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90、九十、如果这就是乱世

　　我茫然地坐在营地外，坐在一条小溪旁，一动不动地发着呆。这条小溪还不像它即将汇入的汉水那样，已经被暴雨带来的泥沙和激战留下的鲜血浸染，仍然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透明得不掺一丝杂质。它看上去是那么清澈，那么让人心动。伸出手去想要鞠一把水，却怎么也捞不起来。水从指缝间溜走，手指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无法留下。

　　我的脑子是僵硬的，什么都没法思考。我的身体也是僵硬的，什么都不想做。我没有换衣服，身上的甲胄依然血迹斑斑，两军将士的血，加上我自己的伤口流血，铠甲上斑驳的血迹都已经结痂了。我也没有清洗，沾在手上的血迹已经渗透进手掌的纹理之中，染出了鲜明的线条。我觉得自己全身都充斥着血腥味。但我却一动也不想动，只想静静地坐在这个没有人来理会我的地方，静静地一个人待着。

　　战斗已经结束了。激烈无比，却战果辉煌。投降的俘虏快要把我们的营地挤爆了，其中还包括两名重量级俘虏，左将军于禁和立义将军庞德。不同的是，于禁是自己投降的，庞德则是走投无路被抓住的。其他将官投降、阵亡者不计其数。我因为斩杀了庞德的督军成何，被记上了大大的一笔功劳。但我自己知道，我杀死成何并不是为了立功，而是为了隐瞒身份，为了保护自己。

　　在我与成何缠斗的同时，胡校尉与庞德捉对厮杀，却不敌庞德的勇武。庞德斩杀胡校尉之后，局面顿时变得对我们不利。而我们失去了主将，军心慌乱，胡校尉的副将当即下令所有人撤退。我无意挑衅庞德，更不会恋战，以最快速度带着成何的头颅跳上船。这场短兵相接，我们这支水军部队损失不小。士兵死伤惨重不说，连主将胡校尉也阵亡。副将便带领我们撤退到远离战线的水域进行调整，我们就此撤出了战斗。

　　战斗全部结束大约在未时。俘获了抵抗到最后一刻的庞德，再也没有人进行抵抗了。中军鸣金，各部开始打扫战场，各自收兵。回营之后，我把成何的首级呈递上去，无视于同僚或钦佩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远离人群，独自来到营外。我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蒙了一层雾，茫茫然的一片，沉重无比，又喘不过气来，憋得我什么都无法思考。

　　我呆坐在溪流旁，差不多已经有一个时辰了吧。天色昏暗，连日大雨之后，仿佛连这片天空都被水洗得异常干净漂亮。看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啊，眼前这片水域在一个时辰之前，还是旌旗遍布、锣鼓喧天的情景，到处都是厮杀搏命，血肉横飞。现在却如此平静，如此安详。血和尸体被河水冲走之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而那些，总是很快就被冲走了。

　　闭上眼睛，我还能看到成何死时那难以置信的眼神。捂住耳朵，我还能听到战场上的厮杀和惨叫，还能听到成何在问我、“你是谁？”

　　对，我是谁？

　　我到底是谁？是夏侯称？还是赵乐？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呢？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以后，我又该以谁的身份活下去？

　　我不想去思考，但我的脑子却不听使唤。我的身体像是已经记住了杀死成何的所有细节，感觉、触觉、听觉、视觉，还有、直觉。所有的感官都被他占据了。他绝不是我在这场战斗中杀死的第一个人，但却是我最无法忘怀的。我甚至开始后悔不该跟着胡校尉来参加这场战斗。哪怕抗命，也该拒绝。这样我就不会遇到成何了，就不会听到他说那些话了，也就不会……杀死他了……

　　“公子！”

　　一声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在这个地方，没有第二个人会这样称呼我。而这个声音，对我来说已经成了不可或缺的存在。听到他叫我的同时，我的心绪神奇地平复下来。我几乎是渴望地扭过头去，看着星寰快步走到我面前。

　　“公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关小将军不见了你，派人到处去找呢。”

　　“……但却是先生最先找到我。”

　　“因为予听说了公子的战功，便大略能猜到公子在想什么。此时此刻，公子定然不愿置身军营，听到他人的赞许之辞。”

　　我咬紧嘴唇，眼泪险些掉下来。他果然猜对了！他永远能猜对我的心思，不管他是真的关心我，还是什么神神叨叨的算命占卜。但他是唯一一个，也许能够理解我的人。

　　“那么先生是来叫我回去的么？”我低声问。

　　“予只是来陪公子坐一会。公子愿不愿回去，那是公子自己的事。”

　　“……我不想回去。也……没有脸再回去了……”

　　我用哽咽沙哑的声音低声说。星寰沉默了片刻，淡淡地回答道：“公子所说的‘回去’，是指回到军营？还是返回邺城？”

　　我纠结许久，说出了内心真实的想法。

　　“我想……回自己的地方去。”

　　星寰沉默不语。

　　“成何……他问我，我是谁。其实我也想问我自己，我到底是谁？我想回去了，星先生。我根本就不属于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我来过了，也见识过了，已经够了。我想回到属于我的那个地方！”

　　是啊！我是生在二十世纪、长在二十一世纪的人。对我来说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历史”而已。我不应该存在于这段历史中。我是属于二十一世纪工业社会的人啊！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在这里又算是什么呢？

　　星寰沉默片刻，忽然轻声笑了，笑道：“公子若想回去，回去便是了。公子若真能回去，还用跟予来说这些么？不管公子是谁，公子现在，不是已经置身乱世、回不去了？公子并非这乱世的局外人。”

　　“可我本应是局外人啊！如果我够学霸，我甚至能知道你们每一个人的结局！！我看着你们所有人，就像在看一场已经知道剧本的戏！”我激动地大声说，夹杂了不少现代词汇，也不管星寰听不听得懂。他只是面色如常地微微挑眉。

　　“是么？那公子可知道予的结局会如何？”

　　我被他堵了一下，哑口无言，悻悻道：“你的事，我不太清楚。”

　　“你看，你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乱世三分，已成定局。世事也许如你所知，也许并非你所预想，谁又能说得准呢？”

　　“可是……”

　　可是至今为止，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夏侯渊战死，汉中归属刘备。关羽进攻襄樊，水淹七军，于禁投降，庞德被俘……所有的一切都在应该发生的时间发生了。历史并没有因为我的出现而产生丝毫动摇。

　　星寰淡淡地说了句：“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三分之势虽成，天下，仍然是大汉的。公子年纪轻轻，日后施展抱负的机会，还多得是呢。”

　　“抱负……”

　　“公子出来游历，不就是为了日后能够施展抱负，治理天下，为了公子的主君么？”

　　他这么一说，我又想起我与他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当时他口口声声认定我有所谓的“王佐之相”，又暗示我日后的主君正是魏明帝曹叡。说实话，我听了这话，内心深处并不是没有自满之情的。我真的以为自己得到了一个原本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机会，可以像史书上那些名臣良将一般名留青史——尽管留下来的可能是别人的名字。然而……

　　我苦笑一声，低声道：“先生高看我了。现在想想，先生说我有王佐之才，会不会是先生……认错了人？我并不认为自己有这份才能……”

　　“予没有认错人。予邀请公子出游，也是为了让公子配得上‘王佐之相’这四个字。”

　　“可是我杀了魏将。”我痛苦地说，“我……我杀了自己人啊！”

　　“公子杀成何，想必一定有不能不杀的理由？”

　　“理由当然有。很简单——因为他认出了我！”

　　星寰也感到一丝惊讶：“怎么？他竟认识公子？”

　　“他说他曾与夏侯渊共事，认得我跟几个兄弟。他问我是谁，为什么跟……那么像。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听到他这么说就吓得不得了，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他认出我了！他认识我！我不能让他活下去，不能让他说出去，所以我就……”

　　所以我就杀了他。我的刀刺入他的体内，我砍下他的头颅，我把他的首级高高举起。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当时的自己太可怕了！为了自保而做出这么恐怖事情的自己令人战栗！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我不想杀他……我本来不想杀他……我只是想抓他当个俘虏，这样我也能有个交代……也算完成了任务……可是……可是他……”

　　我浑身颤抖。那恐怖的一幕，成何的眼神，那么强烈地充满了疑惑的眼神。他为什么要说呢？他不说出来就不会死了！我不会知道他认识夏侯渊父子啊！都是因为他说了，害我不得不杀他……不得不杀他……

　　“公子！！！”

　　星寰用力摇晃我的肩膀，我这才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早已满脸泪痕。我透过模糊的双眼看着星寰的脸，他冷漠的脸上少见地严肃，严肃到我以为他下一秒钟要打我了。

　　可是他没有打我。他只是把我拥入他的臂弯中。

　　“这就是乱世，赵乐。你必须接受。”

　　他在我耳边轻声说道。这是他第一次用正式这个名字称呼我。他说这话的语气，带着怜惜，带着关切，也带着无奈。他身上淡淡的异香将我温柔地包裹起来，他的身体隔着重重衣衫紧挨着我，像是兄弟，又像是父亲，也像是朋友。我无法确定他带给我的感觉究竟是哪一种，我只知道，我的心忽然间就放松下来，像是在奔涌的河水中靠在一块□□的岩石上，又像是在狂乱的飓风中抓住一棵屹立不倒的大树。

　　我抱住星寰放声大哭起来。我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哭过了，无论在这个时代，还是在我可能无法再回去的那个时代。长大成人后我们往往失去了肆意哭泣的权利，因为哭泣改变不了任何事。哭泣过后，我们依然要面对所有那些我们试图逃避的现实。

　　我为自己而惭愧。我们看史书的时候总是那么轻松，因为我们在看的归根到底是他人的故事，我们自己不会置身故事当中。直到有一天，因为不可知的原因，我们真的成了史书上的一份子，才会知道“乱世”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也许我再也回不去了，无论是我生长的那个熟悉而便利的世界，还是从前那个以“游历”心态重返三国时代的自己。从我砍下成何的头颅高高举起的那一刻，我心里的某个角落好像突然碎了，我突然发现原来我也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来，做出跟关兴杀死船家一样的事来。当我对成何产生恐慌感的那一刻，唯有杀死他，才能带给我自己安全感。今后如果我继续生活在这个时代，想要求得生存，想要立于不败之地，是不是还会有许多这样的经历，才能得到一点短暂的安全感？

　　如果这就是乱世，那未免太累了。而我在这一刻，正式成为这个乱世的一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