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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DAY -3244

      09:20AM

      1.

      礼朗把嘴里的最后一小口棒棒糖咬碎了,扔掉糖棍,走进写字楼。他搭电梯去了一间贸易公司,前台看到他,笑着点了点头。礼朗一挥手,也笑了,挎着书包进了办公室。他一出现,就有个漂亮女人招呼他。

      “你爸在会议室。”女人说,笑容满面,“要喝点什么吗?”

      礼朗摆手:“不用啦,谢谢姚姐,那我去他办公室等他。”他顺嘴问了句,“哪间会议室啊?”

      “他办公室边上那间。”

      “谈生意呢?”

      “好像是他以前的同学吧,叙旧。”女人说。

      礼朗一拍脑门:“该不会是来找我爸求门路的吧,听说最近他是有个什么老同学的儿子成绩不好,大学可能没戏……这个同学带孩子一起来的?”

      女人摊了摊手:“是有个和你差不多的男孩儿,不过刚才已经走了。”

      “哈哈,那八成是了,我去里面等他啊。”礼朗打了个手势,一路逢人就笑,殷切问候,乐呵呵地进了礼昭的办公室。他进去后,关好门,把百叶窗帘也拉上了,女人说的会议室和礼昭的办公室仅一墙之隔,礼朗丢下书包,整个人都趴在了墙上听墙角。办公室的隔音效果极佳,半天过去,他什么都没听到。礼朗撇撇嘴,一屁股坐到了礼昭的椅子上,无聊地在原地转圈。

      他一圈一圈地看这间办公室。

      墙壁雪白,成套的棕色系桌椅大方,庄重。室内的装饰不多,唯有墙上挂着两幅抽象油画,礼朗认得这两幅画,是他母亲在伦敦某间拍卖行竞价获得,送给他父亲当作生日礼物的。礼昭喜欢抽象派画作。

      礼朗吸鼻子,伸手在桌上蹭了把,桌上一尘不染,文具的摆放整齐划一,连笔筒里的各款钢笔铅笔,笔头一端亦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礼朗随手拨乱这些笔,用力拉开抽屉,抽屉里的文件,便签条按照区域划分,各自相安,绝不越界。礼朗哼了声,从笔筒里抽了两支铅笔出来随手扔进抽屉,啪地关上。他在办公室里捣乱,将书架上原先按照年份分门别类排列好的文件夹打乱了顺序,还去把传真电话的插头拔了,长长的电线被他缠在了一张靠背椅的椅腿上。坏事干了几件,礼朗还是不满意,从书包里翻出包饼干,碾了点碎屑在手上,天女散花似的满屋子乱撒。地毯和皮椅缝里最不好清理,他在这些地方撒得最多最卖力。完事后,礼朗拍了拍手,环视一番,自言自语道:“幼稚。”

      办公桌下面的垃圾桶这时吸引了他的注意,礼朗蹲下,拿了根钢笔进去翻弄,除了碎纸之外就是些写着过期提醒的便签条,礼朗不悦,瞥了眼钢笔,手一松,把它扔进了纸团的漩涡里。

      电脑和保险箱他倒很有兴趣想一探究竟,可苦于猜不出密码,只好干瞪了会儿眼睛,双手背在身后又去听墙角。墙后安静得出奇,耐心倾听之下,礼朗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突然,一声咔啦地脆响不期而至,掺和了进来,礼朗从墙边弹开,火速冲到沙发上枕着书包横躺下。他裹着外套,闭紧了眼睛。他耳朵还回荡着自己的心跳声,他的心跳得飞快!

      “你怎么来了?”

      又是声开门的脆响,随后有人问他的话。

      礼朗缓慢地睁开眼睛,一个字粘着一个字地说:“我妈上飞机了,来和你说一声。”

      他坐起来,抱着书包,书包压在他的胸口,这书包里仿佛藏了只到处乱幢的小兔子。礼朗看着礼昭:“你不接她的电话,她说。”

      礼昭笑了,关上门,往屋里看,眉心微微皱起,但很快松开,若无其事地走去解开了传真机和椅腿缠绕在一起的电线,重新插上插头。

      “她一和我说话就哭,哭的我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既然她要回来,有的是机会让她和我讲,你也一起吧,劝劝她,别哭那么多,伤眼睛。”礼昭单膝跪在地上,笔挺贴身的西装上出现了几道褶痕。

      礼朗问道:“你老同学来找你啊?”

      礼昭回头看他,微笑着:“阿姚和你说的?”

      礼朗别过脸,坚定地说:“我支持你们离婚。”

      礼昭没说话,他在收拾礼朗的恶作剧残局,把所有文件夹都从书架上抽了出来。

      “你是同性恋干吗和我妈结婚,干吗还生下我?”礼朗问道,声音又尖又高,音到高处,些微发颤。

      礼昭重新给文件夹排序,表情认真,并没回话。礼朗非得刨根问底,紧接着说:“是不是因为钱?因为我外公有钱,你娶他的女儿,他投资你的公司。”

      礼昭抬起眼睛,会心一笑:“你遗传我比较多。”

      他的笑里泛出冷厉的光芒,礼朗握紧拳头:“我没遗传到你这样的皮笑肉不笑,怪恶心人的。”

      礼昭的神情还是很温和,他道:“你妈妈是理想主义者,有情饮水饱,一张相片就能牵肠挂肚,矢志不渝,她在伦敦一个人带你十四年,我佩服她。”

      礼朗叱道:“我妈绝没干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我又没说她做过什么,我说了,我佩服她。”礼昭的手指掠过两份文件,把它们塞进书架,他还笑着,凝固在他嘴边的笑意并未为他的口吻染上任何暖心的温度。他只是笑着。

      礼朗咬紧牙关:“我会劝她离婚。”他还想再说什么,嘴巴都张开了,可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撞开,一个衣衫狼狈的男人冲了进来,扑到礼昭面前疾呼痛哭道:“你不想见到我没关系,我的脸是太吓人了,我理解你,我真的理解!你想见他,我带他过来好不好,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顿饭,我们……我就站得远远的……去我家里也可以,你要是嫌那个女人碍事,我……我赶走她!”

      男人涕泪横流,他的脸上有一道丑陋的疤痕,因为他的恸哭愈显扭曲,好像一条被人踩破了身体的肉虫,浑身都是叫人反胃的脓汁。

      礼朗一时愣住,礼昭却是泰然自若,一言不发,看也不看男人,男人的手碰到了他的鞋,他抽出脚,转身走开,男人爬着还想跟过去,没爬两步就被外面进来的两名保安,一人一边把他架走了。

      姚姐抱歉地过来打招呼,重新给他们关上了门。礼昭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用纸巾擦桌上和椅上的饼干屑,不置一词。

      “那个男的该不会就是你出轨的男朋友吧?没想到你口味这么重。”礼朗说,他觉得恶心,强忍住嘴里的酸水,语气轻佻。

      礼昭戳戳耳朵:“你聋了吗?”

      礼朗更恶心了,扶着沙发站起来,背好书包,低声说:“我走了。”

      礼昭喊住了他:“柳露是你的同学吧?”

      礼朗背对着他,左手抠住右手,什么都答不上来。

      “你听过这个名字吧?他成绩很好,篮球也打得不错。”

      “我今晚去住酒店。”礼朗说,他想开门,一只手用不上力气,两只手都按在了门把手上。

      “他是柳露的爸爸。”

      礼朗站住,缩回手,捂住了嘴。

      “你妈妈对他应该有些印象,明天你见到她,说不定她还会和你讲这段故事。他年轻时好看过一阵子,后来被你妈妈划破了脸,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我记性差,要不是他找过来,我都快忘记这么个人了,柳露像他不多。”

      “巧了,昨天晚上,柳露就坐在你刚才坐的位置,门背后的这个位置,他也靠过,他好像很喜欢那里。”

      礼朗把午饭吃的汤汤水水全都吐在了地毯上。

      2.

      柳露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错过了一个公交站,天热,他用手帕擦脸,擦眼睛。转进一条两车道的马路时,有人在他身后拨响了车铃。

      “同学,柳露同学。”

      柳露躲进人行道的最内侧,头低得很低,脚底加速。跟在他身后的车铃声和呼喊声稍微停顿了片刻,柳露转过头,偷摸着看了眼。

      ”叮铃。“又是一声响,礼朗欢笑的脸蛋闯进了他的视线。

      “Hello!“礼朗和柳露挥手,动作夸张,五根手指撑得非常开,他笑得同样夸张。

      柳露扭头就跑。礼朗跨上自行车在人行道上追赶他,大声喊:“Hello!Hello!!”

      柳露只顾埋头走,慌不择路,撞上了一根电线杆,礼朗骑着车挡在了他前面,趴在车龙头上,试探地问他:“你……没事吧?”

      柳露蹲到地上,凶道:“Hello,Hello,你是手机广告吗?“

      礼朗叉腰大笑,一脚踩着踏板,把车骑开了。柳露瞪他,抬手捂住了脑袋,他手里的手帕恰好盖在了撞伤的地方,他轻轻揉抚着伤口。礼朗骑了个小弯弧,行车的轨迹渐渐贴近柳露,他看着他的额头,单手撕开一根棒棒糖的包装纸,问柳露:“棒棒糖你吃吗?”

      柳露还蹲在地上,气呼呼地不讲话。

      “你生自己的气干什么?别生气啦。”礼朗骑着车绕着柳露打转,一会儿仰头看看树,一会儿望一望街上的风景。路上车很少,行人稀稀拉拉,礼朗问道:“你要去哪里啊?”

      “坐公车。”柳露说。

      “可是我看你刚才错过了一个公交车站啊。”

      “你干吗跟踪我?”柳露咬住大拇指的指甲,不起来,手臂抱住了膝盖,不快地质问。

      “你这样子好丑哦。”礼朗说,咋吧了声,把棒棒糖从嘴里拿出来,“可乐味的,我还有一根奶油布丁味的,我觉得适合你。”

      “我丑不丑关你什么事。“

      礼朗嘿嘿笑:“你怎么最近都不来学校上课?你的头发怎么留长了啊?都能盖住耳朵啦。你怎么都没去奶茶店打工?那家二十四小时的麦当劳你怎么也不去了?”

      柳露闷着,对于他的诸多问题一概不回答。礼朗双手握住车把,踩一下踏板,往回撤两圈,小心地绕过柳露身后,说:“你是不是被提前录取了?”

      柳露看他,自行车的车轮围绕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那车轮本身也不曾停止过回转,礼朗的白球鞋在他面前消失又出现,出现又消失。柳露只露出两只眼睛,和礼朗说:“你别转了,我头晕。”

      “哦。”礼朗闻言,挨着柳露,停下了车。他的影子盖在了柳露的身上。

      “好热。”礼朗吃棒棒糖,举目望向炎炎烈日,柳露循着他张望的方向看出去,他看不到太阳,天空被礼朗完全挡住了,他的背影成了巨大的屏障。

      礼朗说:“你是不是想吃冰激淋?”

      他回头问柳露,柳露摇摇头,连眼睛都不肯露出来了。

      “我妈要回国了。”礼朗说完这句,声音忽而低沉了,“我不歧视同性恋,但是我恨骗女人结婚,还生下孩子,在外面和其他男人纠缠不清的同性恋。”

      柳露彻底地成了一只缩头乌龟,把自己藏了起来。他听到礼朗还在和他说家事。

      “我也不喜欢我妈。”

      “我的意思是,我不欣赏她的思想,行为举止,甚至痛恨她的委曲求全和盲目,但是她是我的母亲,我无条件地爱她。”

      柳露回了句:“你恨谁,喜欢谁,关我什么事!”

      他站起来推开挡住他的礼朗,大步往前走。

      礼朗骑车赶上他,他按了两下车铃,柳露走到自行车道上,礼朗跟着骑下来:“我喜欢你啊,这总关你的事了吧?“

      柳露咬咬嘴唇:“你离我远点!”

      “你这么好看,谁看到都会喜欢啊。”礼朗死缠烂打,柳露跨过花坛,走到了机动车道上。礼朗推着车跟过去:“要不要一起去游戏厅打拳皇?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很近,我载你啊。”

      “你就不能干点有意义的事情吗?你跟着我干什么!我知道你喜欢我了,行了,我知道了!你走开!”柳露气急败坏,面红耳赤,冲着礼朗发了通脾气。礼朗眨眨眼睛,说:“要找有意义的事好难,去游戏厅打街机比较容易做到。”

      “路上这么多人,你那么多同学,朋友,你找他们不行吗?非得缠着我干什么?我讨厌你,我讨厌看到你,你别跟着我……你别跟着我!”柳露语气很重,对礼朗比了比拳头。

      礼朗笑眯起眼睛,骑上自行车,脚踩着地看柳露。柳露疾步走开,走出没多远,他又回头,礼朗还在,两人的视线交汇,他朝他挥手,乐开了花。

      柳露慌乱,高声骂:“你有病吧?你还笑得出来!”

      礼朗的脸上还是他那标志性的灿烂笑容,他和柳露打手势,柳露懵懵的,他便又打了一遍,这回,柳露看明白了,他在打手语,但他打得错误百出,出尽洋相。

      柳露把手帕塞进口袋,举高手,纠正他,他从头开始纠正。

      我。他指指自己。

      在这里。他比划了一圈。

      看着你。

      再看,一会儿。

      “不对,不对,我刚才打的意思是。”礼朗急了,双手胡乱挥舞。

      再看,一点点。

      “白痴,看怎么能说成再看一点点呢?”柳露生气地说。

      礼朗指着左面胸口。

      再往心里,看进去一点点。

      不知为何,这句手语他打得异常熟练。

      柳露搓鼻子,嗓音哑哑的,问他:“你喜欢什么啊?”

      礼朗把双手张在嘴边,大声回:“喜欢好看的,美的东西!”

      “和所有俗人一样!”

      “不对不对!大千世界,我最最俗!最最肤浅!”

      “所以,我喜欢最最好看的!”

      一辆车擦着柳露飞驰而过。柳露问礼朗:”毁容了怎么办??”

      礼朗摊手,耸肩,无可奈何地戳戳胸口:“没办法,已经看进心里去了。”

      柳露不接话了,作了一个吐的动作,转身跑去邻近的公交站,坐上公车走了。

      礼朗在公车后跟了一段,他后来有没有再跟下去,柳露不知道,他抱着胳膊在公交车上睡着了,他已经很久没有睡着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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