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71、七十一、刺杀

　　我不免犹豫。齐非的提议多少有些唐突，照理来说，我应该直接拒绝。我出游的目的本来就不是充当名侦探，许都又只是个顺便过来看看的中转站而已，不宜耽搁。要是答应这种要求，不知道要在这里滞留到什么时候。我心里惦记着关二爷北伐这件大事，一心想早早赶到襄阳樊城一带，无心在此停驻。

　　但我并非不在意许都屯田营这一连串怪异动向。屯田民密谋逃走，水渠遭到蓄意破坏，被委派调查的小吏又突然被杀……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接连不断，再迟钝的人都能察觉到事情的背后是有关联的，而且十分不妙。齐非对于一个初次见面的游侠开口寻求帮助，足以见他的迫不及待和无可奈何。我对齐非颇有好感，有心想与他结交，但对于自己的计划也难以舍弃，这才感到犹豫不决。

　　“还请赵公子勉为其难，施以援手。若有什么为难之处，请务必直言相告。若是两位在城中尚有同伴，待明日一早，我立刻差人前去接应了过来，汇合一处。”

　　齐非的再次恳求促使我不得不下定决心，开口道：“实不相瞒，齐大人，我等确实在城中还有同伴。只是我们预定在许都停留的时间不多，后面还有事情要办，不能耽搁太久。屯田营的案情，似乎颇为复杂，查案又非在下所长，还请大人谅解。”

　　齐非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情，语气也带了一丝颓然，道：“原来如此。也是我考虑不周。赵公子既然是从邺城微服而来，想必也身负重任，我委实不该提出这种冒昧的请求。”

　　我含糊道：“大人能够体谅，赵某不胜感激。”

　　他点一点头，道：“既然如此，就当做方才那些话，我不曾说过。只是今日城门已关，再要进城已不可能。还请赵公子和陈兄弟委屈一晚，待明日一早，我亲自送了二位回城。”

　　“不劳大人。明日我等自便即可。”

　　又说了几句客套话，齐非便起身准备离开。他这个人倒是挺干脆的，并没有纠缠不放。我猜他大概是把我们误认为从邺城前来的官员了，我也无意纠正。让他觉得我们身负秘密公务，不能留在这里帮他查案子，也是脱身的好方法。只是失去了结交的机会，我心里多少觉得有点遗憾。

　　他起身要走，我跟陈庆自然跟着站起来，送他到门口。齐非敲了敲房门，外面的两名军士会意，帮他将门打开。他转身对着我行了个简单的礼，刚要开口说话，我忽然瞥见外面暗夜之中，似乎有一点寒芒，心中念头骤然一动，叫了一声：“齐大人！”

　　声出，身动。我在喊出口的同时，身体已经抢先一步，拉住齐非的胳膊将他朝一旁拽了一把。齐非踉跄了一下，我听见陈庆在旁边发出惊讶的声音，叫了我一声“公子！”齐非惊讶的脸在眼前放大，他几乎是擦着我的脸颊被拽过来。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伴随着“嗖”的一声，一支撕裂夜空的羽箭射在他另一侧手臂上，发出“噗”的一声钝响。

　　一瞬间，所有人的脸上都还没有来得及流露出惊讶。

　　紧接着，“嗖嗖”破空之声不绝，又有几只箭紧跟着杀到眼前。守在门口的两个军士有一人中箭，发出痛呼之声。另外一个则大喊着“有贼人！有贼人！快来人啊”，一面奔出去示警，一面试图反击。而齐非虽然被我拽倒，手臂又中箭受伤，神情却没有丝毫慌乱，避开了第一波攻击之后立刻就地打一个滚，翻身爬了起来。他的动作出乎意料的敏捷，并且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的痕迹。我看在眼中，不禁暗暗称赞。想到他先前说自己对身手颇有几分自信，看来并不是夸大其词。

　　我当然知道眼下不是分心的时候。对方的攻击并不犀利，我们轻松避开的同时，我朝屋外看去，
　　隐约看到对面屋顶上有两三个人影。我大喝一声“陈庆！”他会意，早已抢出门外，抄起中箭倒下的那名军士掉落在地的长矛，拉开架势朝着对面屋顶掷了过去。陈庆的反击一气呵成，迅雷不及掩耳，那根长矛竟然真的给他掷中了。只听一声惨叫，屋顶上倒载下一个人来，“碰”地一声落在院子里。陈庆毫不停歇，几步蹿上屋顶，意图追击。我见状，急忙跟了出来，大声叮嘱他：“当心些！穷寇莫追！”

　　我迈出房门的时候已经算是晚了。我终究没有那份胆量敢在第一时间冲出屋外，何况又是赤手空拳。就在我冲出来喊叫的同时，我与对面屋顶上的黑影有一瞬间的正面接触。对方的脸孔隐藏在重重黑幕之下，只能看到一对精悍的眼睛，目光犹如烈焰一般灼灼逼人。那道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下，蒙面黑衣的几个人便转身逃走。陈庆则紧跟着追了上去。

　　我踌躇了一下，并未跟上。耳边掠过风声，齐非也跟着出来，站在院子里大声道：“有贼寇！快去追！”

　　就这么一会工夫，这个简陋的官衙已经乱作一团。先前那名军士的示警已经引来不少军吏。军士们发现有人深夜前来刺杀长官，立刻吵吵嚷嚷起来，冲上前来护卫的护卫，追赶的追赶。一时间院子里吵嚷之声不绝。只是这个屯田营毕竟是民屯，武力配备有限。不仅军士的数量较少，装备也不精良。等弓箭手赶到，那几个黑衣人早就跑得没了影子。而追击者又跟不上刺客们的速度，很快无功而返。

　　我心里记挂陈庆，怕他一个人追上去会有闪失，但又不能贸然前去追赶接应。再说齐非这边也乱成一团，我直觉作为重要当事人之一，我应该留在现场，只好暗暗期望陈庆把我的话听进去了，“穷寇莫追”。陈庆的功夫确实不错，至少不在那几个刺客之下。但他一个人去追几个人，终究寡不敌众。好在，没过多久他便回来了，冲着我摇了摇头，不无惭愧地告诉我说天色昏暗、加之地理不熟，他无法发挥本领，跟丢了。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安抚他一番。老实说，他在最开始的时候一击得中，当场击杀一名刺客，已经立了大功，实在不需要惭愧什么。

　　回过头时，齐非这边也整理出了大致的头绪。

　　齐非伤在了右臂，那支箭射在他右上臂的肌肉中，被他自己当场拔了出来。随后赶来的部下帮他简单处理了伤口，但衣服、地上全都血迹斑斑，显然可见流血不少。齐非脸色铁青，眉头紧蹙，一脸冷硬的表情，不见半点示弱的样子，只是面色十分凝重，有条不紊地吩咐部下分头办事，加派人手巡视屯田营，收敛被杀的刺客尸体，派人去追查行迹，查验死者身份。我站在一旁看在眼里，愈发感觉这人行事稳重有条理，思路清晰，耐力过人，不免更为欣赏。

　　陈庆将声音压低到极致，偷偷问我道：“公子没事吧？”

　　我摇头：“没事，你放心。我刚才只是瞥见对面似乎有刀兵的冷光，来不及细想，一心只想救人而已。不过这样一来，咱们似乎走不掉了……”

　　“公子作何打算？星先生那边……”

　　“我也没有什么打算。不过先生那边，我倒是不怎么担心。先生就算看我们彻夜未归，心中自会有一份计较，不会胡乱行事的。”

　　陈庆点点头。我又问道：“我才要问你呢——你刚才追出去，没有与那几人正面接触吧？不曾受伤吧？”

　　“不曾。多谢公子挂念。小人因为先前掷出一矛，颇有些耽搁，追出去时，那几人已经走远。小人虽然竭力追赶，无奈天色黑暗，失了先机，加上道路不熟，脚下不敢放开追赶，因而不曾追上。”

　　“没事，你已经尽力。若是能从那个死者身上查出些什么线索，更是大功一件。只是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来刺杀齐大人呢？”

　　我皱眉，陈庆无言。屯田司马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官职，民屯也不如军屯更为要紧。齐非官职低微，年纪又轻，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竟会遭人刺杀暗算？

　　齐非分派妥当，转而来到我面前，躬身行礼，郑重道：“今晚之事，多谢两位相助！赵公子的救命之恩，齐非没齿难忘！”

　　我吓了一跳，急忙回礼答道：“大人客气了！在下也只是凑巧而已。再说大人终究还是受了伤，也不曾抓住贼人，在下深感惭愧。”

　　“若非公子仗义援手，齐非先前怕是已经死于箭下。公子是我的恩人，日后若有能为公子效力之处，齐非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我惶恐不安。我还从来没收到如此郑重其事的道谢，简直像是要用生命来感谢我、报答我的意思，难免有些怯场。本来确实是我救了他，这么一来倒弄得我非常不好意思，客套了很久，才好不容易让他翻过“救命之恩”这一页，进入新的话题。

　　“今夜纷扰不绝，怕是难以成眠，还请两位先行休息，我自会加派人手严加守卫。待明日一早，依约送两位回城，与同伴相会一处……”

　　“不。”我打断他的话，“明日，我们想暂且留在营中。我给大人一件信物，请大人派人去城中接了我的同伴过来商议吧。”

　　我的这个决定让两人都吃了一惊。陈庆说了句“公子”，被我摆了摆手制止了。齐非则是又惊又喜，半信半疑道：“公子的意思是愿意助我追查？”

　　我微笑：“这个我也说不准。明日我叫你去接的那个同伴，才是此事关键。能否相助，还得他说了算，也还得他拿主意。亲眼见大人在眼前遭到暗算，却转身一走了之，我心里过意不去，因而才想叫他过来，一道合计一下。”

　　齐非早已抓住了关键：“听公子的意思，这位留在城中的同伴，想来是公子的谋士？”

　　“可以这么说吧。大人今晚受惊，又带伤挂彩，还是加强戒备，早些休息吧。那些人既然走了，总不至于折返回来？”

　　齐非恨恨道：“一点小伤不足挂齿。只是着实可恨！只因嫌我碍事，竟然下此毒手，还牵连无辜，万万不可放过！”

　　我心中狐疑。听他的意思，竟然像是知道刺客从何而来？或者，至少该说，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遇刺。这样一想，先前他请求我帮他调查，也许同样心中有数，只是急需帮手？

　　不过我终究还是没问。突如其来的刺杀让大家心中都受到了不小的惊吓，那些普通军士更是犹如被捅了蜂窝的蜜蜂。惊惧的气氛笼罩在整个屯田司。现在并非说话的好时机。

　　回到房中准备就寝，躺下来却也睡不着。外面院子里火把通明，闹哄哄的直到子夜，才渐渐平息。我躺在卧榻上，又细细地问过陈庆，先前去追那几个刺客时，有没有发现可以作为线索参考的细节。陈庆仔细回想一番，说那几个人身手都不错，但行事风格，却并不像是走江湖的游侠。我心里一动，忙仔细问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斟酌了一番，回答道。

　　“小人也只是胡乱推测，并没有确凿证据。只是总觉那几人的风格做派，并不像是经验十足的样子。倘若有心置齐大人于死地，至少该准备着后招。若是一击不中，也好有腾挪的余地。一战失利当即撤退，倒令人怀疑他们刺杀齐大人的决心。若是为了钱财受雇于人的江湖游侠，不能杀死目标，便无法对雇主交差。因而无论如何，都会拼力死战，务求刺杀成功，方才考虑撤退一事。”

　　我十分惊讶。陈庆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那几个人未免跑得快了一点，感觉并未全力以赴来完成“刺杀”这件任务，那么他们特意跑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蓦然，我想起那双跟我打了照面的眸子。那双眼睛在看到我时，流露出了极大的惊讶，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看来明天无论如何，我要把星寰叫来，一起商量一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