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鹿镇传奇》桐玺夏延

8、007 守灵

　　有道是人死为大，走的又是靳家举足轻重的长辈，头夜的守丧自是阖族都要在的。老太太的灵柩停在祠堂的堂屋，除了靳大爷的正房夫人徐氏作为靳家长媳留在堂屋给长明灯添油以外，其余靳家的女人们都在堂屋后头的北厢房里待着。长辈过世，儿媳掌灯是寓意后继有人。

　　徐氏不在，跪在上首掌灯的是二房正室王氏，依次是还未出阁的姑二小姐靳璧云、长孙媳妇那李佳、二小姐靳欢和各房的妾室、族中妇人。这间厢房平时极少有人来，今日也是临时打扫整理了出来。屋子里还透着股春潮的湿闷和霉味，靳璧云自幼体弱，加之伤心过度，支不到一个时辰就给丫头扶回了房。

　　那李佳并不识得她们，昨日大婚之时，她一直都是披着红盖头的，除了那来来往往的脚和耳边各色人的叮嘱声，她谁都没见过。自然，这屋里头的其他人也是一样的，若不是她跪在这个位置上，恐怕也真是无人知晓她便是那氏。

　　那李佳一身白衣素服，头发整齐的绾了起来，脸上未施粉黛，头上身上也不见任何的首饰。她就这么跪在蒲团上，该诵经的时候便与众人一道诵，该哭丧的时候便垂泪掩面，该上香的时候上香，该磕头的时候磕头，什么也不做的时候便安静的跪在那里。屋里的女人其实每一个都在暗自打量着她，也各有各的心思，有的憋着股气在寻机会把这晦丧的气儿撒在她的头上，有的不怕事儿大的则等着瞧她的笑话。可是她的一言一行就好像是被框子框起来了一样，一点儿刺都挑不出来。这样难熬的熬丧，她竟是能撑着毫厘不差。

　　王氏把这一切都瞧在眼里，按着情理说她也是不待见这个那氏的，因着她是王鸥的姑母，若不是那李佳，这靳东本来该娶的人当是王鸥才对。可她今儿真个儿见到了这那李佳，她那想头却也是不得不散了些。这样的女人，她王爱君统共也就只见过三个：其一是刚刚故去的靳老夫人，其二是靳家的姑大小姐、后来嫁到王家的靳璧月，这其三么，就是这那李佳了。王爱君不由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姜还是老的辣，老夫人选的这个长孙媳妇确然不是池中物。只她时运不济，先是碰上亡国，再来这靳家可以撑住她的老夫人又驾鹤，还给她添上了个煞星的名头，她以后在靳家，恐怕会是不好过，就不知她要如何应对了。

　　就在众人各怀鬼胎的时候，屋子外头忽然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那是女人的哭声，说是哭声又有点不像，似笑非哭的，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厢房里没有开窗，可众人都觉得有股风吹到了身上，阴冷阴冷的，让人感觉到脊背一凉。这会儿临近子时，正是一天里极阴之时，这本是要瞌睡的人都冷不防的给惊醒了。每个人都惴惴的看着彼此，大家都想起了老太太死前的那个模样，生怕下一秒就她们会见着什么鬼怪一样。

　　“姆妈，我怕。”

　　这响动大人听着都渗人，更不要说小孩子了。此时屋子里已经有小孩子开始哭闹了起来，她们这一哭，弄得更是人心惶惶了。唯有那李佳，脸上的表情一点都没变化，就好像这些诡异的响动她都没感觉到一样。

　　“嫂嫂，你、你不怕么？”靳欢离那李佳最近，对这些鬼怪，她是怕的。

　　那李佳稍稍偏头瞟了一眼靳欢，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算是回答。靳欢见她不讲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感觉上这个嫂嫂特别的冷淡，这一日下来了都很少瞧见她开口。

　　“长明灯……”

　　也不知道是谁突然说了一句“长明灯”，王爱君低头一看，也是惊出了一身的虚汗。她只不过一晃眼没留意，这长明灯竟是灭了！众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可要知道这灵前的长明灯是必须要一直亮着的，若是灭了则亡者会不安，是大不吉。

　　“老夫人这是要死不瞑目啊。”姜氏看着那灭了的长明灯道了一句。姜氏是二房的二姨太，虽说是个侧室，能耐却是不小，很是得二爷看重。姜家在涿鹿镇也有一些名气，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巨贾子弟，却有个了不得的祖宗。姜家是三十年前才搬到涿鹿镇来的，传说他们是姜太公的，且不说传言是真是假，这姜家的人确实都能掐会算的，尤其是这姜月如，说是得了姜老爷子的真传的。

　　王爱君装作没听见姜月如这话，她如何不知她这是在讽刺她，连长明灯都照看不好。她低头撺了个火折子，可也是撞了邪了，竟如何都点不上。所有人这会儿都在瞧着，长明灯点不亮，众人心里头也就都慌了。

　　“老夫人这一定是不高兴了。”
　　“是啊……这长明灯怎么好灭了？”

　　外头那断断续续呜咽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光是听着都让人毛骨悚然。忽然厢房的门被一阵怪风给冲了开来，屋子里立刻惊叫连连，可门外头呢？什么都没有，连个鬼影子都没瞅见。最稀奇的是，这里的动静的那么大，在前头堂屋的男人们都像是没听见一样，没有一个人走出院子的。

　　靳欢身子一软，不安的看着四周，她几乎整个人都快躲到了那李佳的身后。那李佳似乎是感觉到了身边人的惊恐，她转过头对靳欢说，“别怕，那是你祖母回魂来瞧你了。”

　　靳欢大概是没想到那李佳会跟她说话，可这话却并不能让她安心多少。靳欢将信将疑的说，“真是奶奶？嫂嫂你、你怎么知道是奶奶？”

　　那李佳说，“信不信由你。”

　　那李佳说完这一句，便让她随身的侍女鹦哥儿搀着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旁人不知她要做什么，也有些人沉浸在惊恐的情绪中而并未注意到她的异动。但见她走到王爱君的身边，又跪坐下来，她接过王氏手里头的火折子，王氏问道，“你要做什么？”

　　“点灯。”

　　那李佳说完这两个字，便把火折子凑上了灯芯，她这一点，长明灯便复燃了，门外那令人胆颤的声音也随之消失了。

　　而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还在后头——就在众人刚刚魂定，欲是要开口说什么时候，她们发现那李佳并不在那长明灯前了。她仍然安静的跪在属于她的那个蒲团上，长明灯的灯芯还是噗呲噗呲的燃烧着，刚刚被阴风吹开的门此时也还是关着的。所有人都还在原来的位置，原本躲在那李佳身后的靳欢也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刚刚那片刻的惊魂造成的混乱就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屋子里还那么的潮湿，泛着发霉的味道，安静的连根针落下的声音都可以听得见。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有些怀疑刚刚自己的所见所闻是否是真实发生的，还是自己太疲乏了生出了幻觉？没人敢问，尤其是没人敢在这个场合问。

　　只有王爱君，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那李佳的身上。她的直觉告诉她，刚刚那些并不是幻觉或者梦境。这一切与那李佳一定有着什么关系，她刚刚分明瞧见，那李佳在点长明灯时，嘴里无声的在做着口型，像是在念着什么咒。

　　翌日清晨，天际刚刚翻出鱼肚白来。熬了一夜的丧，有些年老体弱的实在支不住，半夜就给扶回房了。这守孝事大，但总不能把活人也再熬出事儿来了。

　　靳东一边敲着自己的肩颈一边从堂屋里出来，想着今日又是难熬的一日，往来吊唁的邻里亲朋又得是好一通闹。不成，得回去眯一会儿，不然这一天过不了。

　　他刚打算走，余光一扫，就瞅见廊下站着的一人，可不就是他那位新媳妇儿？他看见了她，她一个低头也瞧见了他。

　　既然这么碰到了，自然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靳东走了过去道，“你怎么在这儿？你那个陪嫁丫头呢？”

　　“我自己出来站一会儿就进去，就没让她跟着了。”那李佳一边答，一边也作势是真的要回走的样子。

　　这廊下风凉，靳东瞅着这衣衫单薄的人儿，不由想到昨日早上对她一息间起的那丝怜惜。他一伸手便拉住了她的手臂，然后拉了她往靠墙的地方站，话里也透出了几分关心，“今天家里的下人都加派了差事，也没空让你接手我那院子里的人事。你自己带来的丫头就该上点心，这镇上的妖风可比你们京城的更刺人。”

　　“妖风？路上听闻过一些，不过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吧，哪来的妖？”

　　“东南西北风，妖风人来疯，哪个风不是风？这昨天是红事今天就变成了白事，不是妖风是什么？”靳东凝神望向那李佳，他其实倒也很想知道，她对这件事会有个什么反应。

　　不过他确实估量错了，那李佳并没有给他什么反应。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冷冷淡淡的，倒还不如昨日早晨她刁蛮起来的样子好看。

　　靳东靠在廊柱上，弯腰揉着那跪得发麻的腿，时不时的敲打两下。在他垂下的目光里，飘着的是那李佳此刻白裙褂的装扮，和前日跪拜天地时的红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真是世事难料啊——

　　他脱口一声叹息，呼出的气儿在空气里清晰可见，还真是凉。

　　“你也别不信，这镇子就是这样的，都说靳家是神鬼集中却又鬼神不侵的，还有说靳家这几百年的财富不止是天神的恩赐，还有小妖们的孝敬，因为靳家啊……藏有捉妖的最厉害的法器，小妖们都害怕呢！”靳东依然在审视那李佳的表情，末了他问了一句，“你不怕？”

　　他直起腰往她面前走近了一步，又一低头刚好就擦着她的脸，在她的耳边故意用很低沉鬼魅的音色飘了一句，“不怕被妖吃干净了？”

　　那李佳大概也是没想到他会突然凑那么近，她的脸色白了几分，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可再然后她又恢复了常态，“你甭吓唬我，我会怕那些妖魔鬼怪？大少爷怕是不知道，会吃人的不只是妖，还有人。人吃起人来，比什么妖可怕多了。”

　　靳东愣了愣，倒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她这话说的听起来是有大道理，还有一番思想。京城出来的皇亲贵胄，连个小女子说话也是不同一般呐，倒显得他俗了。

　　贴近的距离被稍稍的让开了一些，靳东抬起手搭了她的下巴说，“那就好生护着自个儿，莫被妖沾了也莫给人吃了。这几日人言可畏，你能忘就听过忘了吧，靳大少爷我才娶妻，还不想立时就休妻或者做那鳏夫。”

　　靳东这话本意是关切的，就是选的话不太好听。而那李佳显然是把那不好听的意思给听进去了，她扬手拍掉了那个搭着她下巴的手，然后复走近了到靳东的身前，踮起脚在靳东的耳边学着刚才他那阴测测的口吻说，“承您抬爱，但我还挺想守寡的。”

　　靳东被这话给险些气笑了，这小妮子，才觉得她有些死气沉沉，这么就来反击了啊？他手一圈，就把这个贴着的人给揽紧了，偏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也不讲话。

　　“做什么你？”
　　“不做什么。天凉，你也路不熟，我叫个丫头送你回房歇着吧。”
　　“用不着。你先放开我，给人看见算怎么回事？”
　　“奇怪了，相公抱着新娶的娘子，你说算怎么回事？这事儿啊搁着在天有灵的老太太看见，也该是欣慰的，你紧张什么？”

　　那李佳越是那样，这靳东就越是觉得有逗弄的乐趣，本是要放开的手也因此揽得更紧了。相比较来说，他还是更偏爱昨儿个跟他顶缸的小女子，今儿个这个冷着张脸扮观音的，没意思。

　　靳东说，“我觉得你的意思可能是需要相公我亲自送你回去，以彰显格格您尊贵的身份，是么？”

　　靳东说完，也没管那李佳怎么个反应，就势一弯腰，就把人打横给抱了起来。

　　“靳东！你放我下来！”
　　“不放，有本事你自己下来。”

　　当然是没本事的。靳东于是便抱着人进了庭院里，越往里走，就能遇见起早打扫的家仆丫鬟们，他们一瞧见这大少爷抱着大少奶奶回来，个个都背转了身子低头不敢直视。

　　靳东侧头瞧了一眼在怀里的女人，眉峰扬了扬，说，“别太感谢我，做我靳东的媳妇儿，我不会让你吃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