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91、九十一、谜团之人

　　等我平静下来，天色愈发昏暗了。我很尴尬地从星寰的怀抱中起身，擦了擦已经干得差不多的眼泪，尴尬地说：“那个……让先生见笑了……”

　　星寰微微一笑，替我拢了拢散乱的额发，轻声道：“不必介意。只是你现在这模样，一看便是大哭一场，声音嘶哑不说，眼睛也瞒不过人。你打算如何对关兴将军解释？”

　　我叹气道：“只好说是感伤胡校尉之死了。”

　　星寰沉默片刻，低声说了句“难为公子”，拍了拍我的肩。我领他这份心意，也下决心想让自己振作起来，用力点了点头。

　　“我现在就回去见关兴。”我起身，使劲擤了擤鼻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通畅一些。星寰也跟着我站起来，眼中仍有隐约的担忧。看到他关心我，我心里也觉得有一丝高兴劲，似乎不那么难过了。

　　“为了避嫌，先生要么晚些回去？”

　　星寰略一沉吟，摇头道：“不必了，予陪公子一道回去，便说是予在河边寻得公子，安慰了一番，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既然他觉得没什么关系，我也乐意跟他一同回去。往营地走的路上，他又叮嘱我说，我曾经进过荆州军营、杀死成何这件事，以后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让魏国的人知道。

　　“此事若被人知悉，难保日后有一天不被当做把柄，加以利用。公子就把整件事烂在肚子里，一辈子都不要说出口。”

　　我点头：“我也如此认为。这种事情解释不清。何况不管怎么说，我杀成何，总是杀了自己人。我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先生放心。”

　　“嗯。连曹家大公子和夏侯家的诸位公子，也不可告知。公子切记。”他话锋一顿，又道：“当然，魏国太子那边，予也不会透露一星半点。公子也请无需顾虑。”

　　我沉重无比地点了点头，跟着星寰回到军营中。心里还是沉甸甸的，但是进入荆州军营，我又必须打起精神来扮演我的角色。军营里一片忙碌景象，大战之后的混乱和喜悦充斥着营地的每一个角落。而我因为杀死督军成何立了大功，俨然已经成为明日之星，军中许多人都认识了我。见我一脸哭过之后的模样，众人都露出惊讶和不解。我无法一一解释，便索性无视他们，带着星寰径直来到关兴的帐前。

　　见我回来，关兴显得很高兴，招呼我道：“你总算回来了，悦之！去了何处？我让人四处找你呢！”

　　我行礼道：“让护军大人挂心了。小人到河边去走了走，星先生过来寻得小人，才知大人叫人四处寻找，真是惭愧之极。”

　　关兴立刻察觉到我的异样，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好似……”

　　我低声答道：“小人失礼了。小人……对于胡校尉……”

　　关兴的语气顿时流露出了然：“原来如此。所以你才独自去了河边？”

　　“胡校尉死在眼前，小人深感自己无能。想到小人能够效力将军麾下，多亏了胡校尉的大度赏识，不由地满腔悲愤，却又无处发泄……”

　　扪心自问，我说这些话不完全是在欺骗关兴。胡校尉的死确实也带给我极大的震撼。那么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豪迈汉子，死得如此突然，又如此惨烈。战场杀伐就是这样，再英雄再勇猛，还是一样会有阵亡的一天。胡校尉不过是运气不好、实力不济，遇上了比他更为强大的对手。而他对我，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一份引荐之情和不杀之恩，我内心深处对于他的死，多少总有一些怅然和伤感。

　　关兴黯然叹息道：“胡校尉向来勇猛不肯服输，这次又存了替我报仇的念头，一门心思想要找庞德做个了断。那庞德，真不愧是西凉猛将！”

　　我沉默不语。胡校尉虽然豪迈勇武，但他败在庞德手下，是地地道道的技不如人，这没什么好说的。看关兴的语气，似乎颇为公允，并不因为庞德杀了胡校尉便对他诋毁诽谤。他自己也曾与庞德交手并且落败，深知厉害，想必对于这位猛将评价不低。

　　叹息片刻，他又打起精神对我道：“不管怎么说，你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想必胡校尉也可感到一丝欣慰。我早说过我信任他的眼光，他果然不曾看错你。”

　　我谦逊道：“承蒙大人夸奖。小人不才，受之有愧。”

　　“先回去好好休息吧。待父帅处置了俘虏，必会论功行赏！”

　　关兴看我的目光充满了期许，我只好振作精神道谢，退出了营帐。星寰留在帐中，为他检查伤口、更换药物。不知是否发现了星寰的医术比营中原本的两位大夫更加高明，关兴对星寰也颇为信赖，后续治疗几乎全部交由他处理，张、李两位大夫反被挤到一旁去了。

　　回到自己的营帐，我也逃不掉同僚们的恭维祝贺，围着我问东问西，一下子好像人人都对我感兴趣。我的心情尚未完全平复，根本没有精神陪他们东拉西扯。匆匆敷衍了几句，我借口要去找大夫疗伤，又逃到了星寰那里。

　　先前在战阵之中一直处于拼命状态，即便受了伤也浑然不觉。后来心情起伏强烈，也无暇顾及。这会平静下来仔细一看，我身上的伤还不止一处。胳膊、大腿、后背、肩膀，都有刀伤、箭伤，但都很幸运的只是擦伤或者浅层的割伤。耽搁许久，伤口大都已经自行凝血。我那一身软甲跟衣服，也都血迹斑斑的。软甲还好说，衣服又是血迹又是破损，干脆被我扔了。星寰帮我处理好所有的伤口，又用软布沾水帮我擦洗身上的汗渍、血迹、污垢，最后找了一身干净衣服给我换上，我整个人感觉轻松多了，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不愿回营帐听人啰嗦，天色又晚了，我便厚着脸皮赖在他的营帐中不肯走。星寰也没说什么，默许了我的撒娇行为。我俩就着狭窄的卧榻，凑合凑合便各自睡了。

　　我睡得很快，也睡得很沉。刚躺下的时候还觉得伤口疼，但很快，巨大的疲惫感淹没了我，很快便陷入深度睡眠。之所以知道自己处于深度睡眠，是因为睡梦中的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是落入了一个无尽的深渊，周围是漆黑一片，没有上下左右，也没有前前后后，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自己在一直往下沉的现在。恐惧慢慢从心底渗透出来。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像是漂浮在虚空的深处，又像是深入无尽的深渊，也可能是沉浸在时间的洪流中。就这样沉下去，我会怎么样？我这是在做梦，还是我的意识在脱离这个借来的身体？我这是要死了吗？这种未知的恐惧让我打从心底感到战栗。

　　我感觉自己很久没有做过这么可怕的梦了。我就像悬浮在深海之中，又像是漂浮在太空深处，唯一能够感觉到的只有永无止境的下坠感。我觉得这样下去我会崩溃的！我举起自己的双手，朝着头顶上方用力伸出去，用力、用力、用力地向上挣扎，像是游泳一样，试图将自己的身体拉上去。似乎有一点效果，我感觉下坠的趋势似乎得到了缓解。但还是不行，我并没有把自己拉上去。我开始更为努力地挣扎，不仅双臂用力，双腿也开始用力往下蹬，真的像在游泳一样，用力！用力！用力！

　　忽然之间，我的身体感受到一股强有力的接触。身体本能地抽搐了一下，我霎时间从梦中惊醒。狭窄的营帐内一片昏暗，寂静无声，只有星寰平稳轻微的呼吸声，在耳边清晰可闻。我与星寰同榻而眠，我仰面朝天，额上、身上全是冷汗。他侧过脸来面对着我，一只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用力地拥着我。我回想起刚才梦中的情形，直觉告诉我是他这只手将我拉回来的。我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但是刚才梦中的情形确实吓到了我。在这里一年了，我本以为自己的灵魂已经稳定地存在于这个时代、存在于夏侯称的身体中。可是今天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我产生了离开这个时代的强烈念头，所以晚上就立刻遇到这种情况吗？刚才梦里的，到底是怎样的状况？如果我真的想走，我的灵魂又会去到什么地方？难道不是返回二十一世纪吗？难道我真的已经回不去了？

　　梦中的情形给了我强烈的刺激，这些问题又让我忧心忡忡胡思乱想，这个晚上就再也睡不着了。我小心翼翼地躺在榻上，听着星寰平稳均匀的呼吸声，嗅着他身上传来的淡淡异香。难以置信。我认识他才多久，感觉他好像已经变成了对我来说不可或缺的存在。明明一个多月前在许都，我还曾经怀疑他是不是别有居心两面三刀。但是现在，我对他却是百分之百无条件的信任。我总觉得我说的话，他都能明白真正的含义。他是这个时代，唯一能够理解我的人。但他到底是什么人呢？真的是身怀异能的方士？他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让我觉得无法解释。该不会，他跟我一样也是个穿越来的吧？

　　我偷偷瞄了他一眼，他并没有醒来的迹象。他的睡颜宁静安详，犹如他一直保持不变的淡然神情。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来，稍许遮挡了脸庞，使他看起来给人的感觉更为柔和。他的脸上完全看不年龄，看起来也就二三十岁的模样，但阅历和谈吐却要成熟老练得多。先前问过年龄，他也避而不谈。这样一个神秘的人物，我却从未在三国相关的书中看到过有关他的事。说他是穿越的，也不算是完全说不过去吧？

　　我叹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若他是穿越的，真希望他能早点跟我摊牌，免得我一个人在这里寂寞得要命，连个说真心话的人都找不到。

　　胡思乱想的一夜就这么过去了。早上起来星寰问我睡得好不好，我没有跟他说那个梦的事，只说睡得还不错。他看起来神色如常，还跟我说如果觉得亲兵的营帐狭窄，在他这里多留几日也没关系。我想了想，谢绝了他的好意。我觉得不能过于依赖他。无论作为赵乐还是作为夏侯称，我都是个成年人了，必须学会自己应付自己的事。

　　刚走出星寰的营帐，迎面却碰上了薛礼，我们俩都愣了一下。薛礼穿戴整齐，身披软甲，我暗暗佩服他起得也真早。我还是一副睡眼朦胧没有打理的模样呢。薛礼面带不解，扫了我一眼：“你怎么在这里？”

　　“哦……我请大夫帮我治疗来着。昨天回来都忘了包扎……”

　　“可是……”薛礼脸上疑惑更重，“你不是说你是被邢先生雇来的护卫吗？怎么你们……很熟么？”

　　“啊、哈哈……我跟先生在入营之前，已经同路而行数月有余，大人您说我们算不算是很熟？”

　　薛礼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没说什么，转变了话题，吩咐我：“在这里遇到你也好，免了我再去寻你。护军大人吩咐说，叫你准备一下，便去帐前听命。”

　　“好！大人寻我有事？”

　　“等邢大夫去为大人诊治过后，你我一道，陪大人去一趟中军大营。——只有你我，不可张扬。”

　　我赶忙回答：“是！那小人这就去准备！”

　　“赵乐。”

　　我转身要走时，薛礼又叫住了我。我回头，看到他瘦削的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尴尬模样，踌躇许久，终于低声说道：“军中对于龙阳之事，向来睁眼闭眼，不予追究，不过终归还是低调些好。你去吧！”

　　说完，他自己倒像是要逃走一样，转身钻进了星寰的营帐中。我怔愣许久，才明白他刚才的意思，是要提醒我跟星寰之间的“龙阳之事”，小心别再被人撞见？

　　……这是误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