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好好的算什么姻缘(二) ...
-
甘泉寺归来翌日,秦牧结束休沐,一早便换了朝服进宫。
他原任御前禁卫军统领,赴燕云平疫时,皇帝封了他燕云十六州宣抚使,要等回朝述职,皇帝决断后才能卸任。
秦牧很久没穿朝服,将素金的束带系在腰上,走起路来十分不习惯。他一直佩剑不离身,进奉天殿前解剑交给何叙,两人免不了尴尬一番。
秦牧这几天想的事情太多,何叙又板着张脸,半点不讨喜,便更没心情理会了。
朝中的气象,与嘉和元年相比,已大相径庭。熊广龄坐稳了相位,熊家如日中天,将朝政重新洗牌,六部尚书换了四位。秦牧入殿时,正在交头接耳的朝臣们纷纷扭头打量,有的充满畏惧,有的则抱着看好戏的心态。
都道秦相去世,秦家后继无人,秦牧就算跟皇帝私交再好,毕竟只是个武夫。
秦牧与兵部尚书闵培认识,当年他在宫中习武,闵培一次沙场归来,曾亲身指导,并赞许秦牧的天分。只是今日看着,好像比上回在御书房外还要凝肃,隐隐有些颓丧。
闵培早年征战,杀伐决断,雷厉风行,令敌人闻风丧胆,他脸上竟出现这样的神情,令秦牧大为诧异。正欲上前询问,便听太监尖声道:“皇上驾到——”
众臣忙整理衣冠,跪地恭声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秦牧久久低着头,便道:“秦爱卿。”
秦牧迈出一步,拱手道:“臣在。”
皇帝道:“朕看了你的奏折,你在燕云大营平疫、平乱有功,当重重赏赐。”
秦牧沉声道:“臣为朝廷尽绵薄之力,不敢居功。此去燕云,方知齐王布局之深。齐王不但长于笼络人心,将燕云大军据为己有,更缜密筹划,随时准备作乱进京。臣向营中将士颁布圣旨,参将霍奇都竟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抗旨,并密谋叛变。”
皇帝颔首,道:“霍奇都如今何在?”
秦牧犹豫一下,说道:“回皇上,霍奇都犯上作乱,已被臣……击杀于燕云军营内。”
皇帝还没说什么,朝臣之中便一阵骚动,一些人觑着秦牧,面露怀疑。
熊广龄抚一抚须,拱手道:“皇上,臣有事奏。”
“朕正听秦卿上奏,熊相有何事,不妨等秦卿说完。”
熊广龄道:“臣所奏之事,正与此事有关。”
皇帝微微眯起眼,道:“准奏。”
“众所周知,”熊广龄正色,声音洪亮。“霍奇都侍奉齐王多年,忠心不贰,而且手握大军,对齐王谋反之事,必定了如指掌。霍奇都事发后,秦大人曾上奏陛下,陛下与臣等商议,请秦大人将此人押解回京,待刑部审理。”
他看向秦牧,话锋一转:“秦大人将其击杀,一为抗旨,二是错失线索,如此,是否也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缘故?”
秦牧心头一跳,不由得朝龙座上望去,皇帝的目光却平静如水,甚至带了点玩味。
“这件事,秦卿已向朕传书说明。”皇帝衮冕上的五彩旒晃了晃。“处决霍奇都时,情况危急,是不得已而为之。此外,彼时秦卿尚未接到朕要他留下霍奇都的旨意,不算抗旨。”
熊广龄一笑,不疾不徐道:“既然理由光明正大,秦大人何不上奏禀明,而要私下向皇上飞鸽传书?难道是想瞒着老臣等吗?莫非此间,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
秦牧之所以那样做,确实有一份私心。虽说霍奇都不得不杀,他也为此受了重伤,但霍奇都是朝廷要犯,亦是齐王同谋,就这么死了,必定招致朝臣非议。更重要的是,万一狱中的齐王得知此事,会做出什么还未可知,他全盘考量,最终只私下告知了皇上。
熊广龄怎么想无关紧要,要紧的是皇上怎么想。
秦牧还未回答,皇帝已说道:“并没什么不可告人——是朕让他这么做的。”
朝臣们再次哗然。
熊广龄显然也未料到皇帝如此维护秦牧,一拱手道:“敢问皇上为何要将此事瞒着臣等?”
这话自然不该他问,但他问得理直气壮,朝堂之上皆唯他马首是瞻,他既问出口,皇帝便不得不答。
皇帝伸出手,拿起最上面的几本折子,慢条斯理道:“朕这几日接连收到弹劾秦卿的折子,说的都是此事,可见,朕瞒与不瞒并无区别,你们总归是能知道的。秦卿孤身在燕云三年,将燕云大军收归朝廷,并按例整编,收拾了犯上作乱的霍奇都等人,断了齐王的后路,功勋累累,你们却抓着芝麻大的一点小事不放,硬要给他安上‘抗旨’的罪名,不是眼红吧?”
这一番话说完,皇帝都未看秦牧一眼。
熊广龄一脸莫名:“臣为何眼红?秦大人有这般功绩,是秦大人的能耐。”
秦牧低声道:“熊相过奖了。”
皇帝翻一翻折子:“众卿还上奏说,秦牧胆敢违抗皇命,实属大不敬,故不能恢复其禁卫军统领之职。按诸卿的意思,秦卿回京后,就该让他闲着啰?秦卿,你意下如何啊?”
一般这种问题,只会出现在如下几个场合:
“我今天不想抄了,秦牧,你意下如何啊?”——当夜,秦牧打着哈欠硬撑着眼皮,秉烛抄写《劝学》至天明。
“本王今天不想射箭,可师父偏要射满一百支,秦问霄,你意下如何啊?”——很快箭筒空了,秦牧的肩膀疼了三天。
“秦问霄,今天我们出宫去玩吧,你意下如何啊?”——通常是还没翻过宫墙就被侍卫抓回来,一顿训斥还不够,秦牧还得挨板子,一边挨,一边某人捂脸假哭。
突然在朝堂上被问这种问题,秦牧居然下意识地想跑。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臣无意赋闲,恳请皇上……”
“皇上,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皇帝那么说,识时务的便该顺水推舟,但现在不识时务的是熊广龄,便要另当别论。皇帝也不生气,连脸色都没有变:“熊相请讲。”
熊广龄道:“秦大人原是先皇任命的御前禁卫军统领,对禁卫军的职责最为熟悉,如今还朝,官复原职是最合适的。”
皇帝笑逐颜开:“啊,那朕与熊相可真想到一块儿去了。秦卿,你……”
“皇上,”熊广龄不慌不忙,“可若秦大人官复原职,现任统领何叙便要另谋他处。何叙任统领三年有余,兢兢恳恳,并无差错。这么一来,如何服众?”
朝臣中有一半称是。一人道:“何统领日以继夜守卫宫闱,护卫圣上,臣数次觐见,他都守在皇上殿外,风雨无阻。皇上若撤了他的职,恐怕也会伤了忠臣之心。”
“那,依诸卿看,”皇帝沉吟道,“朕应当给秦卿指派个什么职务啊?”
熊广龄适时道:“秦大人于平定燕云叛乱有功,可见智勇双全,屈居宫中,难以一展才华。”
秦牧不禁冷笑,这熊相当真是有备而来,一招不灵还有后招,巧舌如簧,不仅要他下不来台,还要将他赶出金陵。
当下不免冷硬道:“熊相为我考虑周全,只可惜我是天子脚下之臣,而非熊相家臣,或不能如熊相之意,还请见谅。”
“秦大人这样说,老臣真无地自容了。”熊广龄目露精光,“老臣亦伏于天子脚下,行事说话不过顺着皇上的意思。”
“熊相怎知这是皇上的意思?”
“秦大人方才还自诩清高,这会几番推脱,看来是不想离宫。秦大人年轻气盛,贪玩好逸也是常有的,老臣能够理解。”
秦牧气极:“你……”
皇帝将袖一挥:“好了,别争了。秦卿的去处,朕自有计较。熊相的意见,朕会作为参考。秦卿,论功行赏,金银珠宝朕都备下了,晚些便送到你府上。”
他乌黑的眼珠微微一转,秦牧只得忍气道:“谢皇上。”
秦牧的事暂时按下,众臣又议几事,皇帝渐渐不耐,捧着脑袋道:“朕睡得不好,头痛得很,今日还有什么事情?无事退朝。”
户部尚书李崇拱手道:“臣有事奏。上月臣派人与常庆公公南下采选秀女,昨日收到消息,选得秀女三千,择日入京。”
秦牧一怔,选秀之事,他还是头一回听说。
皇帝继位时年龄尚小,还未娶妻,跟着便发丧三年,不能选秀。终于三年过去,一切从新,一选便选了三千人,还不算金陵城内达官显贵家的适龄女子,这么个挑法,还不挑花了眼?
皇帝却懒懒道:“你们看着办吧。”
作为一名八岁就偷摸看春宫,十岁就丢帕子将宫女惹得满脸通红,立志“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人士,皇帝的反应未免太冷淡了。
数年不见,皇帝好像还是那个皇帝,又好像已经不是了。
秦牧回府,婉儿出来迎接,看他脸色不善,便问:“哥哥不高兴?”
秦牧缓了缓神色:“没有。吃过早饭了吗?”
“吃了一点,哥哥还没吃吧?我让银瓶去给哥哥热了。”
秦牧望着她的身影,想到选秀之事,很是为难,不知该不该跟她说。昨天从甘泉寺回来后,婉儿的脸色忽晴忽阴,看着他的眼神也有些奇怪,恐怕是将那蠢婆子的话听了进去。
他忍不住道:“婉儿,今日上朝,户部说起为皇上选秀一事,三千秀女已然择定,不日便要进京了。”
婉儿猛地一颤:“哥哥此话当真?”
秦牧看着她,舌头像是突然打了结:“当……当真。”
他虽对男女之事淡然,却也非不经世事,一眼便看穿婉儿的诸般心思。婉儿是他唯一的妹妹,唯一的亲人,难道他真要视而不见,违拗她的心愿?
正犹豫不决间,婉儿忽然跪了下来。
秦牧大惊,忙去扶她:“婉儿,你这是干什么?!”
一向柔弱少言的婉儿此刻却惊人的固执,目光如炬,直射入他的心底。
“兄长。”婉儿挺直了背脊,下定决心。“请兄长允准婉儿参选秀女,婉儿心中只有皇上,此生……非皇上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