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57、五十七、身后事（下）

　　我一下子愣住了。曹叡的出现令我深感意外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脸上那种奇怪的表情。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服，衣着十分朴素，却穿出了一种清新脱俗的感觉，并没有因为缺乏华贵的装饰而有损他的气质。只不过，他看着我的表情，不管怎么看，我都解读出了一种“鄙视”的味道。

　　“呃、大公子……”

　　我尴尬的招呼声也让曹洇跟着一道回头。看到曹叡，她也显得有点尴尬，忙不迭地推开我，撇清两人之间的距离。这下子看在曹叡眼里，倒像是我们俩之前真的在谈情说爱一样了。

　　果然，曹叡轻咳一声，撇撇嘴角，说了句“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转身就走。我第一反应是想追上去，但他本来就站在院子的入口处，转身没几步，早就走开了。我根本追之不及。心里正在懊恼的时候，杜三才冒出头来，疑惑道：“公子，曹家大公子不是来寻您的吗？怎么这一转眼就出去了？”

　　我皱眉，追问道：“曹家大公子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不带他来见我？”

　　“啊？就是刚刚才来呀，跟着甄夫人一道。二公子不是说不让我们来打搅您么？曹大公子问起，我才说您在后院。还没等我阻止，他就急匆匆跑来找您了，我又不敢拉着……”杜三一脸委屈地说。

　　我无语。这事还真是，既不能责怪夏侯霸，也不能迁怒杜三。确实是我说要跟曹洇单独谈谈，让他们都不要来打扰的。被曹叡撞见，只能说实在是凑巧。问题是看他的反应，八成是误以为我跟曹洇躲开众人视线在这里幽会，这个误会可大了。

　　曹洇也意识到曹叡的反应微妙，皱眉道：“叡儿这家伙在想什么呢？我去跟他说清楚。”

　　“别。”我急忙拉住她，“你一个女孩子跟他说这种事，好像有点奇怪，还是应该我去解释。你就别在意了。”

　　“你去解释，他会信吗？要是传出去了，对你的名声可不好啊。”曹洇关切地说。

　　我笑笑：“放心吧，没事的。大公子是个有分寸的人，即便真的误会，也不至于到处宣扬，败坏你我的名声才对。”

　　曹洇一笑：“你倒是挺相信他的。”

　　“莫非你不信他？他可是你的晚辈呢。”

　　没想到曹洇轻声叹了一口气：“叡儿现在，可比从前好多了。有段时间，他连笑容都少。明明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也许是天性沉稳？”

　　“怎么会有人天性沉稳？”曹洇失笑出声，“若是能每日快快乐乐，谁又愿意整天板着脸孔，装作沉稳内敛？”

　　她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特别是曹叡这种情况，我也觉得他天性肯定不是这样谨小慎微。我没想到的是曹洇原来也对曹叡有这种程度的关注。她一直是个大大咧咧的人，竟也有如此细心的时候。

　　曹洇又说：“说起来，叡儿的口吃，近来似乎缓解了不少呢，不知是谁帮他纠正的。”

　　“哦？你也发觉了？”

　　“当然。十分明显，不是么？”

　　我点头道：“确实纠正不少，进步十分明显。看来大家也都发觉了。”

　　“这下子，丕哥哥大概也会高兴些。他虽然嘴上不说，其实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是么。太子殿下聪明过人，文采出众，大概不喜自己儿子竟有口吃这样的毛病吧。再说大公子长相不俗，资质超群，犹如白玉有暇，更令人遗憾。”

　　我和曹洇一边谈论着曹叡，一边离开后院。她再没有提起先前的事，我自然也不会提及。我的直觉告诉我，曹洇终究是接受了现实。她的夏侯哥哥，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回到灵堂前，曹叡正在跟夏侯霸说话。他的母亲甄夫人也一起来了，正在与曹夫人还有曹洇的母亲相互交谈。我看着曹叡，正想过去跟他搭话，他却看了我一眼，马上就把头扭到一边去了。动作幅度之明显，连正在跟他说话的夏侯霸也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扭头过来看我。我尴尬地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曹洇后知后觉地抹了抹脸，擦掉残留的泪痕，也不尴不尬地行了个礼。

　　夏侯霸稍微皱了皱眉，出声道：“叔权、洇儿，你们快来见过甄夫人和大公子。”

　　我跟曹洇便顺着台阶下，一同向甄夫人行礼。没想到甄夫人看到我们，脸上也露出些许惊讶，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又硬生生憋了回去，改为中规中矩的慰问。我心里暗暗感觉有些不妙。难不成，甄夫人也误会我跟曹洇一起向她行礼，是因为已经私下里定了终身的缘故？

　　但是在这种场合，不管是谁，都没法谈起这个话题。大家只好把各自的话憋在心里，按照礼数表达对死者的追思怀念，安抚生者，送上作为慰问的财物。程序走完，也不久留，稍微说说话便告辞离开。丧主家里还要接待后面来访的亲友，前面的人也不宜久留。见过甄夫人之后，曹洇一家便先行离去。甄夫人和曹叡待的时间也不长。甄夫人反复安慰我，嘱咐我务必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如果有什么需要之处尽管跟她说。我向她表示了感谢，心里却始终记挂着曹叡对我的误会。然而自始至终，曹叡除了跟我打过招呼之外，始终没有正眼看过我，更不曾交谈半句。直到送他离开，我都没能跟他说上一句完整的话，更别提解释误会了。无奈，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跟着甄夫人，一道上了马车。

　　这孩子也真是太会闹别扭了！而且这么不加掩饰！这种时候，哪怕是装的内敛谨慎也好，我倒希望他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我要是没有察觉，心里也就不会有负担了不是么？这下倒好，我不仅为了李夫人的突然离世心情低落，更因为他的误会而倍感纠结。

　　不过我还真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总是记挂着这件事。李夫人的丧礼就够我忙活的。不久前刚刚经历过的夏侯渊丧礼的一切，又原封不动地重新来了一次。而且这一次，原则上是以我为主导的，我是绝对的主角。小敛之后还有祭奠招魂等仪式，等到大敛之后才不那么忙碌。根据占算的结果，入殓后要停放十天，每天早晚进行哭奠仪式。一整套丧礼程序走下来，我实在觉得很累，比当年高考都累。身心俱疲的情况下，我几乎把这个误会忘到一边了。

　　直到葬礼全部结束，我回到家里完成了最后的升堂哭祭仪式之后，丧葬程序终于宣告完成，我才彻底放松下来。李夫人的后事持续了差不多二十天的时间，加上之前夏侯霸跟夏侯荣的葬礼，整整两个月来，夏侯府的主题都围绕着丧葬事务。而我，更是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埋葬了三位与我有着最近的血缘关系的亲人。在旁人看来，我现在肯定也是伤心欲绝，犹如行尸走肉，痛苦万分。因而不管是家里的婢女仆人，还是夏侯霸夏侯威他们这些兄弟，包括嫡母曹夫人，所有人对我都是小心翼翼的。我起初有点不习惯他们的态度，后来想想，这样也好。如果我表现得过于不在乎，别人也会觉得奇怪，便顺其自然了。

　　夜色如水，繁星满天。安排好所有的事之后，我独自坐在自己房间外的檐廊下，静静地放空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是春末了，天气早已热起来。整个春天，就这么在操办丧事中过去了，让人一点都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我来了之后，还从来没像这两个月一样，感受到如此繁忙的氛围，也从来没像这两个月这样，觉得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快得都没有空闲让我坐下来思考、烦恼。看来我以前果然是太闲了点。

　　这几天正是月末，天上月色暗淡，却星光璀璨。没有了现代化工业带来的污染，原始自然的星空是那么令人着迷。以前住在二十一世纪，虽然生活便利，充满了各种高科技元素，但无缘看到如此美丽的星空。坐在浩瀚星海之下，总觉得自己变得无比渺小。自己的烦恼和眼前的浩淼夜空相比，实在过于微不足道。

　　放空久了，我忽然产生了像古人一样的想法。不知道夏侯渊现在，是不是也位列眼前的满天繁星之中。不知道李夫人有没有找到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跟他们阖家团圆。是呢，如果连夏侯称的灵魂也一起找到，那他们就真的是阖家团圆了。只剩下我这个来自一千八百年后的外人，暂时借用夏侯称的躯壳罢了。

　　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对于自己寄居在这个身体里、存在于这个时代这件事。九个月前，我还是生活在2016年的一个24岁青年，刚刚入职一年的新人记者。现在，我坐在三国时代的邺城，坐在已故征西将军夏侯渊的家中，以夏侯家三子的身份。这实在太离奇了。虽然现在满世界都是穿越文，但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会真的发生。我到底是谁？我的灵魂真的还是我、还是赵乐吗？会不会我本来就是夏侯称，而“赵乐”，只是我在昏迷之中做的一个梦？

　　这样下去似乎会陷入庄周梦蝶的螺旋思考，我甩了甩头，把玄幻的思绪甩出自己的脑袋。身上还穿着丧服，按照规矩，在接下来的三年当中，丧服就是夏侯府的日常服装。这身衣服代表的意义无比沉痛，穿在身上的视觉效果却十分滑稽。想到今后几年大家每天都要这样见面，我觉得心理负担有点沉重。而且守孝期间也不能随意出门。一来是不吉利，家中有人去世，还戴着重孝，到别人家里去总是很不吉利，也不会受到欢迎，一般来说会极力避免。二来这段时间丧服通常不脱，穿成这样也没法去别人家里。

　　有脚步声传来。我扭头看去，看到穿着同样一身丧服的人沿着走廊朝我走来。我辨认了好一阵，才认出是夏侯威。大家都穿一样的衣服，这衣服还这么宽大，掩盖了身形，导致每个人的辨识度大大下降。

　　“是季权吗？”

　　“三哥，打搅你了么？”

　　我轻轻摇头，指了指身边：“过来看我吗？快坐下。”

　　夏侯威走到近前，面对着我跪坐下来，递给我一封信。

　　“我其实是来送信的。这是太子府的管家亲自送来的，刚好我在场，便给三哥送来。”

　　“信？太子府？”我疑惑地接过来。莫非……

　　“太子府的管家说是大公子写给三哥的。”

　　果然！我心里一阵激动，手也跟着抖了一下。不过我还是故作镇定，把信收在怀里，打算回头慢慢看。我也没有把握曹叡的信是什么内容，当着夏侯威的面，我不敢看。

　　我对夏侯威说：“多谢季权了。”

　　“三哥客气。”他也客客气气地回答。

　　“……”

　　“……”

　　气氛有点沉闷，两个人都没有什么话说。我留意到夏侯威两只手似乎非常不知所措地搅动着，显然是心里有事。白天李夫人的葬礼，他们也都在场。李夫人是他们的庶母，他们用不着为她服丧。出席葬礼之所以戴孝，实际上是为了父亲和兄弟。

　　“季权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主动问道。

　　夏侯威闻言看了我一眼，踌躇片刻，忽然郑重地对我行礼。

　　“季权是来向三哥赔礼道歉的！”

　　我十分不解：“赔礼道歉？为什么要向我赔礼道歉？”

　　“先前，季权轻率无知，竟问三哥是否对父亲和兄弟之死感觉悲痛，实在是罪该万死！骨肉至亲，三哥即便记忆不再，又怎会不觉悲痛？实在是我太幼稚！恳请三哥宽宥！”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他从汉中回来的那天晚上，确实这样质问过我，但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我自己比谁都清楚，他说的是实话，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不要再提了。”我说，“季权说的没错。我自己也不知道，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只觉得父亲、弟弟、母亲，血脉浓厚的三个人，一下子全都离我而去，我的心……就好像也跟着走了一样……”

　　夏侯威惊讶道：“三哥你怎么这样说？你可千万要想开些，不要……”

　　我笑笑：“放心吧，还不至于。不过，我大概也需要一段时间来调整就是了。”

　　夏侯威面带忧虑地看着我：“三哥心中痛苦，我不能理解万一。我的母亲在我年幼之时早已故去，我对她的记忆十分模糊。母亲的面貌，在我心中已经不甚清晰，只依稀记得当时，大哥跟二哥哭得涕泗横流，三哥你拉着我，咱们两个都还懵懵懂懂，不晓得发生什么事。那时候，因为年龄相仿，我最喜欢跟三哥一起玩，却不知后来为何……”

　　“现在这样，不也挺好吗？”

　　我浅笑着，拉起了夏侯威的手。

　　“你看，现在我的母亲去世，该换你拉着我的手了。”

　　“三哥……”

　　夏侯威稚气未脱的脸上有些动容，紧紧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热，带着少许汗湿，却异常温暖。我握着这双年轻却已经有了老茧的手，感觉原本空洞的心里似乎温暖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