他的眉目却如星辰璀璨……
　　“她终于走了，我陪你。”我没有全然听他的话，私藏了半截玉簪。我带着当年初遇时的笑意，正欲将白玉长簪划破手腕，突然，送魏氏出宫的小黄门急急忙忙地溜了进来，对我道：“姑姑，不好了，魏氏自尽了。”
　　“怎么回事？”我大吃一惊。
　　“马车出宫时颠簸了一阵，许是让魏氏的药效醒了，她应是听着了我和小福子的对话。等我掀开马车帘子察看时，发现她已经用那半截玉簪子割腕自尽了。”她还是和他一起去了，没有给我留一丝机会。
　　我有些惊骇地出了殿门，而此时皇帝驾崩的消息也晓谕宫中。丧钟大鸣，我站在昭阳殿前的廊下，依稀可见承天门前停着的马车。悠悠丧钟鸣响，他们虽是一个在昭阳殿中，一个在承天门外，却终究是在一起了。
　　我有些颓唐地返回殿中，皇后与我迎面走来，行礼的那一刹，我与她的目光稍稍触碰，是一种怜悯而讽刺的神情。
　　我突然记起那一年，我将魏氏有孕的消息回禀给皇帝之后，正欲离开昭阳殿，皇后忽然叫住了我。
　　她似乎早就看穿了我对皇帝的心思，淡淡地对我说，“你今日也见着了，如今魏氏有孕对皇帝并不是一件喜事，有她在一日，皇上便郁郁不得安生，长痛不如短痛，我知道你一定有法子。”
　　想着他痛苦的神情，我照着皇后的吩咐做了。我将少量滑胎的药粉掺入魏氏的安胎药中，这也是他那个孩子那么容易就失掉的真正缘由……我不能不恨魏氏，是她阴差阳错夺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
　　魏氏的孩子没了，而我如愿以偿成了皇帝跟前的御前女官。只是，即便跟着皇后机关算尽，事到如今，他们依旧是在一起了。皇帝这么多年也从未忘过她，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我起身，走向内殿，料理丧事的嬷嬷、管事站了一殿，他静静地躺在那，皇帝的天威之下，嘴角是欣然的笑意。我走过去，正欲帮着料理，突然发现在御案上展着一副画卷，那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秋海棠花海。明月当悬，花中月下立着一个身着海棠色长裙的女子，身姿窈窕，如同凌波仙子。那画上画的正是我初遇他的那一晚，只是在我站立的地方，却只是茫茫一片秋海棠花……他的目光凝视着别处，并未注意到我。
　　殿外风声萧萧，檐下铁马叮咚作响，我的心中突然涌来无限的绝望与悔恨，白玉簪子从我手中滑落，跌在地上，砸得粉碎。原来从始至终，我都只是站在他们的故事外，不过是一个自作多情的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