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99、九十九、不期而遇（下）

　　这一幕在眼前发生得飞快，我根本来不及仔细考虑。

　　马车从城外方向驶来，速度很快，两匹骏马的八个马蹄踏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声音清脆响亮。车轮碾压路面，发出折磨耳膜的声响。

　　小女孩大概只有六七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有点破旧的衣裳，手里提着个篮子。篮子掉在地上，里面的几块米糕掉了出来。女孩似乎是跌倒了，好巧不巧正好跌在马车前方。本来要是她马上爬起来躲开，事情也就过去了。要是马车速度没有那么快，车夫稍微腾挪一下，也能够避开。然而小女孩看起来似乎是摔得挺重，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马车车夫发现情况不对，立刻大喊着叫她快躲开，反而让女孩更加惊恐，竟然张着嘴大哭起来，动都没有动。眼看那辆马车来不及规避，顷刻间就要撞上去了。

　　我的身体比我的思维动得更快。小女孩距离我本来就不远，就在我侧前方不足五米的地方。我扫了一眼马车、女孩、还有自己的相对位置，有把握能够把人救出来。我完全没有半分犹豫，连跟星寰交代一声都来不及，飞身上前抄起瘫坐在地上的女孩，就地翻滚到一旁。马车从我身后奔过去，车轮刚好压住一块掉在地上的米糕，碾得稀烂。我听到身后传来马匹的嘶鸣和车夫的叱咤，闹腾了好一阵。

　　等我抱着那个小女孩站起来的时候，马车也停了下来。围观群众议论纷纷，好多人七嘴八舌地称赞我身手好啊、有胆色啊、救人英雄啊什么的。我瞥了一眼地上稀烂的米糕，心里这才感到有一点后怕。想想自己刚才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自信，若是动作慢了半步，送命或许不至于，身上腿上被那马车压一下也够我受的。

　　“公子！！”星寰拨开人群挤到我身边，满脸紧张地问：“没事吗？是否受伤？”

　　我摇头：“我什么事都没有。你来的刚好，给这孩子看看伤着哪里了？这孩子是谁家的，可有人知道？”

　　围观群众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说那孩子是后街一个卖米糕小摊贩的女儿，自小没有娘，经常一个人在集市上走动，这次八成也是给熟客送米糕去的。小女孩被我救起之后，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怎么的，也不哭了，呆呆看着我。星寰给她检查了一下，还好除了腿上摔破了以外，别的地方倒是没受伤。

　　我们这边在忙着检查伤口、安慰小女孩，那边马车停下之后，也有人围了过去，指责马车速度太快、险些伤人。车夫恶言相向回了几句嘴，围观的人们更加愤怒，双方争执起来。车上的人一开始还不打算出面，后来见吵了起来，不得不现身处理，我惊讶地发现从车上下来的人竟然是法正。

　　法正今天穿了一身便装，没有穿官服，显然不是出门公干的。他一下来就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耐烦，斥责车夫道：“你是怎么驾车的？吩咐你快些，可没叫你伤人！”

　　车夫点头哈腰道：“大人恕罪！小人本来赶着车走得好好的，不想这小女娃娃突然间蹿出来，小人实在避让不及啊！小人也很后怕，若是伤了他，也不是小人有意的呀！”

　　法正扫了一眼周围的人，慢声道：“诸位也都在场，亲眼所见。这小女娃确是突然跳出来的吧？”

　　“虽说确实如此……”

　　“可你车速太快，也是不对呀！”

　　“这儿可是市集，人这么多呢！车速那么快，很容易伤着人啊！”

　　“就是就是！”

　　法正皱眉，终究还是忍了忍，沉声道：“诸位见谅，本人有要务在身，急了一些。今日之事，幸亏有那位小兄弟及时出手，不至酿成大祸，本人须得向这位兄弟道谢才是。”

　　说完，他朝我这边走来，人群自动给他让出了路。看到是我，他的眉头拧了一下。我躬身行礼道：“下官赵乐，见过尚书令大人。”

　　“尚书令？”

　　“他是尚书令大人啊？”

　　“哎哟，难怪觉得有点眼熟！就说好像见过！”

　　“原来是法正大人啊……”

　　围观群众一阵议论纷纷，法正的脸色却很难看，比刚从车上下来的时候还要难看。沉默片刻，他冲我微微一笑，袖子轻轻拂了一下我抱拳行礼的手。

　　“赵司马不必多礼了。多亏赵司马出手相助，是法某欠赵司马一个人情。”

　　“大人言重了，下官只是刚好路过而已。”

　　“呵呵，路过得好啊，路过的好！”他笑笑，又转向那个小女孩：“女娃娃可曾受伤？”

　　小女孩摇头。他呵呵笑了几声，从袖中摸出一些钱来递给那个女孩，叫她拿去买些吃的。女孩收下之后，周围的舆论氛围才轻松起来，指责他的声音顿时消散不少。

　　“多谢大人体恤。赵某替这女娃娃谢过大人了。”

　　“呵呵，理所当然之事。”法正的目光在我脸上转了一圈，问道：“赵司马也需要么？”

　　我一愣，答道：“下官就不用了。多谢大人好意。”

　　事情这样处理，也算是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交代了。周围的人逐渐散去，我也把小女孩交给认识她的街坊，叮嘱她回家好好养伤。女孩向我道了谢，跟着街坊一块走了，现场就剩下了我跟法正，以及一直在旁边保持低调的星寰。

　　法正并没有因为星寰的低调而忽略他，也早看出了他跟我是一起的。人群走开，他便直接了当地问：“此人是何人啊？”

　　我行礼道：“这位是下官的旧识，名叫邢桓，是个大夫，与下官一道前来投奔的。”

　　“哦，大夫？”法正打量了星寰一番，看他的眼神倒是比对着我的时候要和气许多，颇含了几分欣赏。

　　“听闻关护军先前受伤不轻，就是你救他的么？”

　　星寰躬身行礼道：“在下不才，并非在下一人之功。”

　　“呵，若真是医术高超，关护军理应举荐给主上才是，怎可藏在自家？”

　　我心里一紧，这口气可有点来者不善。星寰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尚书令大人笑话在下了。在下一介匹夫，不过粗通些医术，万万谈不上医术高超之名。在下跟随关护军入蜀，一来是投奔，二来也是因在下医术粗浅，不堪重用，无法留在前线效力，这才跟着护军大人回来，权当照料。关护军无法举荐在下，正因在下实在没有什么本事，难以侍奉汉中王。”

　　“呵呵，这样一说，听着也有几分道理。罢了，反正主上身边，暂时也不缺医者。你二人今日怎么独自出来了？关护军可好？”

　　我答道：“护军大人今日外出公干，我二人便想来街上走走。”

　　法正点点头：“好吧，本官还有事在身，不便与你等多言，先行一步。”

　　我跟星寰一同行礼道：“恭送大人。”

　　法正略一点头，转身回到马车上。车夫也早整理好车驾，待他上车，旋即驾车走了。只是在他上车的时候，我从掀开的车帘看到车厢里似乎还有一个人，看不清楚具体形貌，唯有盔甲的金属光泽一闪而过。

　　“奇怪。”我对星寰说，“怎么他车上还有一个人啊？我还以为他是一个人呢！”

　　“予也看到了。似乎是员武将。”

　　“对、对！我也觉得是！我看见盔甲了！”我不无遗憾，“只是可惜没看到长相。”

　　星寰反问：“即便看到，公子也不一定认识吧？”

　　“……也对哦。算了，法正是尚书令，跟武将来往也没什么。”

　　“话虽如此，这人自始至终躲在车上不肯下来，总让人觉得有几分蹊跷。”

　　“嗯……但我们也没法追查……”

　　我俩沉默片刻，不约而同地跳过了这个话题。自从入蜀之后，我们心照不宣，都在暗中观察成都、观察益州，留作日后参考。用笔记下这些事并不稳妥，难保哪天出事就全完了，我们只能用眼看、用耳听、用脑记。今天遇到法正这件事，无疑也会让我们各自在心里留个印象，日后也许会有用得上的时候。

　　“说起来，”往回走的时候，星寰又问我：“公子刚才为何要特意说出法正大人的身份？”

　　“我没有特意要说啊。只是要向他行礼，总要称呼一下吧？”

　　星寰看我一眼，轻笑出声：“是么？公子只是随口说出，并未多想？”

　　我诧异地反问：“难道我不该叫他么？”

　　“公子难道没有注意法正大人脸色不善？”

　　“有吗？哦……好像有一点……”

　　“呵呵，法正大人心里，恐怕是极为厌恶公子了。”

　　“啊？为什么？因为我今天救了人？可我救了那女孩，不也对法正有好处吗？”

　　“话虽如此，可公子也看到了，法正大人今天穿的是便装，车驾不加装饰，也没有任何随从，显
　　然并非公干。加上他车里还坐了一个身份不明、不愿见人的神秘客人，公子觉得他被你当街叫出姓名，心里会高兴么？”

　　我无语。既然不想被人认出来，就不要出这种事故啊！明明是自己先惹出事来的，还怪我么？我叹口气：“我哪里想到那么多？算了吧，他本来好像就不喜欢我。”

　　星寰眉头一挑：“公子何出此言？”

　　“我没跟你说这种小细节。那天我跟关兴大人去见汉中王，我总觉得法正对我也好、对关兴也好，都似乎不屑一顾的样子。特别是后来他先走了，我盯着他看的时间略长了些，好像被他发现了……”

　　“嗯……”

　　“再说我觉得这人心机深沉，脾气似乎也有几分古怪，很难打交道。我是不想再跟他接触的，谁知今天又在这遇上……”

　　星寰沉默片刻，忽然问道：“公子可知玄德公去年攻略汉中，跟随在侧的谋主是何人？”

　　“汉中？”我努力回忆，“应该不是诸葛亮……庞统也在之前去世……呃、难道……？”

　　“不错，正是法正。玄德公汉中之役，以法正为头功，他因此功迁为汉中王尚书令、护军将军。”星寰沉声道，“也就是说，法正不啻为公子的杀父仇人！”

　　“……”严格来说，是夏侯称的杀父仇人，并不是我的。

　　“公子不喜法正，也在所难免。只是公子可要小心些。法正其人，在蜀中风评并不好，都说他睚眦必报，心胸狭窄。他若当真盯上公子，也是桩麻烦事。”

　　“我知道了，以后在他面前，我尽量低调些就是了。”

　　星寰点点头：“但予的意思，也并非要公子一味低调、隐藏锋芒。别忘了，入蜀也是游历的一部分，而公子游历的最终目的，是为了重新回到应该属于公子的朝堂之上！”

　　我回味他这番鼓励的话语，郑重地点了点头。经过这么一桩意外事故，我感觉精神上有些疲惫，也无心继续逛街。我们很快就回到将军府。

　　时间还早，看样子只有下午三点多。刚走的我们住的小院外，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从院子里传来，紧接着一个身影从院中跑了出来，也没看见我们，一头撞在我身上。我毫无准备，对方跑过来的冲力不小，当场被撞倒在地，摔得结结实实。我痛呼一声，却听对方叫了声“哎呀”，竟是个脆生生的女声。

　　星寰站在旁边躲过一劫，上前帮忙拉那个撞我的人起来，嘴里说着：“这不是小姐吗？怎么突然跑出来。小姐摔伤了哪里没有？”

　　撞到我的正是一身绿色衣裙的关银屏。她被星寰拉起来，低着头也不看我们，也不说话。星寰又问了一遍，她才胡乱应付了一句“我没事！”我觉得她的样子明显异常，仔细看她，惊讶地发现她俊俏的脸上似乎有泪痕。

　　“小姐，你这是……”

　　“……不要你们管！不许告诉我哥！！”

　　她凶巴巴地丢下这两句话，甩开星寰的手刚要走，薛礼忽然追了出来，叫了一句“银屏小姐”。关银屏扭头瞪了薛礼一眼，飞快地跑走了。

　　场面除了尴尬还是尴尬。我还坐在地上没爬起来。星寰刚被挣脱，手尴尬地放在一旁，人也显得尴尬。薛礼站在院门口，瞪着我，我也瞪着他。显然，要说最尴尬的是谁，显然不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我跟星寰。

　　薛礼轻咳一声，颇为不自在地说：“刚才的事，你们就当没看见吧。我跟小姐……什么都没有！”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跟小姐有什么啊！

　　薛礼说完，逃跑似地转身回了院子，随即传出响亮的关门声。我坐在地上，和星寰面面相觑。

　　“该不会……”

　　“八成是了。”

　　“……”这都叫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