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86、八十六、善后

　　这场狼狈不已的遭遇战，最终跟着关兴回到营地的只有二十二人，将近五十人都折在了庞德手中。亲兵大约有一半生还，李都尉的骑兵队则损失惨重，生还者仅有十个出头。就连李都尉本人，也因为主动殿后的缘故，最终没能脱身。魏军追击时的乱箭给我们造成了很大损失。大部分生还者都受了箭伤，我的左臂被一支箭擦伤，已经属于非常幸运。还有不少人死在乱箭之下，否则原本可以有更多的生还者。

　　一直跟我在一起的王云也被流箭射中大腿，不过伤不致命。这次我能生还，多亏了他一直在给我打掩护、罩着我，我对他感激不尽，照顾他便成了责无旁贷的事。我们狼狈不堪地就回到营地，才知道关兴也受伤了，而且伤得还很重。

　　我把王云从马上扶下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薛礼接住了从马上栽倒的关兴。关兴的半边甲胄上全都是血，也不知伤在什么地方，但看起来伤势不轻，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薛礼倒是没受什么伤，一边架着关兴往帐篷里走，一边大声吩咐人去叫医者过来疗伤。营中上下见我们那么多人出去，这么点人回来，而且主将受伤，顿时忙乱起来。我们在同僚的接应下各自回营休息，伤员被集中送去包扎、疗伤，筋疲力尽的马匹也被牵走照料，一片忙乱的同时，倒也显得有条不紊。

　　我只受了一点擦伤，也算是个轻伤员，便跟王云一同来到伤病员专用的营帐，等待治疗。关兴军中原本有两个随军大夫，加上星寰毛遂自荐通医术，因此有了三个军医。刚才薛礼派人叫医者去给关兴疗伤，原本的两个大夫都被叫走了，只剩下星寰一个人，另有两个兵士为他帮忙。受伤骑兵陆续被送来，总共有七八个人，星寰吩咐他们按照他指定的顺序排队等候，逐一处理。能看出他是按照伤势严重程度来排序的，重伤员优先。王云排在了较为中间的位置，而我这种的，等到最后稍微处理一下就可以了。

　　我知道星寰医术不错，内科外科都是一把好手。先前齐非那么重的伤势，也没能难倒他。受伤的骑兵虽然多，但没有人受伤致命——受了致命伤的都死在半路了，并没能一起回来。所以他也就是忙了一些，技术上没有任何难度。我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逐个处理伤员，为他们拔出箭矢，给伤口消毒、上药、包扎，神情专注，动作干净利落。众人原本对这个陌生的大夫颇有几分疑虑，看到他处理了两个伤员之后，所有的疑虑都消失了，转而成为热切的期盼。我对星寰只能说佩服得五体投地。

　　有四五个人伤口比较严重，星寰处理之后要求他们留下观察，少数几个不太严重的，包扎好伤口就能回自己营帐去休息了。王云的伤不算特别严重，但因为伤在大腿，导致行动不便，星寰也让他暂时留在伤兵营帐观察几天再说。王云面露不甘，我安慰他说会每日过来探望，要他先专心把伤养好，以免落下后遗症。

　　最后一个才是我。星寰见我在他面前坐定，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淡然问道：“伤在何处？”

　　“这里，手臂上。只是擦伤，不过还是想请先生帮忙处理一下。”

　　他没有回应，只是掀开我手臂上的衣服，用布巾沾着清水，为我清理伤口。他的手十指修长，温度有些低，触摸着我因为受伤而灼热的皮肤，感觉十分舒适。只是我莫名地有种感觉，觉得他对着我，似乎有几分生气。

　　“今日真是辛苦先生。我这小伤，本来不劳先生费心的……”

　　我试探着开口，试图化解有些诡异的气氛。星寰却不领情。手上的动作虽然一如既往，但并不抬头看我，只当没听见我说了什么。我等了片刻，感觉有些无趣，便也不再开口。我这小伤口处理起来很快，他用棉纱包了一层，便说好了，叫我可以回去了。我迟疑着站起来，见他没有再搭理我的意思，便跟王云打了个招呼，自行出了伤兵营，打算回自己营帐去休息。刚走出没几步，却听到星寰的声音在背后叫我：“赵少侠。”

　　我急忙停下脚步，殷切地看着星寰。他快步追上来，对着我叹了一口气。

　　“先生有何指教，但说无妨啊。刚才为何……”

　　“……刚才是予失礼，望你不要在意。”

　　“我不会在意。然而先生为何对我生气？可否明白告知？”

　　他沉默片刻，轻叹道：“予并非生公子的气，予在气自己。听闻出营者有七十，回来却仅有二十余人。予真为公子后怕！万一公子在这里出事，让予如何面对……”

　　他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了。尽管我俩站在营帐后面，又小心翼翼，毕竟身在荆州军营中，有些词句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星寰的意思，我已经完全明白了。我心里又何尝不为自己后怕？若刚才有任何闪失，我死在魏军乱刀之下，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是冤枉到家了？

　　我嘿嘿笑了两声，讪讪道：“想不到先生如此关心我，真是……真是受宠若惊啊！”

　　星寰轻叹：“是予邀你出来，你的安危，自然是予责任所在。落到眼下局面，本就是予的失策……”

　　我默默无语。我的确对眼前的局面颇为担忧，但总觉的也不算是什么坏事。至少，我不用绞尽脑汁去想该怎么让曹仁接受我不守孝这件事了。再说能入蜀汉阵营查看，我之前连想都没有想过，不啻为一个最佳学习机会。

　　“先生别这么说。眼下局面没什么不好，也算是‘游历’的宝贵经验啊。”

　　星寰看着我，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多谢公子如此体谅。公子虽然这么说，但无论如何，还请公子务必小心保重，切不可有丝毫折损。”

　　我点点头，心中充满了自信，感觉自己一定可以摆脱这个局面的。是的，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只要小心应付，避免在战斗中受伤，到了关羽大军溃败之际，一定可以找到机会脱身。再说还有星寰在呢！他也一定会想办法找机会的。

　　我还想再跟他说几句，就听到有人叫着“邢大夫！邢大夫！”找了过来。星寰自报姓名的时候虽然没有刻意隐瞒，但别人听在耳朵里，以为他姓“邢”，便称呼他“邢大夫”“邢先生”。他也不纠正，就这么将错就错了。我们当即停止交谈，星寰应了一声“我在此处”，便见伤兵营的一个帮手士兵小跑着转了过来。

　　“邢大夫，原来您在此处！小人好找！”

　　星寰淡然道：“抱歉，我叮嘱这位兄弟一些事情。寻我何事？”

　　“是这样，张、李两位大夫差人过来，叫大人一道去为护军大人会诊。”

　　星寰脸色微变：“叫我同去么？两位大夫说的？”

　　“是。差了人过来，叫大人放下手头所有事务，立刻前去呢！”

　　我跟星寰对视一眼，交换了不约而同的念头——关兴伤势很重，情况想必非常不妙！那两位大夫一定是忙不过来，或者束手无策了，否则他们不会叫刚刚入营不久、尚未得到充分信任的星寰去参加会诊。

　　“我马上去。”星寰说着转身就走。我心里闪过一丝对关兴的担忧，急忙说了句“我也去”，跟上他的步伐。星寰看我一眼，流露出一丝意外的神情，但也没说什么。

　　我俩无心交谈，匆忙赶到关兴的主帐。只见帐外守着几名校尉级别的军官，都面露忧色。胡校尉也在其中。看见我，他一把拽住我，大声斥责道：“你小子白白辜负老子信任！是怎么跟在护军大人身边的？怎么你小子就毫发无伤！？你是不是没有尽力？”

　　我急忙行礼请罪：“是小人无能！小人已经尽力，无奈能力有限。护军大人他……”

　　胡校尉用力叹了口气，愤愤地把我推到一边。看他生气焦急又担心的样子，想来是真心在意关兴的安危，不由自主地迁怒了。我虽然觉得有点委屈，但顾虑到眼下情势，说什么都是徒劳，只好默默承担这份不该我承担的指责。

　　胡校尉纠缠我的功夫，星寰已经先入了营帐。我失去了跟他一块进去的机会，本身也没有正式命令叫我进去，只好放弃跟进去看看的念头，跟胡校尉等人一起守在外头。胡校尉生了一阵闷气，重新把我叫上前去，询问前后的情形，问我关兴为何会受如此重伤。我早已注意到薛礼并不在场，不知是不是在营帐里。而李都尉阵亡，没能回来，生还的亲兵也大都躺在伤兵营，这几个校尉找不到人问情况，都是一头雾水干着急。我斟酌了一下，便将来龙去脉省略，只说了我们跟庞德部下骑兵发生遭遇，拼死突围这一段情形。我寻思着不论关兴和薛礼要出营去找什么，甚至连部下军官都加以隐瞒，但我们险些被庞德全灭总是不争的事实。别的我不知道，我也不方便多说，只说这一段，足以解释关兴的伤与整个队伍的惨烈伤亡，先给被蒙在鼓里的军官们一点交代。

　　好在军官们也都不是傻子，并没有追问这次出营的真正目的和行动细节。胡校尉一个劲儿咒骂庞德，扬言一定要把他大卸八块为关兴报仇出气。其他人也开始议论战局，有人提到不知要不要把护军重伤之事报告给前将军关羽，胡校尉说薛礼已经差人去通报了。

　　“这个甭担心！薛礼刚才已经叫人去通报给主帅大营了。”

　　“那薛礼人呢？此事若说有谁能解释清楚，也就只剩下他了吧？”另外一个军官质疑。虽然没有问我，看起来他们也不是真的不想追问，只是觉得我并非合适人选。

　　“薛礼在里头，守着小将军。”胡校尉道。

　　便听到有人不忿地“嗤”了一声：“就他能进，我们都不能进？我们哪个比不他那个毛头小子资格老？李都尉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总该给个说法！”

　　“是啊，李都尉也是一员老将，怎可就这样……”

　　“你们吵什么？小将军此刻命悬一线，你们还在帐前嚷嚷，像话吗？”胡校尉怒道。

　　其他人沉默片刻，有一个比较稳重的开口道：“我等也担心护军大人的伤势。只是此次行动，事前并未与我等商议，护军大人自作主张出营，目的不明，却损兵折将而返，怎能不令我等心寒？护军大人不与我等相商，莫非是不信任我等？”

　　“是啊！”另外有人附和道，“莫非胡校尉你知道护军大人出营所为何事？又为何会遇上敌将庞德？”

　　我听他们把话挑明，才发觉气氛有点不妙。他们是在责怪关兴擅自出动，还折损了人马将官。作为军中骨干，他们对于自己被排除在外一无所知这一点，深感不满。胡校尉也很尴尬。显然他同样不清楚关兴为何擅自调兵出营，但他一直站在维护关兴的立场上说话，自然被同僚视作异类，划到了对立面。

　　场面气氛一时间非常尴尬。胡校尉底气不足的分辨没有产生任何安抚效果，其他人悄声议论着，不满的气氛在逐渐发酵。同时，营帐里全无动静，关兴生死不明。我看胡校尉几次忍不住想要进去看看情况，挣扎一番之后还是按捺下来，大概也是担心贸然进去询问，让医者分心受影响。

　　等了大约有两炷香时间，营帐忽然掀开，满脸疲惫的薛礼从里面走了出来。几个军官立刻围拢他，七嘴八舌地询问关兴的伤情。薛礼疲惫之余依然不忘礼数，对这些比他官阶高、年纪长的人行礼道：“各位大人请放心，护军大人的性命已经无碍，只是失血过多，尚未醒来，目前无法面见各位。各位可以进去探视，但请务必保持安静，不要吵闹。”

　　军官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掀开营帐入内探视。我也趁机跟着进去。帐篷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星寰跟另外两个大夫围在关兴卧榻前，一个在给他擦拭额头上的汗珠，一个伏在一旁的案几上誊写药方，星寰手里端着一个水盆，里面的水都是血红色的，正要出去倒掉。趁着几个军官在询问张、李两位大夫，我接过星寰手中的水盆，跟他一道走出帐外，来到溪水旁。我把盆中脏水倒掉，又就着溪水洗了洗水盆。星寰脸色略显苍白，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

　　“怎么了？还好吗？关兴将军的情况十分凶险吗？”

　　“九死一生。”星寰轻声道，语气也充满了疲惫。我颇为惊讶。

　　“有这么严重？撤退的时候，我都没注意他受伤了……”

　　“他是在硬撑。背上中那一箭，伤势不重，箭头虽深，也只是皮肉之伤。你不曾注意到他的左侧腹还有一处伤口吧？”

　　我摇头：“我只看到那支箭。”

　　“腹部受伤才是凶险之处。他有两根肋骨被击断，折断的骨头随时有刺伤内脏的风险，一旦脏腑受损，即便华佗扁鹊，也难以施救。我们三人无奈，只得冒险打开他的侧腹，为他纠正弯折的断骨。稍有不慎，关将军便会死在我等三人手上。因为这缘故，他们两人才叫我一道来的。”

　　“他们应付不来？”

　　星寰轻轻摇头：“他们应付得来。只是他们希望要防备万一。若是当真失手，能有个刚入营十天的大夫在场，你想局面是否会对自己有利一些？”

　　我打了一个冷战：“你的意思是，他们两人想要你……”

　　星寰淡淡道：“幸好予在医术一道上，自忖不输当世之人。”

　　“可、可是这也……”

　　星寰就着溪水洗掉手上的血迹，用沾着清凉溪水的手拍了拍我的脸颊，低声道：“人生处处凶险，乱世生死无常，公子还是早些习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