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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五十六、身后事(上) ...

  •   李夫人的死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也带给我意料之外的沉重打击。这份打击的沉重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我一直对她保持尊敬但疏远的态度,礼数有加,亲密不足。这样的相处模式根本就不是母子之间应有的,我自己也很明白。我始终无法把李夫人当做“母亲”来看待。我可以表现得像是她的儿子,但我在感情上做不到像一个真正的儿子那样。

      也因此,李夫人的去世带给我的打击之沉重,超出了我自身的预期。我本来不觉得我对她有太多感情,但当她真的死在我面前时,我却感觉心里像是塌陷了一样。

      我一夜未眠,身上的丧服也没有脱下来过,但也完全不觉得困顿。心里像是塌了一个洞,却产生了莫名的鸡血情绪。我既不觉得累,也根本不想睡觉。李夫人的丧事,按理说应该由我这个亲生儿子负责操办。夏侯霸就让管家帮着我一起操持,安排婢女整理遗容。快要天亮的时候,我把其他人都劝回去休息,独自在夫人房里守灵。灯火闪烁的油灯下,她的遗容看起来虽然憔悴,却无比宁静。不知道她死的时候,是不是想着自己可以和丈夫、儿子团员在九泉之下,离开我这个半生不熟的假儿子,从而心生安慰。

      我感到自己非常失败。

      我一直以为自己老老实实扮演一个懂事乖巧的儿子,这就够了。我也一直以为我把夏侯渊战场不利的消息提前透露给夏侯威,就能对事情的结果起到什么不一样的作用。但我错了。不论哪一件事我都做错了。我生硬的演技并没有能够给李夫人带来安慰,只是让她更加伤心罢了。我并不坚定的决心和软弱无力的举措也没有对历史的走向产生任何影响。真要做到“改变历史”这件事,不是轻飘飘说一句话就可以的。

      李夫人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把她当成母亲,她的死却让我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对她的留恋。正如同夏侯渊生前我从来没有把他当做父亲看待一样,他的死同样带给我深刻的打击。我也不太清楚这其中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他们活着的话,不管怎么说,我心里总有一种“家”的实感,能把自己当成是家中的一个孩子,不用考虑太多的事,只要顺其自然地生活就好。而现在他们死了,基于他们所产生的“家庭”也跟着消弭了。今后的一切只能由我们兄弟自己来面对,谁也没有资格再把自己当孩子了。心理上的变化让我产生了一种非常强烈的不适和不安。我好不容易用了半年多时间克服穿越时空带来的不安,却又立刻进入了家中变故的漩涡。迷茫再一次袭上我的心头,甚至比从前更有过之。

      天亮之后,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地主持李夫人丧事的安排工作。要将死讯通知到哪些人,我心里没有底,只好请夏侯霸代劳,列出亲友名单。我这才知道李夫人在邺城其实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她本身并不是沛国人,而是跟着家人逃避战乱来到谯县,遇到了夏侯渊。夏侯霸依稀记得她的原籍好像是青州一带,但他也毕竟是个小辈,并没有仔细过问这些事。李夫人的亲人在逃避战乱的过程中多有亡故,夏侯家定居邺城之后,她更是举目无亲。因而前来吊唁的亲友,也多半都是夏侯一族的亲戚朋友,并没有李夫人娘家的亲戚。

      李夫人的身世让我感到更加愧疚。回想起来,这大半年里,我除了例行向她请安、偶尔一起吃饭、汇报一下近况之外,几乎从来没有跟她好好聊过家庭琐事,更谈不上交心。我从来没有问过有关她的事,我也从来没有向她打听过自己小时候的情形。在她看来,一定觉得这样的我很反常。我只知道忙着练武读书,一心想要早日点开技能树,却完全忽略了身边最亲近的人的感受。李夫人,想必这半年多来,比我更为寂寞、不安、茫然吧?

      亲朋好友们对于短短时间内第二次上门吊唁也感到非常意外。所有人都对于我表示出同情,每个人都不忘安慰我一番。我礼节性地致谢,有时还要表示一下自己会振作起来、请对方放心,渐渐也感到十分疲惫。但我是丧主,这些都是我的分内事,只能硬着头皮应对。没几天下来,我就感到衣服变得松垮,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李夫人去世第二天,曹洇和她的母亲、哥哥就一道来了。曹洇的母亲算是跟李夫人交情不错的,在灵堂前哭得十分伤心,凭吊之后,拉着我的手也是泪流不止。我只好反过来安慰她一番。曹洇跟曹楷兄妹两人,之前也都来凭吊过夏侯渊。曹楷说了些例行的慰问之词,便让到一旁,让曹洇和我单独说话。

      曹洇一见我,眼泪便流了下来,哽咽着说:“夏侯哥哥,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夫人怎么说走就走了……”

      “母亲对于父亲和弟弟的死悲痛过度,怎么劝解也无法走出来,终究还是跟着父亲和弟弟一道去了……”我犹如例行公事一般回答。这些话我已经翻来覆去说了很多遍,早已麻木。但我觉得自己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这份麻木而跟着得以解脱。

      “夏侯哥哥,你还好么?你都瘦成这样了……”曹洇轻声问。

      我看着她,面无表情。我能说好么?我好像并没有什么事,除了瘦了些之外,身体还算健康。尽管心里像是顶着一块大石板那么郁闷,吃饭和睡眠也都完全打乱,我总算还没病倒,算是挺好的吧。可是心里这份抑郁之情,又该怎么形容才好呢?

      我轻轻拍了拍曹洇纤细的肩膀,轻声说:“别担心我了,洇儿。你今天来得刚好,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曹洇点了点头,等着我说下去。我看了一眼周围。我要跟曹洇说的自然是我们之间婚事的问题。我觉得应该趁这个机会跟她彻底把话说清楚,不能再让她抱着无谓的希望了。不过灵堂之前,这种话毕竟还是不太好说。再说这么多人在场,不管怎么说也会被人听到,这种事又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还是该找个安静没人的地方。

      我让曹洇稍微等我一下,跟夏侯霸说我有话要跟曹洇单独谈谈,让他帮我照应一下场面。夏侯霸看了曹洇一眼,又看了我一眼,脸上有几分明了的神情,低声嘱咐道:“尽量别闹僵了。”我点头答应。

      我拉着曹洇穿过灵堂,来到后面僻静的院子里。我穿着一身重丧孝服,全都是不缝边的粗麻布,穿在身上的视觉效果非常滑稽。避开众人的视线之后,我就把头上的麻布盖头摘了下来。要不然,我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好好跟曹洇说话。

      “夏侯哥哥要跟我说什么?”曹洇问道。

      我看着她青春的面庞。尽管是来吊唁的,她自身那股充沛的活力依然隐藏不住。待在她身边,我觉得自己心情也跟着好了一些。但我还是决定说出我要说的话。这些话,昨天晚上我已经想了很久。李夫人临终前的遗言,给了我极大的震撼。我不能辜负她对我念念不忘的牵挂。她终究还是把我当成她的儿子,不愿意我受委屈的。

      “洇儿,你仔细听我说。自从父亲的死讯传回邺城,这些日子以来,我想了很多。有些话,我觉得必须得跟你说清楚……”

      曹洇的脸色顿时变得黯然,显然猜到了我要谈的核心内容。沉默片刻,她轻声说:“是不是你想告诉我,你跟我……咱们两个的事……”

      我只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不用说再多的东西,就足够她明白了。

      跟以前不同,曹洇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当场哭起来。她的手紧紧地绞着裙摆,咬着自己的下唇,低着头一声不吭。我不确定她这算是接受了,还是只是在克制情绪。沉默了一阵,我还是觉得必须说点什么,便解释道:“我知道对不起你,洇儿。但是接连遭遇父死母丧,连唯一的同母兄弟也战死沙场,单单剩了我一个人苟活于世,我怎么会有心情娶妻?我的心情,你应该能够明白……”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曹洇颤声说道,“我也知道,你现在……很艰难。可是只要你愿意,我会等你一辈子的!我只想陪在你身边,陪你度过这段最痛苦的日子,然后……然后再考虑我们的事。为什么这样也不行?”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一双眸子映着水光,朱唇轻咬,努力让自己不要流出眼泪。我觉得心里非常过意不去。她对“夏侯称”这样一心一意,如果我糊弄一下自己,真的应该成全她。娶她做妻子,对我来说不会有任何坏处。但我昨晚想了一夜,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我不能糊弄自己、也糊弄她。我曾经以为自己扮演了一个合格的儿子,结果证明我彻底失败。如果为了一时的心安而勉强娶了曹洇,我绝对不可能演好她心目中的丈夫角色。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到头来,我只会辜负她、耽误她一辈子。

      “现在还来得及。”我说,“洇儿,我不再是你的‘夏侯哥哥’了,你心知肚明,不是吗?既然如此,我们即便勉强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不过是两个人都痛苦罢了。”

      “可是、可是你就这么不喜欢我么?莫非你心里……已经有别人了?”

      我垂下眼帘。我无法回答曹洇的逼问。李夫人也说我心里有人了,说我为了心里的那个人,才一直不愿意答应和曹洇的婚事。可是连我自己,都还不确定,我对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让我如何回答?

      “是不是呢、夏侯哥哥?”

      “我……我并没有……”

      曹洇委屈地撇了撇嘴:“你又不肯对我说实话!其、其实我何尝不知道,你确实……早已不是我的夏侯哥哥。可是我总想着,你忘了的事,我可以告诉你。你想不起来的,我统统都替你记着。我只想守在你身边,也许有一天,你能回来也说不定。可是我知道,你并不希望这样……”

      “洇儿……”

      “你并不希望我守在你身边,陪着你、伴着你……”

      她说着说着,终于忍不住双手捂着脸,轻轻地啜泣。

      “洇儿,别哭。我并不是……并不是讨厌你,我只是……不想耽误你啊。”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愿意等你啊!”

      我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愿意等,我却并不愿意让她等啊。

      “所以我想,你是不是……是不是心里有了人……”她哽咽着说,“若果真如此,那……那我也不再强求……我只想……只想听你跟我说句实话……”

      我沉默许久。曹洇一直在轻声啜泣,声音不大,却让我感到无比惭愧。尽管我觉得自己的出发点是为了彼此双方,但实际上,无论选择哪一条路,我终究只会让这个单纯直率的姑娘伤心而已。

      “我现在……心里并没有什么人,你也不要多想。但父亲死后,我已下定决心,除非报仇雪恨,否则绝不娶妻!我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一点。”

      曹洇闻言止住了啜泣,抬起头来看着我,面带惊讶:“当真?可是……”

      我微微一笑:“我知道报仇一事,并非轻易就能达成的。国家战局,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但这血海深仇,人生在世若不能得报,将来就算是死了,也难与父母兄弟相见于地下。我决心已定,所以不想拖累你。”

      “但是……”

      曹洇有些不知所措。她大概想说报仇不易,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心愿。但这种丧志气的话又不好当面说出来,以至于满脸踌躇。我双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所以,你就当我已经死了吧,洇儿。反正在漳水河里被救起时,我就已经忘记一切,不再是原来的我了,你权当现在的夏侯称是全新的一个。早些找个好人家,找个真心对你好的人。不要为了我,误了你一生的幸福。”

      “夏侯哥哥……”

      曹洇泪如雨下,终于呜咽着靠在我怀里。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搂住她。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需要我这样做了,我总不能狠心将她推到一边。

      哭了一阵,曹洇慢慢平静下来,肩膀也不再抽搐。我正想问她是不是感觉好一点了,忽然听到轻微的声响。一抬头,竟然看到曹叡站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屋檐下,神情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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