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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五十八、守孝 ...

  •   送走夏侯威,我才迫不及待地回到屋内,就着油灯跳跃闪烁的光线打开了曹叡的信。

      曹叡的字迹我不是第一次看到,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给我写信。他的字写得很好看,字如其人,也是端正漂亮、清新俊逸的风格。信是写在纸上的,用的是十分高级的信纸。这个时代的纸虽然已经发明了一百多年,但实际上并不如我原先想的那样使用广泛,而且通常质量不太好,至少不能跟我印象中的“纸”相提并论。不过也有少量的精品高级纸,价格十分昂贵,几乎专门供给朝廷和上流阶层使用。曹叡当然不缺钱,也不愁买不到这种高级纸。信是这么写的——

      “悉令堂今日落葬为安,葬仪齐备。令堂生前仅得一面之缘,至为遗憾,望节哀顺变。切切。”

      聊聊几个字,而且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内容,无非是几句安慰的客套话。我大感失望。本来我还满怀期待,跟夏侯威说话的时候也偶尔会分心去想不知道他在信里写了些什么。这几乎句话实在让我有些泄气。

      不过我到底期望他写什么样的内容呢?转念一想,我又问了自己这样一个问题。我对曹叡,到底怀着怎样的感情,又期望他对我有怎样的感情呢?

      李夫人临死前说的几句话,这些天来,我一直深埋在心里,不敢去回味,也不敢仔细琢磨。李夫人说我是为了“他”才不愿跟曹洇结亲,让我在震惊的同时也深感迷惑。她所说的“他”,龙章凤姿、高攀不起的人,到底是指谁呢?连我自己都没有发现我心里有这样一个人的影子,到底是我太迟钝?还是李夫人知子莫若母,过于敏锐了呢?

      我觉得她说的人,只可能是曹叡。因为自从我重生到这个世界之后,唯一带给她见过的人,除了曹叡没有别人了。如果以前的那个夏侯称跟曹叡毫无交情,那么李夫人必然会对我们之间迅速拉近的关系感到奇怪,也不是不可能的。人之将死,说话本来就没有什么顾虑。李夫人临终前提醒我不要委屈了自己,也是出于对我念念不忘的好意。

      但却把天大的一个困惑,毫无防备地抛到了我面前。她虽然为我解除了“曹洇”这个警报,却把更大的一个炸雷“曹叡”甩给了我。

      忙于丧事的时候,我不敢去想,也没空去想。事务繁杂的后事操办占据了我全部的精力和体力,疲乏之余,偶尔想起,我也尽量把念头压制下去。然而丧礼之后,守孝的日子一下子清闲下来,这件事还是慢慢浮上了我的心头。曹叡单薄纤细的身影和精致俊秀的脸庞,时时浮现在我脑海中,总也挥之不去。

      我回了曹叡的信,写的也很简单,表示说感谢他的关怀,自己一定会振作起来,让他不用担心。我只字未提误会的事,因为觉得曹叡没有提起,我贸然解释,好像也很唐突。

      过了几天他的回信来了,还是没有提及这场误会,内容却稍微丰富了一点,说了三月三上巳出游的事,跟母亲还有妹妹一起出城去到漳水河边,想起了去年邂逅的往事。我看了之后有些唏嘘。我是来到这里之后才知道还有三月三上巳节这么个节日的,人们结伴到水边,借着河水祛邪消灾。这种节日当然也兼有春游的性质,可惜今年与我们家无缘。夏侯府缟素戴孝,自然不适合进行这种春意盎然的节日活动。不过曹叡信中的内容却让我感到一丝安慰。他跟着家人朋友去了漳水,气氛欢快之余还能想起我、想起我跟他的初次见面,至少说明我在他心里的存在感还算不错吧。

      我照例回信,告诉他我目前在家中闭门不出,一心守孝。除了阅读书籍、练习武艺,最为怀念的就是以前时时与他对弈闲谈的时光。过了几天,照例收到他的回信,我也依旧回信过去。一来二去,我们好像成了笔友,用通信的方式保持联系。信的内容逐渐变长,从原来的聊聊十几个字,到后来能写上两三页纸。语气也从一开始的纯粹事务性语句,逐渐变得柔软放松,不再一板一眼地端着严谨的架子。我的日常生活中最期待的事,俨然已经变成了等待曹叡的信,以及写信给他。

      守孝的日常生活其实相当无聊。一切娱乐活动都被禁止,聚餐喝酒之类的自然不行,甚至不能与妻子同房、亲近女色。饮食上也有严格的要求,起码最开始的一年不能沾荤腥,不能喝酒作乐。严格来说,守孝者日常应该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追思先人”,尽最大可能表现自己的悲痛之情,才会被认为是孝道之人。我能够理解古人对于孝道的看重,也能理解夏侯家的人对于夏侯渊和夏侯荣之死的悲痛心情。但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还是极为不适应的。闷在家里表现孝道,我一来表现不出来,二来闷得难受。

      不能出门,也不能访客,我只好在家读书习武自我娱乐。照理来说读书还可以,练习武艺却有点越界,我只好关起院子门来偷偷练,常常晚上把陈庆叫来,让他陪我练习。让我闷着头窝在房间里,即便可以读书,时间一长也闷得不得了。再说我的武艺刚刚有点起色,才找到点感觉。要是真的荒废两三年,不又要从头来过?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着,不紧不慢,犹如涓涓细流。转眼间,距离李夫人的葬礼已经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如同隐居一般的守孝生活让日子过得格外宁静而缓慢。我们兄弟之间,虽然同处一个屋檐下每日都能相见,但因为各自心情沉重,也难有交谈。夏侯霸为了守孝,还特意搬到简陋的偏院客房,跟嫂子分房而居。我和夏侯威没有这个问题,但也都深居简出。我偶尔能在深夜听到夏侯威房中传来的琴声,曲调多半哀婉凄凉,充满了思念之情,偶尔也会有激昂愤慨之音。曲调之中感情深厚,弹奏技法十分娴熟。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静静地坐在外面,侧耳聆听他的琴声,聊作慰藉。

      我非常希望曹叡能来探望我,可惜他始终没有来。倒是这天下午,秦朗来了,说是曹丕委派他作为代表前来探望。不过秦朗的来访也并非是官方身份。官方的宣抚使自然有魏国朝廷委派,父亲的爵位、谥号、子嗣袭爵的事也都由朝廷颁发正式的文件。秦朗能来,对我来说也是个意外惊喜。他问了我的近况,安慰我一番,又告诉我说,曹军在前线再次战败。

      “……前几日才传回邺城的消息,说魏王殿下自长安进军汉中,敌军坚守不出。魏王的军队在北山中了赵云的埋伏,折损不少人马。”

      “有这等事?”定军山之后的事,我并不太清楚,不免十分惊讶。我本来以为定军山之后两军胜负已定,曹操差不多该撤军了。

      秦朗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初战不利啊。刘贼十分顽固。好在魏王殿下本人无事。”

      我也点头道:“没错。那么殿下已经从汉中撤军了吗?”

      秦朗惊讶道:“自然没有。不过是前哨战交锋不利,还不能说是输了,怎会就此撤军?”

      “这样啊。我对这战场之事,还真是不怎么了解。”我解释道。实际上我知道曹操很快就会撤军,彻底放弃汉中。只是没想到竟然还没有撤出来。

      “对了,军报还称,令兄在军中也同样平安无事。此次战役,令兄身在先登阵中,勇往直前,所部伤亡不小。好在令兄吉人天相,全身而退。太子殿下怕你们兄弟记挂,特别让我来告知一声。”

      我行礼道:“让太子殿下费心了。也多谢元明兄辛苦这一趟。”

      秦朗浅笑道:“何必跟我客气?可惜啊,暂时不能一道出门狩猎游玩了,遗憾得紧。大公子也常常记挂着你呢。”

      他冷不防提起曹叡,我心里顿时“咯噔”一声,毫无防备之下,连作揖行礼的手也跟着抖了一下。我怕秦朗看到觉得奇怪,急忙把两手缩进丧服宽大的袖子里,抬头道:“大公子?他也时常提起我么?”

      “那可不是!”秦朗笑意愈发明显,“前些日子上巳,我跟大公子还有几个兄弟一起到漳水河边。一路上,我可没少听他念叨你呢!”

      我心中喜不自胜,脸上却无比尴尬,讪笑道:“是么?大公子都说我什么?”

      “还不是说可惜你不能一起来,还说第一次跟你正式见面就是在漳水云云。你跟大公子很久没见了吧?我可真是很少看见他这么想念谁呢。”

      “确实许久不见了。戴孝之身,我不方便前去拜访。”我感叹道。

      秦朗点点头:“大公子即便有心想来,府上守孝期间,总是……不太方便,相信你也能够理解。再说他母亲甄夫人最近身体也不太好,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我一听,急忙追问:“甄夫人怎么了?”

      “上巳之前,已经有些不适。大约是为了不扫孩子们的兴致,还是一起去了。谁想回去之后没过几日,便病倒了,时时卧床,断断续续已有这许多天。听说,应该是季节交替,内火虚耗,加上本身体质羸弱,得慢慢调养一阵。”

      “原来如此。那么大公子想必很忙了?”

      “是啊。甄夫人病倒之后,他一直侍奉床前,也少出门。”

      我缓缓点头。想不到甄夫人生病了。但是曹叡给我的信中,却完全没有提及这件事,笔调依旧轻松自然,大概是觉得并非大病重症,不值得特意拿出来说吧。

      “元明兄今日过来一事,大公子知道吗?”我又问。

      秦朗想了想:“应该不知。我这番前来,太子殿下是知道的,但我并未特意说给大公子听。怎么?叔权有事要我转告?”

      “哦,没什么,只是随口一问罢了。”我掩饰道。既然曹叡不知道秦朗要来,那么没有音信带给我,我也可以释怀。只是心里稍微还是有点失落的,莫名的寂寞之情悄悄蔓延在心间的每一个角落,挥之不去。

      秦朗忽然叹了一声:“唉!总觉得国家最近多事啊!太子府上也不清净,魏王在前线又遭失利。夏侯将军过世,犹如国家少了一根栋梁,十分令人不安。”

      我默默无语。今后一年,魏国失去的东西将会更多。世代交替的时刻已经来临,这是谁也无法阻止的自然之理。

      “国家多事之秋,正是用人之际。”我道,“元明兄的父亲也是武将,又是魏王殿下的养子,定会有大展身手的机会。”

      秦朗笑道:“叔权自己不也是?年纪轻轻便名声在外,前途不可限量啊!”

      我苦笑:“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我总要从头开始的。”

      “叔权不用担心,以你的才干,早晚会有机会。至于我,暂时还真没有出仕的打算。”

      “哦?那元明兄有什么打算?”

      “我志在游侠。”

      “游侠?”我惊讶地叫出来,“所谓游侠,不就是走江湖的吗?为何要当游侠?”

      “哈哈,其实也不是真的要去当游侠。只是想到处去走走,增长见闻,锻炼自己吧。幼时虽然跟着父母辗转各处,但那时年幼,总是担惊受怕,对于到过的地方也完全不曾留下印象。现在想来,未免遗憾。”

      “原来如此,想不到元明兄有此志向。只是魏王殿下不见得会同意吧?”

      秦朗笑笑:“自然是不会同意的。天下纷乱,世道不安。若日后天下平定,战事平息,倒是可以觅个机会。”

      闲聊一番,秦朗便告辞。我送他到前院,跟他分别之后,目送他上马离去。我本来想让他帮我把回信带给曹叡。前几天曹叡写给我的信,我昨晚刚刚写好回信,还没来得及让管家送去。但既然秦朗说他过来的事曹叡不知道,我也打消了这个念头。不知为何,我有意想要隐瞒我和曹叡在通信的事实。总觉的这件事如此私人,我并不想让其他人来分享。

      仔细想想,我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见过曹叡了。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是他们母子来为李夫人吊唁的时候。也不知他那天看到我跟曹洇在一起,是不是真的误会了。不过我私下揣测,这误会大概是没有解开的。曹叡心里,恐怕还在误会我在为亡母守灵期间私下幽会曹洇。我必须找个机会把话跟他说开,不能让他一直误会我,也对曹洇的名声不好。

      想了想,我决定晚上把那封信重写一遍,稍微提及那天的事,看他如何回应。总不能两个人谁也不开口,就这么隔着窗户纸,总要有一方先把话说出来。这种时候,我不能指望曹叡那种性子先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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