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92、九十二、意外的提议

　　顶着“龙阳之事”这种莫须有的帽子，我觉得薛礼再看我的眼神，已经有点怪怪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我跟星寰并不是那种关系。这种事，不管解不解释，都无比尴尬。就算厚着脸皮解释了，对方也不一定会相信。好在薛礼并不是个喜欢乱说话的人，除了看我的眼神怪了点，其他方面的表现都很正常。我索性也懒得去跟他解释，免得彼此更加尴尬。

　　洗漱完毕收拾整齐，我立刻赶到关兴的营帐报道。星寰正在里面给关兴复诊，我被允许进入帐中旁观。关兴的手术伤口已经结痂了，不再渗出脓水和血水，整体愈合情况十分乐观。星寰为他的伤口做了检查，又换药、换纱布，重新包扎起来，扔掉替换下来的旧纱布。薛礼随即服侍关兴更衣，替他穿上一套颇为正式的便装，不过并没有穿戴铠甲。看来虽说是去中军大营，但并非是以前护军的身份。只是薛礼不知道为什么，硬抢了本该是亲兵的我来做的事，亲自服侍关兴更衣，倒把我晾在一边没事干了。

　　关兴更衣完毕，薛礼也早叫人备好了马匹，我们三个人一同骑马出营，去到关羽的中军大营。关兴的伤情恢复良好，不过骑马对于身体的负担太大，本来星寰是不建议的。但我们的营地距离中军大营最远，步行过去太累不说，也显得很傻气。薛礼提出要关兴乘车，他更是死活不肯答应。最后只要采用折中的办法，就是骑在马上慢慢走，杜绝奔跑。这样的话颠簸会小一些，不至于剧烈运动扯开伤口。因而我们三个人晃晃悠悠的，颇走了一会儿才到。

　　大营依然沉浸在昨日巨大胜利的狂喜之中。早上刚起来不久，营地中一片热闹，上到军官下到士兵，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看在眼里，心情难免有些复杂。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欢笑有人哭。魏军那边，看今天早上的太阳升起时，肯定不会感到丝毫愉悦。

　　守营的士兵见到我们，行礼道：“见过护军大人。大人要见将军吗？”

　　“不，我有事找我大哥。他在么？”

　　“早上起来，未见两位关将军出营，想来都在。是否需要小人带护军大人过去？”

　　关兴摆摆手：“不必了，我晓得大哥的营帐，自己过去就是。你不必在意我，好好守营才是你的职责所在。”

　　士兵行了礼，依旧回原位站岗。关兴带着我跟薛礼，来到一处营帐外。帐中的人瞥见我们，立刻快步迎了出来，正是关兴的大哥、关羽的长子，关平。

　　关平是个身材魁梧的人，比关兴更像父亲关羽。他一阵风地从营中奔出，双手接住翻身下马的弟弟，嘴里一叠声道：“安国，小心点！你怎么骑马过来了？也不当心些！”

　　话音未落，手上的动作早已跟上。关兴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小声反抗：“大哥，不用这样扶着我。我的伤不碍事，骑马过来也是大夫同意的。”

　　“还是小心些好！你过来怎么也不备辆车？骑马颠簸，万一伤口再裂开，要如何是好？从你那边过来也不近，我哪里知道你竟会骑马！早知如此，还不如我去你那走一趟呢！”

　　“大哥……”

　　关兴的口吻显得十分无奈，关平却不肯放手，执意扶着他。两兄弟并肩进了营帐，薛礼跟进去，却让我留在外面。想来他们大概有些机密要紧的事商谈，我还不够资格旁听。我也不以为意，独自在营帐外等待。关平的两个亲兵也在营外当值，我试着跟他们攀谈，他们倒也乐意搭话，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

　　聊天时，我无意中瞥见不远处一个单独的帐篷，守卫十分严密，小小一个帐篷外头站了七八个士兵，神情严阵以待，完全不像是平常在自己营里站岗当值的样子。我心中好奇，便向那两个亲兵打听：“那处营帐是做什么的？怎么看起来戒备森严？”

　　两人瞄了一眼，其中一个答道：“那里啊，那是关押俘虏的。”

　　“关押俘虏？”我略感惊讶，“俘虏还单独关在营帐里？不是都集中起来看管了吗？”

　　亲兵笑道：“关在营帐里的当然不是普通俘虏啦！那里面关的是魏国大将于禁！怎么说他也是投降的嘛，关将军说还是要好好对待。”

　　于禁！那个帐篷里关押的竟然是于禁！我赶忙问：“那庞德呢？关在哪里？”

　　“喏，那边就是。”亲兵朝着更远处努嘴，又问我：“兄弟你认识他俩？”

　　“……庞德杀了我的上官！”我道。

　　两人立刻露出了然的神情，点头道：“你放心，兄弟！那个庞德，怕是活不过今日了！”

　　“哦？此话怎讲？”

　　“那厮昨日被抓时，关将军本想招降他，他却不识抬举，一直骂咱们将军。关云长关将军是他骂的么？将军大度，兄弟们气得不行，都想给那厮一点颜色看，将军却不许。庞德不肯投降，甚至不肯在将军面前跪下！实在该死！将军便说，让他考虑一晚，若是还不改变主意，今日午后便斩他祭奠阵亡的兄弟们！”

　　“是吗……”

　　庞德竟没有马上被杀？我还以为他被抓之后不肯投降，当场就被杀死了。我又望了一眼那两个帐篷的方向，想起先后两次与庞德在战场上交锋的情形，依然心有余悸。庞德的勇猛和不要命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这两次当中若是我与他正面交锋，我同样极有可能落得与胡校尉同样的下场，身首异处。只是如今英雄落难，庞德俨然在等死，不知境遇又会怎样。

　　不一会，关平、关兴、薛礼三人从帐中出来。关氏兄弟走在前面，薛礼叫上我走在后头，竟然一同朝着俘虏营帐走了过去。我心里有点紧张。我没有跟于禁打过照面，同时我又不敢跟他打照面。于禁是曹营老将了，跟夏侯渊肯定很熟，对夏侯家的情况肯定了解。他认识夏侯称的可能性非常大。跟他打照面的风险太高，我不敢轻易尝试。好在，他们三个没有要去找于禁的意思，径直来到关押庞德的营帐外。同样让我等在外头，他们三人进了帐中。我这才明白，关兴这次来大营，也许特意是为了来找庞德的。毕竟那几个从邺城来的使者下落如何，唯一知道的人就是庞德了。

　　这一次他们在营帐中时间很长，足有半个多时辰。我在外头有心想要偷听，无奈这营帐还是有点厚度的，我又不能太明显地偷听。营帐里的说话声非常轻微，几不可闻，我只隐约听到几声大笑，也不知是不是那位不肯跪也不肯降的猛将庞德发出的。后来我终于放弃了。而关氏兄弟跟薛礼出来的时候，脸色也都不怎么好看。想来大概是庞德没有让他们如愿。

　　关兴跟关平道别后，并没有去见父亲关羽，带着薛礼和我回营了。他的情绪明显低落，是显而易见的。薛礼一路上也保持沉默，气氛十分凝重。回到营地，关兴就让我去休息了。

　　当天，就传来了庞德被斩的消息，营中人人叫好。特别是胡校尉的老朋友、老部下，纷纷庆贺胡校尉的在天之灵得到了慰藉。我心情复杂，表面上却只能跟着敷衍，表现出好像也很高兴的样子。然而庞德死了，关兴却似乎并不高兴。连续两天，他的情绪都有点低落，我在他身边也常常能听到他叹气。庞德已死，若是他死前始终坚持不肯说出使者的下落，这个谜团恐怕要在关兴心中盘亘一生，再也解不开了。

　　论功行赏的时候，我被提拔为军司马，归属关兴麾下。军司马对于一个普通出身的士兵来说，算是职业生涯的重大突破，许多人熬了多年也得不到这么一个下级军官的官职。我这种升迁速度简直可以说是坐了火箭，绝对属于破格提拔。关兴确实很赏识我，武圣对我印象也很好。要是安心在这里发展，我能预见到自己前途不错。

　　关羽随后派人将庞德的首级送进了被围困的樊城，目的是要给曹仁和守城将士一个震慑，敦促他们也赶紧投降。然而曹仁却杀了使者，将首级抛出城外。关羽大怒，决意乘胜追击，择日攻城。眼瞅着又是一场大战迫在眉睫，我的身份立场却越来越尴尬，不由地更加忧心忡忡。下次要是再上战场，真的去打樊城，万一不小心跟曹仁或者其他什么人碰了面，那该怎么办？

　　没想到我还没有来得及再上战场，却又传来一个消息——关兴即将返回益州报捷，而薛礼、我、王云等一干亲兵，将跟随他一同前往！

　　这消息对我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益州！那是什么地方？那不就是四川、不就是蜀汉吗？我进了荆州军营就够离谱了，现在竟然要我去蜀汉大本营益州？这不是跟我开国际玩笑吗！

　　惶恐瞬间占据了我的心。先不提这个时代没有火车没有飞机，纯人力入川有多辛苦。我在荆州即便身份尴尬，好歹有个盼头，就是等襄樊之战结束的时候，趁乱脱离关羽阵营，重新回到魏国地界。若是进了蜀汉，我还能出来吗？蜀道难于上青天，一旦入蜀，我人生地不熟，要怎么离开？不行！我不能去益州，说什么也不能去！

　　我打定了主意，决意偷偷溜走，不能就这么被关兴带到蜀汉去。因而当王云兴奋地跟我说终于可以回家了，我暗中已经在偷偷查看营地四周，寻找逃走的机会了。王云是益州人，跟着关兴在荆州有段时间了。他的腿伤恢复得很好，又能离开战场回家，心里自然高兴。也因为过于高兴，他并没有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对我来说也是好事。

　　我观察了几天，摸清了晚上卫兵巡逻的规律，以及岗哨换防的时间，并且选好了逃跑路线。我选的路线就是公共厕所的大坑附近。因为是公厕，气味让人不敢恭维，平常不会有人主动靠近。大家方便完了之后都立刻逃走。假如我选择合适的时机，趁着晚上从大坑旁偷溜出营，只要跑出去一段距离，进入营外的一片树林中，基本上可以成功逃走。天亮之后，我就能穿过树林，远离这片战场。可唯一的问题是，这附近的地形，我并不了解。

　　我对地理方面的概念十分粗略模糊。这一路上，负责指引方向、确定路线的都是星寰，我从来没有在这方面下过功夫动过脑筋。现在到了要走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对周边区域一无所知。我思索再三，还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再说我要是真的成功逃走，也不能把星寰一个人留在这里。要走，还是得一起走。

　　事不宜迟。这天晚上，我借口说自己拉肚子，来到星寰的营帐。营帐里只有他一个人。见我来了，他微微一笑，起身行了个礼：“恭喜赵兄弟升任军司马。予还未向赵兄弟道贺。”

　　我苦笑道：“你就别笑话我了，星先生。别人不知，你还不知么？”

　　星寰笑笑，意味深长道：“不管别人知不知，赵兄弟内心自知，便足够了。”

　　我叹一声，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便凑近他身边，低声道：“关兴要回益州了，先生可知道？”

　　他点头：“营中早已传开此事。”

　　“我也要跟着一道去，先生也知道了吗？”

　　“以关小将军对你的赏识，这个不能猜测。”

　　我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既然这样我也不多说了——跟我一起走吧！我不会去益州的！”

　　星寰面露惊讶：“你的意思是……”

　　“我怎么能去益州呢？”我急道，“万一去了不是更难脱身？那边天高地远的，万重山阙，进去容易出来难啊！我不去！”

　　星寰正色道：“可是军营之中，逃脱是死罪。你刚刚被提拔，马上就逃走，若是被抓，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这你可想过了？”

　　“当然想过！但是我也调查清楚了。咱们从粪坑那边走，藏进小树林，等天亮之后就能逃走了，不是很完美的计划吗？”

　　星寰沉思许久。我焦灼万分地看着他。终于他缓缓摇头，坚定地说：“不行。军营并非儿戏，没那么容易走脱。不如索性跟着关兴将军入蜀，顺其自然，不是更好？”

　　我急得跳脚：“我刚才的意思没跟先生说清楚吗？入了益州，怎么还能走得掉啊？”

　　“为何走不掉？益州虽然道路艰险，但也不是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再说这机会如此难得，公子已经获得了关兴将军的信赖，入蜀顺理成章。若是错过这个机会，想要进入蜀中看上一眼，不知有多难。公子难道舍得放弃此等良机？”

　　“呃……可是……”

　　我也不是不想啊。刘备、诸葛亮、张飞、赵云、马超……这些人我也想亲眼见见啊。可是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真的还能再回到邺城、回到魏国吗？

　　星寰的手落在我的肩膀上，坚定而有力，微微一笑。

　　“放心吧，予跟公子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