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83、八十三、别无选择

　　这番史无前例亲密无间的同榻而眠，最后以我先睡着而告终。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反正我们聊了很久，星寰告诉我不必担心，他会陪着我的，不会让我一个人身陷敌营。我非常感动，也安心不少。但他同时也告诉我，这一次误入荆州军营，恐怕难以轻易返回中原，让我做些心里准备。我心中忐忑，便问他是否占算出什么，他却摇头不肯说。我们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卧榻上，絮絮叨叨说了半夜的话，我困犯不已，不知不觉便睡着了。星寰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异香，香气非常独特，说不出是什么香料，只觉萦绕于心，沁人心脾。那香大概有些安神的功效，我这一夜睡得很好。

　　醒来时，星寰已不在身边，身侧的榻上依然留有他淡淡的异香。我不由自主地抚摸着他昨夜躺过的地方，就像是想用我的手指抓住些什么似的。

　　到了今天，该来的总算是来了。吃过饭后，我百无聊赖，跟星寰一人拿了一根树枝，正在泥土地上画五子棋玩，帐篷外传来交谈声，这几天一直负责看守我们的两名兵士带着一个年轻军官走了进来。我们俩放下树枝起身迎接，那名军官谦和有礼地说道：“几日来委屈两位了。护军大人派下官来，有请赵少侠前去一叙。”

　　关兴终于想起我们来了。我心里一阵紧张。他把我跟星寰分别叫去这一手，星寰昨晚就已经预测到了，还特意叮嘱过我要如何应对，我倒不十分担心。对那名军官行礼后，我跟着他走出帐篷，穿过军营，来到了位于核心位置的主营帐，关兴已经坐在帐中等我了。

　　“参见关将军！”

　　我一见他的面，便恭敬而郑重地行了个礼。关兴叫我不要多礼，请我坐下说话。我也不推辞，他让我坐下，我便在他的下手侧跪坐下来，立刻有亲兵奉上了茶水。这让我感觉他对我颇有几分礼遇的意思，并没有当成阶下囚来看待。我道了谢，坦然地端起来喝了一口。关兴一直微笑着看着我的举止，我知道他是在观察我。

　　等我放下茶碗，他开口问道：“少侠这几日在营中，过得还习惯吗？”

　　“承蒙将军关照，饮食起居照应周全，小人心中不胜惶恐。”

　　“咦？饮食起居一应周全，本该高兴，不知‘惶恐’从何而来？”

　　我笑笑，从容答道：“白吃饭，不做事，于心不安。”

　　关兴笑出声来：“不过是粗糙饮食，少侠何必放在心上。倒是关某怠慢了。这两日军务繁忙，还望少侠体谅。”

　　他如此客气，倒让我有点吃不消。虽然他看着跟我差不多大，但他的表现却显得少年老成，谦和内敛，不令人讨厌，但就觉得有点忐忑。我没想到三国头号名将关羽的儿子，竟然会是这样一种性子。

　　我呵呵笑了两声，诚恳地说道：“关将军这样说，而可真是折煞了赵某。赵某不过一届游民，何德何等，能得到关将军礼遇？将军不要怪罪我与麾下将官动手，砍了我给胡校尉出气才好呢！”

　　关兴也笑起来：“怎会，少侠说笑了！”

　　我呵呵干笑，心里却想起那个被杀死在营地外的船家。即便星寰反复劝说，甚至暗示我应该学习这种处事方式，但我还是感到难以接受。那毕竟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如此年轻，也如此无辜。就算他进过军营，恫吓一番放他走也就算了，为什么非要杀死他？而下这个命令的人，却是个与我年纪相仿、二十出头的俊朗青年……

　　“少侠为何对着关某发呆？关某面上有何不妥之处？”

　　关兴的话让我骤然回神，惊觉自己刚才盯着他看太久了。我急忙扯动嘴角，笑道：“小人失态了。小人恳请将军不要再称呼小人为‘少侠’了。小人不过是个四海为家的游侠混混，担不起‘少侠’二字啊！”

　　“哈哈哈！”关兴大笑，“既然如此，少侠以后也不再称我为‘关将军’了。关某不才，担不起‘关将军’这三个字。”

　　“是，大人既然这样吩咐，小人照办便是。”我嘴上说的平静，心却不由地一沉。“以后”？他的意思是，我们以后来日方长？他是真不打算放我走了？

　　关兴话锋一转：“说起来，那日仓促，不曾与少侠仔细叙一叙。不知少侠是哪里人氏？家中可还有什么亲人？看少侠的年纪，与关某似乎不相上下？”

　　我行礼道：“承蒙大人看得起。小人生于建安五年，家中早已没有了亲人，孑然一身了。”

　　关兴不解道：“为何？建安五年，尚且比某小上一岁。父母双亲，理当壮年才是？”

　　我叹息一声，知道该是我编故事的时候了。这个故事经过星寰的修改润色，已经与这个时代严丝合缝融在一起，不会有什么破绽了。我随即给关兴讲了一个曲折悲惨的故事。故事中的我，本是琅琊出身，不幸父亲早逝，母亲带着我离乡背井投靠亲戚，不久也病逝了。我一个人孤苦无依，被当地大户收留做部曲，学到了一身武艺，又因犯事而被迫逃走，从此四处流浪度日。这故事中所有的关节点和具体的地名，都经过星寰的推敲确认，我只负责搭建故事框架。故事虽然俗套，却是乱世中最常见的故事模板之一，星寰也认为应该足以应付关兴的盘问。

　　讲完之后，我克制着紧张的心绪，仔细留意关兴的反应。见他那张俊朗的脸上隐隐流露出同情之意，我顿时放心不少。不管怎么说，把故事编得这么复杂，辗转流离，他至少不可能派人去详细查证。

　　轻叹一声，关兴轻声道：“少侠的经历真是坎坷。某自幼不曾离开父兄身边，实在惭愧之极，也羡慕少侠能有此丰富阅历。”

　　“大人不是答应过小人，不再以‘少侠’相称？”

　　“啊，关某疏忽。”关兴看着我，露出为难的神色：“只是关某该如何称呼？”

　　我迟疑片刻，道：“若是大人不嫌弃，赵某表字……悦之。”

　　“悦之？”

　　我讪笑：“自己择定的。父母早逝，原本并无表字，只好自己给自己取一个。”

　　实际上这个字确实是我昨晚刚想出来的，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只是觉得跟我名字的“乐”字比较搭配。关兴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很高兴，朗声道：“某表字安国。父亲期许，可见一斑。某也一直以此自勉，期望日后终有一日，能够安邦定国，收复汉室大好河山！”

　　“安国”，我回味着他这个意思浅显却意味深长的字，心中感觉颇有几分复杂，脸上却不能表露出来，只笑道：“真是好名字。关将军想必对大人寄予厚望。大人年少英才，赵某能与大人不打不相识，当真是有缘！”

　　关兴笑得爽朗，道：“既然如此有缘，悦之何不留在关某军中？一道建功立业，光复汉室，如何？”

　　“这……”

　　“悦之原本不就是往南郡投奔父帅而去么？在此遇上，倒像是老天注定，也省却了前往南郡的路途呢！”

　　我知道推脱不掉了。要去投奔关羽这种理由是我自己说出来的，不可能当做这话不存在。从那一刻起，要么死，要么留下，我已经没有了第三种选择。

　　我低头行礼，缓缓答道：“多谢大人厚爱。承蒙不弃，赵某愿为大人的马前卒！”

　　“好！”关兴忽然拍了一下自己面前的案几，“甚好！胡校尉那日与你一番纠缠，对你赞不绝口，夸赞你胆识、功夫均有过人之处，当个四处混迹的游侠着实可惜。胡校尉久在父帅帐下，他的眼光，关某信得过！从今日起，你便留在帐下听从差遣吧！若有机会建立功绩，汉王也不会亏待于你！”

　　他说的话听在我耳朵里，真是字字惊心。我首先就没想到那个看起来粗糙暴躁的胡校尉，不但没有记恨我，反而在关兴面前大说好话。关兴肯留用我，看起来他的引荐之功非同小可。另外则是“汉王”两个字，简直振聋发聩。我当然知道汉王指的是谁。除了远在益州成都之地，自封为汉王的刘备，不会再有别人。留在关兴军中，我不仅成了荆州军的一员，同时也成为刘备军中一员。身份的转变令我眩晕。这真的能行吗？

　　但是在关兴慷慨激昂的鼓励面前，我也不能流露出心事重重的样子，只好硬撑着假笑，行礼道：“多谢胡校尉的抬举。赵某承蒙大人器重，必当竭尽全力报效大人的知遇之恩！”

　　关兴显得很高兴，扬声叫了句“薛礼”，走进来的正是之前带我过来的那个年轻军官。关兴吩咐他带我下去安顿。我忽然想起一事，急忙道：“大人且慢，还有一事，小人不知当不当讲。”

　　“何事？但说无妨。”

　　“就是之前与小人同行的那位先生，不知大人对他……作何打算？”

　　“哦，那位星先生是么？某正欲向先生请教。”

　　我咬了咬牙。虽然觉得关兴应该不至于像杀了船家那样叫人把星寰拉出去处理掉，但我还是惧怕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星寰绝对不能死。他要是死了，我就真的变成孑然一身、陷在关羽的荆州军营里了。

　　我冲着关兴深深地行礼拜倒，恳切地说：“小人斗胆恳求大人。若是大人想要留下他，自然最好。若是大人无意，也恳请大人能够放他一条生路。星先生当世奇才，若是不明不白死于战阵刀兵，实乃天下憾事！”

　　关兴目光闪烁，半信半疑道：“那位先生竟有如此之大才？为何从未听过他的名号？”

　　“先生是大隐之人，无意涉足乱世纷争。”

　　关兴轻笑一声：“乱世如此，谁人又能置身事外？不过你放心，关某不会平白无故滥杀士人，还是同这位先生见上一面再说。”

　　船家的无头尸体再次从我脑中一闪而过。我向关兴行礼道谢，跟着薛礼出了营帐。他叫我先回去收拾东西，半个时辰后他来找我，领我去办理相关事宜。我回到帐篷的时候，刚好星寰被关兴叫了出去，与我擦肩而过。

　　我在帐篷里等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满心焦虑，坐立不安。眼瞅着薛礼马上就要来了，星寰终于早一步回来。帐篷门口一有动静，我立刻一个箭步冲上去，见他神色如常，身后也没有跟着押解的人，才放下一直提到嗓子眼的心。

　　“关将军跟你说了什么？”我迫不及待地问。

　　星寰面带微笑：“不必紧张，他也没说什么，无非是问了予的身份来历之类的事。倒是你多了句嘴，予险些被你害死了。”

　　“啊？这话怎么说的？”

　　“还不是你跟关将军说予乃当世奇才。关将军误会了，邀请予做他的幕僚。”

　　我大为惊讶：“不是吧？你同意了？”

　　星寰轻笑：“怎会答应？予只是个不入流的方士，难登大雅之堂。”

　　我不置可否。以星寰的学识和他独特的占算本领，足以胜任幕僚的角色。若是他真的成了关兴的幕僚，事情无疑会变得更麻烦。

　　“那你……”

　　“予还是会留在军中，你放心吧。予粗通医术，大战在即，军中自然欢迎医者。只是医者留守后方居多，以后相见，可能会多有不便。况且，予同你既然号称是雇主与护卫，理当交情不深。今后也该牢记在心，多有避讳，不可表现得过于亲密。”

　　星寰说到后来，语气中带着一丝忧虑，看我的眼神也与平时不太一样。无论语气还是眼神，我都真切地感受到了他对我的关怀，心中感动之余，也添了几分勇气。

　　“事到如今别无选择，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先生同我一样，都要多加小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