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80、八十、渡口

　　我正要问星寰什么意思，眼角一抬，已经看到了前方的异状。只见前方不远处似乎是个渡口，江面上有许多小船来回逡巡，有意封锁了江面。在我们前面的几艘船，都已经被叫住，强行在渡口靠岸，船上的人也都下了船。我心里顿时感觉有点不妙。

　　“怎么回事？那些船是干什么的？有什么权利把其他船只都拦截下来？他们把人拦到一边去做什么？”

　　星寰还没回答，那个船家倒先说话了：“啊呀！那些船，看着怎么竟像是军船呢？”

　　“军船？”我惊讶道，“你看得出来？”

　　“那军船跟咱们这小船自然是不一样么！两位大爷细瞧瞧。”

　　我仔细去看，那些船好像是跟我们乘坐的小船不太一样。船家奇道：“怪了，樊城有甚动静么？怎的没听说……”

　　“有动静的，也许不是樊城。”星寰忽然说，“那船上人穿的衣裳，并非魏军的。”

　　我心里顿时惊涛骇浪，脱口而出“难道已经开始了！？”船家迷惑不解地问了句什么开始了，我才醒悟过来，急忙去看星寰的反应，见他一脸淡然，似乎没听见我说什么，才忐忑不安地略感放松。

　　“船家，能改道避开么？”星寰急促地询问。

　　船家面露难色：“这个……这距离，要说他们没看见咱们，也是不成的……”

　　“劳烦尽力一试！我们自会多出船资！”

　　“那小人也只好尽力试试，能过去最好，过不去么……”

　　船家说着急转方向，想从别条水路避开，把船划进了前方不远处的一条岔路。然而这种距离，既然我们能看到对方，对方自然也早就看到了我们。我们的船才刚掉转方向，身后立刻传来大声呵斥道：“前面那船要去哪里？快些划过来！！”

　　船家立刻停手，不敢再划。我跟星寰对视一眼，苦笑一下，转而吩咐道：“算了，不用勉强了。是福是祸，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老实说从对方的态度上，我们都有预感，今天是跑不掉了，不如安分一点听从对方的要求。船家划着船，把方向重新拨回来，与迎面前来围堵我们的两条小船正面相遇。我这下看清了船上的人穿的衣服皮甲，果然不是魏军的制式。

　　“你们这船要去哪？”两艘船上其中一个人大声冲着我们喝问。

　　船家赶忙点头哈腰，连连道歉：“军爷息怒！军爷息怒！小的以为前面出了什么事，不好走了，这才想要换条道走……”

　　“谁告诉你不好走的？只不过例行检查！快到前面去，靠边把船停下！”

　　“是！是！不知军爷们是……？”

　　“少废话！叫你过去就快些过去！磨蹭个什么劲！”

　　那人不再回答，只催着我们到前面去接受检查。我的心这时已经沉到了谷底——难不成我来晚了？这些人穿的衣服不是魏军的，那就只能是关羽的荆州军。莫非我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在两军开战前进入樊城。眼下樊城已经被包围了吗？

　　船家再不敢节外生枝，乖乖听话，按照军船的吩咐，把我们的小船划到一边。前面还有几艘船也在排队，等待逐一接受问询。我看到所有船上的人无一例外，都被要求下船，等候在一旁。原本就不大的小渡口挤满了人，穿着轻质皮甲的士兵和不明状况的平民混在一起，场面颇有几分混乱。我凑到星寰耳边轻声问：“待会是否可以趁乱……？”

　　星寰同样轻声地回答：“不一定。此乃正规水军，并非偏宅府兵可比。还是不要造次。”

　　我听他这么说，也只得打消念头，耐住性子等在原地。只见这些被拦截下来的人排着队，逐个经由一名军官模样的人问询，主要是问叫什么名字、从哪来、到哪去、去干什么。如果回答说去樊城，就被劝说樊城已经不能去了，让另外去别的地方。若是回答去别处，便被要求绕路而行。大部分人都陪着小心听从命令，偶尔有一两个也许真的有要紧事要进樊城的，争辩几句，往往会被大声斥责，直到被迫服从为止。有人苦苦哀求说要进城与家人团聚，那名负责盘查的军官冷笑一声，说你侥幸逃命还不谢天谢地、回城里跟家人一块送死么？那人吓得半死，人群也一阵骚动。军官自觉泄露了军事部署，对着人群一阵呵斥责骂，场面更乱。

　　我趁乱与星寰商量：“怎么办？咱们要怎么说？”

　　星寰的脸色也略显一丝凝重，低声道：“就说去南郡寻访故人。你带着剑，要隐藏已不及，便说是我雇请的游侠，护我周全。”

　　我注意到他换了对自己的称呼，甚至流露出一路上都不曾见过的些许紧张情绪，心里不由地也笼罩了一层不安。连他都觉得这场变故不太妙吗？那我们能不能顺利过关，是不是也说不准呢？

　　不多时便轮到了我们。我的心此刻已经砰砰跳得厉害，跟着星寰，两人一道走到那个问询的军官面前。军官是个黑脸汉子，面容粗糙，扫了我们两眼，例行地问道：“你俩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星寰行了一礼，答道：“在下是个游方的闲人，名叫星寰，从颍川欲往南郡寻访故友。因路上不太平，便雇请了这位帮衬着，既是帮手、也是护卫。”

　　军官“哦”了一声，似乎对他不怎么感兴趣，转而看向我：“你是护卫？”

　　他的目光充满了敌意，令我很不舒服，便低下头避开，行礼道：“是。小人四方游荡，不过是讨口饭吃。”

　　“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姓赵、名乐。琅琊人氏。”

　　军官眉头一皱：“琅琊人？口音怎么听不出来？”

　　我的口音，自从变成夏侯称之后一直怪里怪气的。我原本习惯了普通话的发音，但在这个时代，“普通话”这种东西还不存在。邺城的魏国朝廷里虽然以北方话为主，但各路人才天南地北，口音多少有些互相影响。我也被他们影响，再加上刻意学着夏侯霸的说话方式，自己原本的普通话发音已经不伦不类。认真说起来，我现在的口音哪里都不像。

　　我心中紧张，急忙辩解：“小人自幼开始四处游荡，口音早已变化，乡音不再了。”

　　军官听了也不说什么，打量我片刻，忽然一摆手道：“你留下吧。”

　　“啊？”我惊讶地都忘了装低调。什么叫“留下吧”？留下干什么？其他人不都走了么？我瞪着军官问道：“大人，您的意思是……”

　　“留下吧。正是用人之际。”

　　我如遭雷击。这军官大概是当着许多老百姓的面不想把话说明白，但这明显是要我留在军中的意思。也就是说，我被抓壮丁了？还是被荆州军抓了壮丁？

　　那军官又指着星寰，摆了摆手：“你走吧。绕道去，樊城襄阳不能过了。”

　　我急了：“大人！小人有事在身，请恕不能从命！”

　　军官瞪我一眼：“怎么你还不识抬举？见你长得高大，又带着剑会点功夫，留你在军中奔个前程，你竟敢推脱，莫非是细作不成！”

　　我更急了，辩解道：“大人息怒！大人抬举的美意，小人心领了。只是小人……小人不仅要依约护送这位先生去南郡，自己也是奔着南郡去的。若是留在大人军中……”

　　军官皱眉道：“你去南郡做什么？”

　　“这个……”我被问住了。仓促之间，叫我到哪里去找现成可信的故事编给他听、还要说服他？这根本不可能啊！

　　“怎么？说不出？”军官忽然暴喝一声：“说不出便是细作！！来人！给我绑了！”

　　我心中大急，但情急之中又想不出对策，手上倒是下意识地做出拔剑的动作。这一下捅了马蜂
　　窝。军官和那些兵士见我竟然动武反抗，顿时做出反应，十几个士兵呼啦啦涌上来，一众兵器冲着我，明晃晃地耀眼。我心里知道事情搞砸了。就这么片刻之间，原本没什么大事，已经变成了不可收拾的局面，无法收场了。

　　我没遇到过这种场面，心里难免慌，一时不知所措。正在这时星寰忽然叫了一句“擒贼擒王！”我顿时醒悟过来。来不及思考后果，我以最快的速度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甩手冲那名军官打过去，正中他没穿甲胄的大腿。军官“哎哟”一声痛呼，身体顿时失去平衡，朝一旁歪倒。我抓住机会冲到他身前，一举将他纳入我的掌控下。手里的剑戳在他脖子上，划伤皮肉，留下了鲜红的血痕。

　　一切都好像很快，跟武侠小说似得。其实主要是因为我跟他之间的距离原本就不远，不过隔了三四米，不管是飞石也好冲过去也好，都没有什么难度。我能得手，还得归功于星寰的及时提醒。若不是他喊了那一句，让我抓住军官和他的部下们还没准备好的几秒钟空挡，我也不能如此轻易控制局面。

　　剑刃搁在颈上，军官原本就黑的脸色更黑了。他斜着眼睛瞅我，怒道：“你刚才用了什么手段？未免太卑鄙！”

　　我回敬道：“我本来就是江湖混混，是你非要逼我出手！废话少说，快叫你的手下把兵刃放下，再给我们找两匹马过来！”

　　军官哈哈笑道：“我等是水军，何来马匹？你虽然耍了阴招，也是我自己大意。你要杀我尽管杀，我却断然不能放走你这细作！”

　　我一愣，想不到他说话竟然这么硬气。他手下的士兵却面露踌躇之色，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军官吹胡子瞪眼地冲他们吼道：“你们在干什么？还不快调弓箭手来！”

　　我的反应还算快，马上意识到一旦弓箭手被召集过来，我的处境会变得很不妙。手上剑刃一紧，军官的脖子上流出血来，我冲着士兵喊道：“都不许动！谁敢动，我立刻杀了他！”

　　士兵们犹豫半天，终究还是不敢冒险。我心中稍宽，抓紧时间拽着军官，朝水边的方向退过去，同时招呼星寰和刚才的船家：“你们也快点过来啊！快！”

　　我的想法自然是挟持军官，依旧从水路逃走。走陆路的话，没有马匹走不远，带着人质走不快。走水路又快又方便，当然是首选，我自认为自己的想法没有错。然而我错了一点，就是不该对不属于己方阵营的人寄予期望。星寰虽然跟了过来，船家却拼命把自己缩在人群里，抖得筛糠似得。我见此情景顿时焦急万分。要是没人划船，难道要我跟星寰两个人随着河水玩漂流吗？

　　军官忽然哈哈大笑：“如你这般笨拙的细作，倒也少见！莫非你还幻想进入樊城？你难道不曾打听到，樊城已被我北伐义军重重包围，滴水不漏？如今阖城围拢，便是插翅也难飞进去了！”

　　我闻言犹如当头一棒。果然。果然已经开始了，我还是晚了一步。包围既然完成，北伐早已正式开始，我无法进城，当然也就不需要再烦恼如何向曹仁进言这个难题了。然而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也许是因为受到了打击，我的注意力有些涣散。正在动摇的时候，星寰忽然叫了一声“小心！”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叫我小心什么，手腕忽然被人抓住，腕骨被捏个正着，顿时一阵钻心的疼痛，手上的剑便拿不住。我心知不妙，却已被人夺了先机，一如先前我借助飞石之技先声夺人一样。反转突如其来，我几乎是一下子就被那军官反手制住，压在了地上。颈上一阵冰冷的触感，刚才还被我用来威胁人的那把剑，此刻已经架在了我自己的脖子上。

　　“该死的细作！竟然如此胆大，妄想劫持老子？也不问问老子是什么人！”

　　剑刃在喉，我悔恨不已。我果然还是嫩了些，掌握不住场面。生死之间，稍微一点晃神便有可能全盘逆转，这绝不是我在二十一世纪看小说描写那么刺激有趣的事。

　　星寰忽然大声道：“军爷明鉴！我等确实并非细作！去南郡，也有非去不可的缘由，还望军爷明察！”

　　“哼！能有什么理由？若能证明你等不是细作，说来听听？”

　　我咬牙。场面虽然完全失控，但我并不想坐以待毙。我隐瞒身份出来游历，还没几天，不能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脑中拼命思索，忽然急中生智，大叫道：“实则我欲往南郡投奔关将军！这才不惜犯险冒犯，也不能耽搁在此，更不能投入军爷帐下！”

　　军官明显一愣，问道：“你有何事要见关将军？”

　　“恕不能在军爷面前相告，须得面见关将军才行！”

　　我孤注一掷。挟持人质闯关这种事，一旦失败，我百口莫辩，“细作”的罪名算是板上钉钉了。要想保命不死，唯一的出路莫过于兵行险招，或许能有转机也不一定。

　　那军官听了我的话，愣了片刻，忽然大笑道；“好！好！须得面见关将军是吧？那也成，老子就带你去见见关将军，看你能说出什么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