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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Day-3230

      10:40AM

      1.

      过了一座小桥,遇上下坡,顺风,礼朗溜车滑进了纺织厂职工宿舍,经过大门口的水果摊前时,他被老板娘叫住。

      “刚到的水蜜桃,带上去和柳露一起吃啊。”老板娘提着个红塑料袋,把袋子挂在了礼朗的车把手上。礼朗低头瞅了瞅:“哇塞,蒋阿姨,你这里面起码有五斤水蜜桃吧?!”

      蒋阿姨拍他肩膀,乐呵呵道:“又找柳露看电影啊?“

      “对啊,看完之后我给他补习英文。”

      “哟,真没看出来。”蒋阿姨从头到脚打量礼朗,“你还能给柳露补习功课!”

      礼朗下巴一昂,鼻子翘得老高:“那可不是,回头我帮他申请国外的学校,我们俩一起考到国外去!学费嘛……柳露这么聪明,肯定能申请到奖学金!”

      蒋阿姨拍手笑,推了把礼朗:“柳露要是不在我那儿,就是回自己家了,他家住哪幢你知道吧?”

      礼朗点点头,骑出去了会儿,又倒了回来,问说:“他要住回去了啊?”

      蒋阿姨往边上走开,背对着礼朗收拾摊上的水果,把苹果一个个摞成堆,小声说:“你有空多找柳露出去玩玩,走走,带他多交些朋友。”

      礼朗停在路边,自行车的车把因为一边重量过重,失衡地歪成一条斜线,他应承下来,从塑料袋里摸出个桃子,在衣服上擦了擦,张口就咬。

      蒋阿姨扭头看他,好气好笑地招手要他回来:“唉!你倒是洗一洗啊!礼朗!你回来!阿姨给你洗一洗!”

      “拜拜啊,蒋阿姨!桃子好甜!柳露肯定喜欢!”礼朗单手抓着桃子笑,人站起来,奋力踩踏板,转眼间就把水果摊和无奈招手的中年女人甩在了身后。他穿过一条两边种满榆树的羊肠小径和三排栋灰楼,在23幢前停下了。

      23幢也是栋灰色的小楼,和前面的21幢,19幢没有丝毫不同。楼高四层,二楼的一户人家阳台上高高悬挂着大红色的灯笼,四楼的盆景茁壮成长,一楼的宝石花在围栏上向着太阳红了叶瓣尖尖。

      礼朗高呼:“柳露!柳露同学!我买到电影票啦!”

      红灯笼下头的黄穗子随风摆动,宿舍楼下院落里随处生长的野蔷薇开花了,好些蜜蜂在花丛中钻进钻出,媚俗的香气顺着风钻进了礼朗的鼻子,他打喷嚏,望着高处,又喊:“我没买到首映的票,你别生气啊!下次一定带你去看首映!”

      “午夜场!”

      “首映!“

      “去英国看好不好?”

      被花香吸引的蜜蜂们又被这果香扑鼻的桃子吸引去了注意,闪动翅膀盘旋着靠近,礼朗挥开它们,躲来躲去,发起了牢骚:“你再不下来,我上去找你啦,四楼402是不是?”

      他这句话说得并不大声,可才说完,三楼的一排阳台上就出现了柳露的身影。他趴在阳台上看下面,看礼朗。因为背光,礼朗看不清他的表情,在额前遮了个棚,卯足了劲瞭望,眼睛一会儿瞪大,一会儿眯起,说道:“你下来吧,还有四十分钟就开场了。”

      他还是看不清柳露的样子,柳露的刘海留得很长了,低头时,几乎能盖住他的大半张脸。

      “我不去了。”柳露说,他的声音躲在了什么东西后面似的,听上去像有回音。

      “啊?”礼朗提起红塑料袋,“蒋阿姨送了我们好多桃子,我给你拿上来啊。”

      “你别上来。”柳露说,回音更重。

      “那你下来吧,我们去钓龙虾。”礼朗把车停好,坐在车后座上还伸着脖子和柳露说话。

      “你走吧。”柳露伸出手,往远方指。

      礼朗咬了口桃子,手绕到后面,按在自己颈上,说:“你是不是知道我有颈椎炎?这个疗法挺好的,我的脖子舒服多了。”

      柳露这团黑影挪动了下,礼朗看出,他是换了个姿势,换成了一个他最擅长,礼朗也最熟悉的姿势——他把脸埋进了手臂里。

      礼朗吃桃子,水蜜桃的汁水顺着他的手腕流向他的手臂。他静静地坐着,柳露不说话,他也什么都不说了,只是看着他。柳露家的阳台上晾了许多衣服,风把衣服吹动,柳露单薄,也像一件衣服,在风里摇摇摆摆。

      “你走啊……”还是柳露先憋不住,催他走,赶他。

      一片庞大的白云挡住了太阳,礼朗细细咀嚼嘴里的桃肉,他听出来了,那不是回音,是鼻音,是哭腔。

      一滴水珠落在了他的脸上。

      礼朗叹气,摸摸自己的脸蛋,自嘲道:“我妈死都不肯离婚,说什么他就是随便玩玩,她见得多了,她知道得多了,还反过来劝我放宽心,想得长远些,我好伤心,掉眼泪了。”

      柳露说:“那个人是我。”

      礼朗舔去手腕上的蜜桃汁,他垂下手,头跟着垂低了,用两根手指转动着果核。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他咽下被他嚼得有些无味的桃肉。

      礼朗抬起了头,道:“我知道。”

      云朵好白,雨却下大了,一滴成了两滴,三滴。

      柳露说:“警察要来了。”

      “啊?”礼朗大惊失色,“你还未成年,要抓也是去抓他吧!”

      柳露说:“我妈死了……”

      “煤气中毒。”

      “她死了。”

      礼朗扔开果核,离弦地箭一样飞了出去。他身后的自行车摔倒在地,水蜜桃滚得到处都是,礼朗一头扎进宿舍楼,奔往三楼,冲到了柳露家门前。门开着,柳露站在玄关口,不远处,一个女人躺在地上。柳露的肩膀一颤一颤,他轻声啜泣,边哭边用手抹脸。

      礼朗急促地喘气,朝柳露伸出手,柳露弹开了,躲得远远的,靠墙根站着,手背在身后,他斜斜看着女人。

      礼朗捂住了鼻子,屋里的煤气味还是很重,他不适地咳嗽,说:“是不是做完饭忘记关煤气了,你爸呢?要不要通知他……”

      柳露没有看他,眼泪还在流,面色却很冷静。他说:“我上楼的时候遇到他了。”

      礼朗掩住了嘴巴,他去拉柳露:“我们去外面等警察吧。”

      柳露嫌弃地推开他,礼朗不管,把他拽回身边,柳露瞪着他,好像要吃人,礼朗不怕,握紧了他的手,硬是把他拖到了屋外。柳露一狠,抓起他的胳膊就咬了上去。礼朗倒抽了口凉气,他靠在了门框上,呼吸渐渐地匀和平稳了下来。他看着柳露乌黑发亮的头发,礼朗揽住了柳露的肩膀,缓缓地收紧手臂。

      他的胳膊上凉凉的,礼朗低头看去,柳露没把他咬出血,他的胳膊上只是凉凉的,宛如淋湿了雨水一般。

      柳露的脑袋顶在礼朗的胸口,他驼着背,弯着腰,把脸藏了起来,把身体缩得很小。他说,他想回到母亲的怀抱里,他说,他不想出生。

      他还怨恨礼朗,怪罪他,甚至刻薄地骂他。

      “你十六岁的时候在干吗?你为什么不早一年过来?你有病吧,你是不是有病。你不正常……我看到你就觉得恶心,我恨你,恨死你了。你王八蛋!”

      他难得爆出一句粗话:“你他妈的王八蛋,不是人!”

      礼朗什么也没说,低下头,轻轻吻了吻柳露的头发。

      柳露词穷,骂不下去了,他扒紧了礼朗的手臂,怎么都不肯放。

      2.

      柳露还是回到了二楼,他往走廊最深处走,探头探脑地张望杵在那里的一个人影。这个人半躲藏着,身体靠在一堆杂物后面,时不时露出撮头发,显出个在抽烟的轮廓。柳露离这个人只有一步之遥时,这个人慌了神,转身要跑,柳露上前拦下他。

      “你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干什么?”柳露说,扫过抽烟的人,男人脸上的疤痕扯动了下,笑笑说:“抽根烟再回家。”

      “抽根烟?”柳露数了数散落在地上的烟头,少说也有五个。

      男人干笑,伸手过来,柳露避开,站得离他远了些。男人清清喉咙,问说:“你要搬回来住了啊?”

      “我妈今天中班,我找她吃午饭。”柳露说,“你呢?你下班了?”

      男人把烟扔开了,手握成拳头靠在嘴边,咳嗽了起来,原先落在柳露身上的眼神跟着被抖散了。一段时间过去,男人才说:“不说你妈了,说说你吧。”

      柳露转身要走,男人一把抓住他,柳露甩开他的手,揉搓着手腕,看着别处,说:“你不是嫌我恶心吗……”

      男人脸一板,看向他,正色道:“小露,你怎么能这么和爸爸说话呢?”

      柳露怔住,哑然失笑,男人自觉失态,给自己打圆场,说:“你妈要是能说话,肯定给你起这个小名。”

      柳露毫不客气地回敬道:“就是因为我妈不会说话才嫁给了你,不然我根本就不会出生。”

      “呀!”男人抓头发,样子奉承,“能来到这个世界上不好吗?!能出生多幸运啊!”

      柳露转着手腕,薄嫩的皮肤都被他蹭红了,他看着男人的眼睛,睫毛在抖动:“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男人又一摆手,挥别这个话题,转而问柳露:“你最近……是不是都没有和礼……”

      男人顿了顿,咳嗽声,低下头蹍蹍烟头,手插进口袋,飞速略了柳露一眼,替二楼的人家整理堆在门口的旧报纸。

      “是不是没有和礼昭见面了?”他说得飞快,咬字却很清晰。

      柳露头也不回地就走开了,他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或愤怒或失落或茫然无措的表情。他波澜不惊。

      男人跑到他前面,把他拖回了原先那个隐蔽的角落。

      “小露,小露,你听我说……”男人的音调突然染上难以形容的悲哀和幽怨,他祈求着,以一种求神拜佛的姿态,握紧双手祈求柳露,“我听小蒋说了,你想留学是不是?礼昭他愿意资助你的学费的,他有钱,很有钱,你只要好好读书,学费,生活费什么都不用担心,他会帮你的,我知道你一直都想离开这里,这个鬼地方,我也待够了,真的。”

      “我能申请奖学金。”柳露说,“用不着他帮忙。”

      “国外好的大学是需要介绍信的!”男人牢牢抓住柳露,他手心里滋生出的手汗从柳露的手背滑到手心,柳露抽出手,男人又急急忙忙抓住,捧着,说,“你见一见他吧,我们好好谈一谈,我们三个人。”

      柳露越听越不耐烦,越鄙夷,两道眉毛都纠拧到了一起,他挣脱开男人的桎梏,说:“你觉得我恶心,我现在……我现在觉得你恶心透了,我们算是扯平了。”

      “小露!”男人祭出了杀手锏,他给柳露跪下了,抱住了他的双腿,死皮赖脸苦求,“你听爸一句劝,你别和礼昭断绝来往,爸求你了……是不是因为你知道他儿子是你的同学?你是不是觉得很尴尬?那我们休学,我们在家里自学,然后考雅思,考托福,总有办法能出去留学!”

      柳露的手指贴在裤缝上,他用力吸进一口气,久久没有吐出来,他问男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能听到自己说的话吗?”

      男人仰着脸,那眼里除了泪水,竟然还有深不见底的天真。

      “我已经失去过他一次,不能再失去第二次,“男人眼眶湿润,“要不是那时候他女朋友划烂了我的脸……”他脸色一变,凶光闪烁,“要不是那个女人!”

      男人使了很大的劲箍着柳露不让他动,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自己,笑笑地说:“你很像我,对吧,你很像我,像年轻时候的我。”

      “我要是像你,我早就用刀割烂自己的脸了。”柳露回道。

      男人又道:“小露,爸和礼昭谈过了,你要是愿意回去找他,我们可以办领养的手续……你住到他家里去,你,你和他儿子当兄弟啊,这样就不尴尬了吧,这样就是自己人了啊!”

      柳露往后扯自己的裤子,他不说话,一下比一下扯得更用力。

      “小露,你听我说,这是缘分,是缘分,要是你觉得你现在的样子不方便,”男人绽开笑容,“我们打扮成女孩子好不好?你变成了女孩子,你们还能结婚啊,穿白色的婚纱你喜欢吗?白色你喜欢吗?”

      柳露奋劲,把男人踢开了。男人坐在地上,眨巴眨巴眼睛,扶着墙壁吃力地站起来,他鼻尖上都是汗。男人沉默了,他在原地转了个圈,双手举高,放在后脑勺上,转过去和柳露说:“你……你,你去看看你妈吧。”

      他的嘴唇不知什么原因,失去了血色,方才的激情也褪去了。他魂不守舍地从另一边的楼梯逃走了。

      柳露也出了汗,虚汗,他的嘴巴闭紧了,鼻孔不往外出气,他自己闷着自己,闷得实在难受,实在快要窒息了,柳露转过身趴在围栏上往下看,往远方眺望。

      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豆大的人影在树荫和阳光中间穿梭,他好快乐的样子,他像一根缝补用的细针,把所有阴影和光芒都拼接到了一起。

      柳露重重地喘息了两声,贴着围栏往楼道口走。

      他往三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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