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00、一〇〇、谁的北伐？

　　日子流水一般地过着，我竟然也很快习惯了成都的生活，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同时也再次感叹人类惊人的适应能力。这里的气候、方言、习惯，都与北方中原地区不同，更别提这里还是蜀汉的大本营，对我来说应该是个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的生存环境，而我就这么适应了。有时我甚至有种错觉，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来这里很久了，只有一日冷似一日的天气提醒着我时间的流逝。

　　这段日子平静无事，至少对我周围的人来说是这样。关兴的官职还挂在关羽的荆州军中，在成都并没有正式职务，因而除了一些日常的交际来往之外，他平常事情不多，总算能静下心来休养。在家的日子多了，常能看到他与夫人出双入对，一道走亲访友，出城散心，逛街购物什么的，能看出夫妻俩伉俪情深，感情不错。这种时候我总是不自觉地会在意薛礼。连我都能看出关兴和夫人感情好，他当然不会看不到，我对他不能不说是有一些同情的。很显然关兴再信任他，也不会回应他真正的期待。而偏偏，关兴的妹妹又对他情有独钟。这种关系要说尴尬，也真是够尴尬的。

　　薛礼自己大概也很郁闷，为什么他的感情问题每次都能被我撞上。我对此感到非常无辜。我也不是自愿要知道的，每次都能撞见，我也感觉很无奈。关银屏那次跟我撞个正着，第二天薛礼就来找我喝茶。我当然知道他为何而来，不过这事情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也不愿搀和到别人的感情问题当中，便跟他玩了个花样，故意不提这一茬，把我跟星寰在集市上遇到法正的事原原本本跟他说了一遍。薛礼听完之后皱了很久的眉头，最后嘱咐我说以后再遇到法正要多加小心，不要冲撞了。我们又顺势聊了些别的琐事，成功地把这个话题带过去了。薛礼也明白我是故意不提的，之后就没再追着我说过这件事。

　　倒是那位关银屏小姐，默默地记恨上了我。女孩子家脸皮本来就薄，她跟我又完全不熟，被我撞见那样的场面，脸上挂不住，脾气自然就上来了。这么些天过去，她每次看见我还是会狠狠瞪我，跟我说话也是凶巴巴的，弄得我十分冤枉。她后来也很避讳来我们这个院子找薛礼了，要来也是带着婢女仆人，公事公办的架势。至于他们两人私下有没有见面，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一转眼，冬天就到了。入冬之后，不好的消息接连从前方传来。先是增援樊城的徐晃和关羽打起了对峙，关羽并未击溃这波增援。接着又是曹操从洛阳亲自出兵的消息传来，朝堂上下大为吃惊。关兴当时就有些坐不住了，立刻上书请战，要求重返荆州前线。然而刘备并没有批准这一可说是理所当然的请求。

　　刘备到底为什么不让关兴带兵前去增援襄樊战场，我始终没有搞清楚，因为连关兴自己都弄不明白。刘备把他叫过去，向他解释从益州出兵的难处，并把关羽送来的战报拿给他看。关羽在战报中确实没有提出增兵求援，并表示目前战况良好，樊城被围日久，只要击退徐晃援军，拿下樊城指日可待。刘备又说他会安排其他地方的兵力尽可能过去支援，但蜀中目前确实没有余力出兵驰援。关兴见主公都如此好言安抚，没法再说什么，只好接受了刘备的说辞，悻悻地回了家。

　　一回来，他就把我跟薛礼叫到书房，关上了房门。

　　“不知大人叫我们前来，所为何事？”薛礼问道。

　　关兴愤愤地回答：“我刚从王宫回来，殿下答复如何，你们也该猜到几分！”

　　我俩默默无语。若是刘备答应让他领兵前去，他肯定不是这个反应。他随即把刘备安抚他的话大致说给我们听，我跟薛礼虽然不觉意外，也对刘备这种决定感到不解。

　　“殿下的意思是，益州现在无法抽调兵力，是因为州郡情势不稳？可依小人看来，这两月间，蜀中也不见有任何兵力调动，不稳之说从何而来？”

　　进入刘备阵营后，我为了保持低调，很少主动开口发表意见。不过在这种情况下，质疑刘备这种话，由我这个外人来说，比关兴和薛礼自己开口要好得多。

　　关兴轻叹一声：“我也弄不明白。我的看法和悦之类似，并不觉得蜀中近来多事。也可能是我固步自封，待在家里过于安逸，不得而知吧。”

　　沉默片刻，薛礼低声道：“下官倒有一点愚见，不知是否当讲。”

　　“丞辅说的哪里话？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

　　薛礼看了我一眼，我顿时明白他的顾虑原来在我。但我就是装傻不想走，我也想听听薛礼的见解。见我不识相，而关兴也没有叫我走的意思，薛礼犹豫片刻，才道：“这也仅仅是下官一点猜测，若有说的不对之处，请两位听过就算，不要张扬出去。大人若是觉得有几分道理，也请大人不要动怒。”

　　“丞辅放心，分寸我晓得。悦之也不是随口乱说之人。”

　　我深深点头表示觉悟。薛礼沉默片刻，愈发压低了声音。

　　“大人，下官只是猜想，汉中王殿下，或许并不完全清楚前线军情如何？”

　　关兴一愣：“丞辅何出此言？父亲送回的军情手书，殿下给我亲眼看过，父亲确实并无求援之意。殿下就此判断无需出兵，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关将军的性格，大人您最为清楚。军情也许并不紧急，因而关将军暂无求援之意。然而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荆楚距离蜀中路途遥远，消息滞后。若等到关将军支撑不住送来求援讯息，恐怕……”

　　关兴忧心忡忡道：“这也正是我为何三番两次请求带兵回援的原因之一。我担心父亲独自支撑战局，恐怕过于勉强……”

　　“汉中王殿下雄才大略，同时也深知关将军的秉性脾气，若是有心，并不一定会完全相信送来的书报。然而殿下却并无担心之意，也无意派兵支援，下官私下揣测，会否殿下当真相信前线军情万无一失呢？”

　　他这话虽说是猜测，仍然绕了很大的圈子。关兴沉吟片刻，道：“的确，父亲这次北伐关系重大，汉中王的决策不会单凭父亲送来的文书为准。军情传递、消息刺探这一类事，从前在荆州时，一直是诸葛军师主持……”

　　“诸葛大人做事，一向稳妥周到。不过殿下毕竟是益州新主，必得顾虑蜀中旧臣的立场。听闻目前掌握消息线索的虽然仍是诸葛大人，但也用了不少益州官员。”

　　关兴沉默了许久。刘备不出兵，固然是蜀中确实兵力不多，去年刚刚从曹操手里抢过来的汉中也需要重兵防守，他难以再从成都调出更多军队。但不出兵的根本原因，未尝不是如薛礼所猜测的，对于荆州前线的形势估计不足。也许他并不会想到关羽会一败涂地，甚至因此送命。大家都以为若是打不下樊城，最多不过重新退回荆州，北伐夭折、无功而返。不会有人想到名震天下的关羽关云长会命丧此役。若是刘备知道事情最终会变成这种结局，他真能沉得住气不发兵响应么？

　　“丞辅，”关兴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开口，凝视着薛礼道：“你能替我走一趟么？”

　　薛礼垂下头，郑重地回答：“义不容辞！”

　　关兴让薛礼去走的这一趟，无疑非常危险。先不说重返战场，是不是还能够全身而退。他私下里派自己的亲信去前线打探消息，若是被人知道，一定会说他质疑汉中王、心怀异念。无论是对关兴还是对薛礼，发出这个命令或是接受这个命令，双方都冒着极大的风险。而他们之间那种心照不宣，连我这个旁观者都能深深地感受到。

　　薛礼出发是在十一月初。他仅仅用了两天的时间做准备，就一个人匆匆走了。为了低调起见，他没有带任何随行人员，除了以防万一带了一块关兴的前护军令牌，别的随身物品都是低调从简。临行前他特意嘱咐我好好照看关兴，那架势就好像说如果他回来发现关兴少了一根头发一定扒了我的皮一样。被他这么一通啰里啰嗦地追着叮嘱，我真恨不得跟他换过来，让他留在家里照顾关兴好了！

　　知道薛礼秘密动身离开成都的真正目的的，就只有关兴和我，还有我私下里告知的星寰。就连关银屏都被瞒了下来。关兴跟妹妹说薛礼到阆中去了。阆中是张飞的驻屯地，因而关银屏丝毫没有怀疑，一心盼着薛礼早点从阆中回来，给她带张飞叔叔亲手做的卤牛肉。不知等薛礼从荆州回来的时候，关兴要到哪里去弄张飞叔叔的卤牛肉来搪塞妹妹。

　　薛礼走后，我就成了关兴身边的第一跟班，基本上形影不离，他去哪里都带着我。托他的福，我对于蜀汉军队的编制、布防安排、作战习惯、运转机制、情报流通等方面，都有更多的机会能够接触。关兴肯定做梦都想不到，他视为心腹在培养的我实际上是夏侯家的三子、夏侯渊的儿子。我有时也很纳闷他为什么这么信任我。后来仔细想想，我自从认识他以来，一直表现突出，没有做过任何引起怀疑的事，他不信任我是没有道理的。想通之后，我安心不少，愈发认真地扮演我的角色。这么下去，我都担心自己入戏会不会太深。

　　熟悉了之后就能计算出来，成都的兵力确实有限，刘备难以腾出手来支援荆州。益州各地要冲，都需要派兵驻守，特别是北边刚刚吞并不久的汉中地区，不仅委派他最为信任的张飞亲自驻屯，兵力也很充足。再加上汉中一战打了也有一年半载，消耗很大，蜀中兵疲粮乏，实在有心无力。

　　我也很不解。既然如此，那为啥还要让关羽在这个时候北伐呢？刘备家底本来就不厚，关羽又不是不知道，哪里经得起这种连续的大动作？既然隆中对是荆州、益州两线同时出击的构想，为什么没有好好贯彻这种构想，让关羽一个人先冲出去了？关羽要北伐，总不会是他一个人的主意吧？这真是让人费解的问题。我试着跟星寰探讨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一语道破，说也有可能是“皇上等不下去了。”

　　星寰一直认为关羽的北伐与许都的汉献帝之间存在某种联系。也许皇帝真的等不下去了，这是他凝聚自己仅剩的所有力量做出的最后反击。他明白再这样下去，“魏王”就会变成“魏皇帝”，天下将不复为汉家所有。皇帝眼见自己曾经寄予厚望的刘皇叔从许都逃到荆州，又从荆州去了益州，越走越远，反攻中原遥遥无期。他也许真的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这样一想，星寰的推论的确有几分道理。

　　不管怎么样，我觉得这件事都将到此为止，与我没什么关系了。我的重点也不在没多久皇帝好当的汉献帝身上。我照样过着我习武、学习、角色扮演、暗中当间谍的日常生活，倒也不觉得日子过得有多快。直到有一天看着薛礼那间许久没有打开过的房门，我才惊觉他似乎去的时间太长了些。

　　薛礼这一走就是二十多天，期间关兴也没怎么跟我提起。我猜他们之间应该通过某种方式保持着联系，因为关兴看起来也不担心的样子。只是关银屏隔三差五就跑去缠着他，追问薛礼什么时候回来。然而到了月底，就连关兴也开始沉不住气了。焦躁了几天之后，他终于把我叫过去，开门见山地对我说：“丞辅失踪了。”

　　我大吃一惊：“失踪了？这是怎么回事？”

　　“丞辅出发之际，我与他商量好了，他每到一处驿站，都会写一封信，用前护军的令牌让驿站送回来给我。信都很短，内容也都是用暗语写的，不会有任何问题，这样我就能够掌握他的行踪。然而最后一封信距离现在已经超过七天，我还是没有收到更进一步的消息。”

　　“会不会薛大人在某处停留下来，打探消息呢？”

　　关兴摇头：“不会。丞辅做事，不会如此欠缺考虑。即便在一处停留，他也会追加一封信，将情况告知于我。已经七八天没有收到他的信了，我担心他一个人终究还是出了事……”

　　关兴眉头紧锁，显然非常担心薛礼的安危。我已经猜到了他叫我来的用意，八成是要我带人去寻找和接应。他自己不便出面去做这件事，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我已经有所觉悟，正在等着他下达命令，紧闭的房门忽然“砰”地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关银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柳眉倒竖一脸愤恨，大声道。

　　“我就知道你是在骗我！二哥你老实说，薛大哥究竟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