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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好好的算什么姻缘(一) ...

  •   每逢初一十五赴东郊甘泉寺问经祈福,是秦家百年的传统。
      秦家世代生活在金陵,乃书香世家,家风极正,家训甚严。自秦牧的曾祖父起,在朝为官,深得重用,秦牧的父亲秦桓更是仕途顺遂,受先皇拜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无奈秦相操劳过度,竟比先皇还早一年便撒手人寰,而秦牧似乎没有做宰相的脑子,尽管不及弱冠便当上了御前禁卫军统领,到底还是个武将,对朝中纷繁,仿佛无甚置喙余地。
      于是,相府日渐冷清,门可罗雀,往日争相攀附的亲故早已不见踪影。就连甘泉寺祈福,也是事到临头,才打发人不冷不热地问上一句。
      甘泉寺坐落于金陵东郊一座无名山头,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座甘泉寺的首任住持据传得道升仙,广施福泽,金陵上上下下都仰仗于此。初一十五是问道拜谒最繁忙之时,寺中僧人便立下规矩,达官显贵与平民百姓分时而入,避免拥挤。
      按照惯例,秦家于卯时、辰时交汇之时上山,在山脚下,秦牧见到了秦家的族长,他的大伯父秦槐。
      “问霄吾侄!”秦槐被人扶下了马车,脸上显出恰到好处的惊喜。“听说你从北地返来金陵,我当下便要去看你,可恨我这两条腿动不动便犯病,这才耽搁了。”
      秦槐素有腿疾,秦牧不以为意,拱手道:“见过大伯父。”
      “如今回朝,也该官复原职了罢?”秦槐问道。
      秦牧还未回答,便听“哼”的一声,甚为轻蔑。
      秦槐所乘马车前,一人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见了秦牧等人也不下马,神色倨傲。
      秦槐半真半假道:“富儿,快下来,见过你堂弟。”
      秦槐的独子秦富比秦牧长上几岁,在户部混了个闲职,因溺爱过度,家学没上几天,养成了满身的公子哥习气,脾气也不好。他还有个小名叫做元宝,说秦富或许有人不知,若说秦元宝,那在金陵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秦元宝又哼了一声,动也不动,居高临下地对秦牧道:“堂弟走前说只去半年,一去却去了三年半,大约北地并没传说的那么恐怖,令堂弟流连忘返?”
      皇帝派秦牧去燕云大营,在朝中掀起议论纷纷,一派强烈反对,道秦牧太过年轻,没有经验,毕竟是齐王旧部,很不好对付;一派则振臂欢呼,因燕云十六州寒冷贫瘠,远没有江南温软荣华,料想皇帝将秦牧派遣过去,多半是秦相去世,秦家早晚失势的缘故,而秦家上下多半深以为然。
      秦牧回到金陵不到十日,风言风语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什么皇帝把他丢到北地生死由天啦,什么空有匹夫之勇啦,什么盛极而衰啦,一个比一个难听。秦元宝寻欢作乐之时,讲他的话却定比这些还难听数倍,现在看他毫发无损地归来,不免觉得失了面子。
      “堂兄说笑了,”秦牧负手,并不看他。“我受皇上派遣,自然要尽心尽责。”
      “既然皇上如此看重你,怎的你都回来好些天了,那御前禁卫军统领的位子还是何叙坐着?”
      这话咄咄逼人,秦元宝说完,很解气地沾沾自喜。
      秦牧皱了皱眉,却不作声。
      秦元宝犹嫌不够似的:“莫不是堂弟你在燕云什么事没办好,皇上生你的气,有意责罚你吧?”
      秦牧深知秦元宝的嘴脸,也知道秦槐护短,左右他八岁进宫,见到他们的机会不多,能避就避开算了。而今,他不过休沐,这些人便盼着他为皇帝所唾弃,早死早好,好像他死了,皇恩便会转移到他们身上似的。
      他性情太直,看着温和好言,却向来一点就着,虽竭力压抑,到底甩了脸色:“堂兄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将你那些红红绿绿的料理清楚,再来为我考虑。”
      秦元宝拈花惹草是出了名的,以前就常有烟柳巷中的女子哭哭啼啼地找上门去,而他家里又有个很凶悍的老婆,最烦别人提这档子事,闻言将马缰狠狠一勒,骏马发出嘶鸣。
      “若不是被我说中,你又何必着急?”秦元宝气急败坏,“秦家在你手上算是败了,竟连何叙那个抱岳父大腿的小白脸都不如!”
      这时,婉儿掀起了车帘,一脸楚楚可怜道:“堂兄,兄长,你们在吵些什么?”
      秦元宝垂涎这堂妹的美色,又求之不得,一时说不下去,又哼了一声。
      秦牧气得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回到婉儿所乘的马车边。
      这是婉儿第一次露脸,秦元宝将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觉得她比过去风姿更甚,本是大家闺秀清丽文静,而今不知为何,多了几分妩媚风情。转念一想,婉儿这几年都在皇帝身边,十有八九与那小皇帝有了一腿,登时又拉下脸来,对身后的心腹小厮道:“那小皇帝有什么好,毛都没长齐,手段倒不少,把我婉儿妹妹骗得七荤八素。”
      秦牧脚步一顿,秦槐先开了口,斥道:“富儿,胡说什么!”
      秦牧将指节捏得咯吱作响,好长时间才稳住了。
      待秦家上下约莫五十口到齐了,一行人便下马落车,拾级而上。
      甘泉寺不大,众人经过弥勒殿、天王殿,在大雄宝殿前浣手、进香,秦槐率先,其后是秦牧的三叔、四叔,再后是秦富、秦牧与三位堂弟。此乃秦家主脉,后面才是同族的其他人,各家亦按次序排了,最后是女眷。
      婉儿与秦牧相隔甚远,秦牧望了一眼,她始终垂着头。
      进香过后,循例该拜谒住持,求经问道,并请住持赐福。住持居于寺院深处听泉堂内,深居简出,纵是秦家这样的大家拜会,也只许寥寥数人入内。仍是秦槐走在最前面,带着两个弟弟并秦富、秦牧,在听泉堂外泠泉亭中等候,早有小和尚端了茶来。
      秦富先等得不耐烦,又没带小厮进来,身旁都是长辈,只好低声嘟囔。秦牧扶着剑,端端正正站在檐下。
      “爹,”秦富忍不住道,“这老和尚怎么回事,将我们晾在这里,都快半个时辰了。”
      秦槐端着一杯茶,皱一皱眉:“你先坐下,喝口茶。”
      秦富不情不愿地挪了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便“噗”地一声全吐了。
      这下,连三叔、四叔都用责备的眼光看着他。
      秦富嚷道:“这是什么鬼茶?淡得跟鸟似的!小和尚,给爷换一杯来!叫你听不见啊,小和尚!小秃驴!”
      “住口!”秦槐大为恼火,重重拍案。
      秦富向来被他爹当世间最大的金元宝捧在手心,处处顺着,此刻却被他爹当着外人的面训斥,顿时颜面扫地,正无处泄火,忽地瞟见秦牧还站在原地,像一座石像似的一动不动,当下不满道:“爹让我坐下,凭什么他还站在那儿?喂,秦牧,你给我过来!”
      秦牧置若罔闻。
      秦富立时火起:“秦牧,我是你堂兄,长幼有序你懂不懂?你现在什么都不是,别端着御前大统领的架子吓唬我。”
      眼看着气氛越来越紧张,方才送茶过来的小和尚适时地出现,双手合十:“各位施主久等了。”
      “老和尚终于肯见我们了吗?磨磨唧唧的,玩个小娘们也不用那么长时间吧?”秦富大着嗓门出言不逊。
      小和尚蹙眉道:“阿弥陀佛,施主,此处乃佛门净地,不可口出狂言。”
      秦富原本就狂,哪里容得一个小和尚压他一头,几乎跳脚:“小秃驴,你算什么东西,竟敢骑到你爷爷头上来?”说着便动手去推小和尚。
      谁知手掌距离小和尚不到半寸,竟被一个冷冰冰的东西挡住了。
      秦富低头一看,是秦牧的佩剑,并未出鞘,已寒意凛凛。
      不论他在外面怎么诋毁秦牧,也不敢不承认秦牧武艺过人,虽然梗着脖子,脸上已露了怯,说:“你干什么?我是你的兄长,你敢对我不敬?”
      秦牧冷冷道:“你再胡言乱语,休怪刀剑无眼。”
      秦槐担心秦牧真的动手,忙上前将两人分开了,对秦牧道:“你是弟弟,理应敬重哥哥——就当给大伯父一个面子,佛门清净之地,当摒弃杂念。”
      秦牧看也不看秦槐,仍一字一顿道:“我不说第二遍。”
      秦槐不待秦富开口,瞪了他一眼,转向小和尚,问道:“小师父,慈生法师得空了吗?”
      小和尚合十一礼,歉然道:“各位施主,实在对不住,慈生方丈身子不适,恐怕不能面见各位了。”
      秦富当即火起,骂道:“他妈的老秃驴,耍你爷爷玩儿呢?!就算你拉穿了肚子,你爷爷也非把你揪出来不可!小秃驴,给爷爷滚开!”
      秦牧的剑往前一送,秦富感到被一股大力狠狠顶了一下,一阵剧痛,话也说不出来。
      秦槐道:“慈生法师病得重不重?我等既然来了,不如进去探望一下吧。”
      眼下之意,也有几分不信。
      小和尚面露难色:“各位施主有所不知,昨夜方丈师父便十分不适,辗转反侧,今晨起身都很困难。但想到诸位今日必来拜会,还是硬撑着起了,在房中打坐。不想,这会儿却难受得紧,实在不能出来见客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慈生法师又乃佛道大师,不可贸然闯入,秦槐等人只得拱手告辞。
      秦富捧着肚子,犹自骂骂咧咧:“秦牧你个目无尊长的东西……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啊哟,啊哟……”
      秦槐等人走在前面,秦牧缓了几步,趁小和尚不备,一个侧身闪进了听泉堂。
      他倒不是不相信慈生法师得了急症,他只是奇怪,这几日一点风声都没有,慈生法师突然就病到不能见人了,其中多半有蹊跷。
      待小和尚进了门,秦牧方从藏身处小心翼翼地出来,将窗纸捅破一点,向慈生法师的禅房内探去。
      禅房里寂静无声,檀香味缭绕,闻了一刻便直想打喷嚏,秦牧往后缩了缩,瞥见床榻上有人翻身,发出颇痛苦的呻吟。看袈裟颜色,当是慈生法师无疑。
      他又等了片刻,才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下山的时候,他无意再与秦富走在一起,索性放慢了脚步,直到婉儿低着头过来,才笑道:“没人说的上话,很无趣吧?”
      婉儿一听是他,抬起眼,好像很委屈。
      女眷多嘴,心眼又碎,说不出什么好话。秦牧拉起她的手,发觉冰凉,便握在手心里暖着。
      “哥哥,”良久,婉儿才轻声道。“她们说,我入宫这么久,皇上却又把我放了回来,定是不喜欢我。”
      秦牧皱了皱眉:“谁给她们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揣测天颜?”
      婉儿道:“我进了宫,每月初一十五,或逢族中大日,都要向皇上请了旨意,方能出宫。有时皇上不便,我也不好日日烦扰,就耽搁下来。久而久之,她们嘴上不说,心里已对我颇多意见,私底下说我摆谱。今日见了我,便时不时说些难听的话。”
      秦牧心道:这些无知妇人嫉妒婉儿得皇上偏爱,先前不说是因为惧怕她真得了宠,胸中怨气难平,如今看她又出了宫,便原形毕露。
      可他不知怎么劝慰婉儿,毕竟种种原因,他总是不愿婉儿喜欢皇帝,更遑论嫁给皇帝。
      他越想越觉得乱,只得道:“无聊之语,不必挂怀。”
      婉儿又嗫嚅了什么,仿佛更难过了。
      甘泉寺香火旺盛,又沐天恩,一年到头,皇上也要来个一两次,与住持方丈聊上几句。久而久之,便传此处祈愿最是灵验,尤于姻缘子嗣等事之上。金陵城内未婚女子或无子夫妇,常来甘泉寺祈福请愿,这些人大多迷信,而且心急,不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便有人瞧准了他们的心思,在上山下山路上摆摊算卦,吹得神乎其神,骗得不少钱财。
      这时便见路边坐着一名老妇,一头白发交缠,凌乱不堪,衣衫褴褛,面色蜡黄,脸上手上斑斑点点,眼底泛起浊白,像是个半瞎。这老妇形容枯槁,一手举着一根竹竿,一手捏着一只破碗,口中念念有词,面前一块又脏又破的毡子上,散着零碎的钱物。
      秦牧便将婉儿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快步走过,婉儿忽然惊叫一声,竟被那老妇捉住了裙角。
      秦牧一蹙眉,手上用力,挣脱了老妇的手:“快快退下!”
      那老妇忽然开口道:“这位姑娘洪福齐天,将来是要大富大贵的。”
      这种话骗骗不经世事的小丫头还行,拿来诓骗他们,却是太不自量力了。秦牧低声喝道:“我们没工夫听你胡扯,也没闲钱打发你,识相的就快滚。”
      那老妇却不依不饶:“姻缘乃是天赐,姑娘并非池中之物,牡丹花开,枯木逢春,扶摇直上,尊贵无边……”
      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秦牧不欲理睬,婉儿却停下了脚步。
      “老婆婆,”婉儿轻声问道,“你算得准吗?”
      老妇翻了一下眼睛,本就半瞎的双眼看起来更加可怖。她嘶哑着声音道:“姻缘乃是天赐,我老太婆岂能说三道四……老太婆见过那么多人,姑娘身上的富贵之相却是见所未见,出嫁后必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婉儿抿了一下嘴唇,喃喃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老妇举起双臂,竹竿在空中乱摆乱戳。
      秦牧将婉儿拉开了,道:“你瞧这老婆子神神叨叨的,说的定都是些骗人的鬼话,再听两句,便张口要钱了。”
      婉儿犹疑道:“可是……”
      “她要能算准,还用得着在这里装神弄鬼吗?”秦牧哼了一声。
      “那……”婉儿垂下了眼,“哥哥给她一点钱吧,年纪这么大还在这儿风餐露宿,衣服都破成什么样子了。”
      婉儿心肠太软,秦牧只得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丢在老妇的破毡上。
      “这位公子,”老妇又翻了翻眼睛,眼白浑浊好似死鱼。“你也别看不起我老太婆,不如我老太婆也帮你算算……咦?”
      秦牧懒得听她废话,转身便走。
      “你命中注定的姻缘……”
      这还有完没完了,秦牧火起,却不便动手,憋得一张脸都黑了。
      偏偏那老妇浑然不觉,还在自说自话,余音袅袅:“……与这位姑娘的,是同一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好好的算什么姻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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