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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五十五、三重丧 ...

  •   我跟着杜三一路狂奔赶到李夫人的住处时,她已经处在弥留状态了。

      我非常震惊。在赶过来的这一路上,我一直在反复想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早上送葬之前我还探望过她,虽然高烧确实令人担忧,她近来的身体状况也确实不乐观,但也不至于仅仅一天不到,竟然恶化到这种地步吧?我心里一直半信半疑,总觉得杜三是不是自夸大其词、说得太严重了。然而等我赶到房间才发现,杜三说的情况,其实也还算委婉。李夫人并不是“恐怕不行了”,她确实已经回天乏术。

      见我来了,原本聚在外间急得团团转的婢女、仆人、大夫,纷纷让到一旁。几个婢女已经开始小声啜泣,请来的大夫也神情黯然,对我行了个礼。

      “三公子,请您节哀,抓紧跟夫人见上最后一面吧……”

      我心里滋味复杂。这个大夫姓张,在邺城也算是个名医,去年我刚过来的时候,夏侯霸为我请来治疗“失忆症”的名医当中,也有他的身影。也许是当大夫的见惯了生离死别,他跟我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也就是低沉一些,并没有特别悲悯的感觉。我心里一股无名火起。心想我的失忆本来是子虚乌有的事,你们治不好也就算了。李夫人只不过是发烧感冒伤心过度,怎么竟然弄到猝死的地步?这些所谓的名医,真的有尽力医治吗?

      我厉声质问:“张大夫,你说这是什么话!?我母亲怎会突然之间病情加重?早上明明只是发烧罢了!”

      大夫行礼道:“公子请息怒。这些天来,夫人的病一直是老朽看顾的,老朽何尝不希望夫人能够转危为安?但夫人此番忧思过度,心结难解,老朽已经尽了全力。老朽终究是个外人,治得好病,医不好心。夫人并非病弱至此,乃是心丧之故。”

      “不要在这里跟我狡辩!母亲伤心我当然明白,但怎么也不至于会……”

      大夫只是答道:“请公子节哀。”

      我更为愤怒,正要不依不饶,杜三拉着我的衣摆,轻声道:“公子息怒,还是先去看看夫人要紧啊!”

      我一阵无言。我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搞的,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主次不分,李夫人的面还没见到,就先开始“医闹”了。我尴尬地瞥了大夫一眼,用力“哼”了一声掩饰我的色厉内荏,转身大步走进内室。杜三并没有跟上来,而是留在外间。我听到外面走廊上传来匆匆忙忙的脚步声,知道多半是夏侯霸和夏侯威。他们跟在我后面一道过来的,稍微比我慢一步。

      内室的卧榻前,只有两个李夫人贴身服侍的婢女守着,一个在给她擦汗,另一个正要端着水盂起身。看到我,两人双双向我行礼。我挥了挥手,急切地问道:“怎么样了?”

      端着水盂的婢女垂下头去,擦汗的那个则停下手里的动作。两个人谁都没有回答,眼神和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近榻前跪下。李夫人躺在卧榻上,身上盖着两层被子,面色苍白如纸,眼眶凹陷,眼睛周围蒙着一层灰色的阴霾,嘴唇干裂得像是苍老的树皮,而且变成了死灰般的颜色。过度震惊让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根本无法接受李夫人即将死去的现实。因为她早上看起来明明还只是生病而已。我不知道怎么短短一天时间,她就已经半只脚踏进了棺材里,行将就木。

      我沉默了许久,确切地说是呆了许久,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李夫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感觉不到。我打从内心深处恐惧地怀疑她是否已经死去。良久,我才回过神来,试探着伸出手去,轻声唤道:“娘?娘?”

      唤了几声,就见李夫人的眼皮动了动,缓慢地睁开。她的眼珠干涩无神,同样流露着死亡的气息。我见她醒了,心里稍微松一口气,急忙追问:“娘,您还好吗?觉得怎么样了?”

      “称儿……”

      李夫人气若游丝地叫了我的名字,朝着我伸出手。我急忙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十分消瘦,但热度惊人,像是在燃烧一样。

      “称儿,你回来了……葬礼……”

      “葬礼已经结束了,娘。升堂哭奠的仪式,也都完成了。您放心就是。”

      李夫人惨淡地笑了笑,用沙哑地嗓音说:“让其他人……都出去,就你一个……”

      “是。你们两个,先出去吧。吩咐外面的人,也先不要进来。”

      两个婢女应声退了出去。李夫人的意思很明确,她有话要单独对我说。婢女退出之后,她用那双干涩的眼睛凝视着我,眼中忽然又充满了光彩,握住我的手也比先前增添了力量,哑声道:“称儿,娘要不行了……”

      我急忙道:“您别这么说!您不过是发烧而已,怎么会……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李夫人轻轻一笑,缓缓摇头:“别再……安慰我了。我自己的身子,你还会比我更清楚么?死了,未必就是坏事。起码,老爷和荣儿还没走远,说不定……我还能追上他们……”

      “娘……”我皱眉。我虽然知道李夫人对丈夫和儿子的死悲痛欲绝,但没想到她真的伤心至此,竟然毫无求生的留恋。

      “可您若是也走了,那我……我……”

      我说不下去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李夫人若是死了,我就等于在两个月内失去了父亲、母亲、弟弟,跟我血缘关系最为亲密的人一下子全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觉得这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

      李夫人的目光转到我的脸上,凝视着我。她放开了拉着我的手,抬起手来抚上我的脸颊,轻柔地抚摸着,从她的指尖传来浓浓的不舍和留恋。

      “娘对不起你,称儿。娘走了,就留下你一个人了……”

      “娘……”

      “可是称儿,娘觉得,也许先走的人,是你啊……”

      我想不到她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顿时吓了一跳,惊愕地看着她。她直勾勾地盯着我,不带一丝转圜余地的眼神仿佛投射一样将我从头到脚看透了,让我脊背发凉。

      她忽然又露出一丝浅笑,叹了一口气,眼神缓和下来,轻声说:“吓到你了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一声不吭。她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面颊、肩膀,又顺势拉住了我的手。

      “自从……去年夏天你在漳水河中遇溺,娘便时时想着,是不是你在那漳水河中,真的换了一个人,不再是我的称儿了……”

      我既心虚又惊恐,急忙道:“娘,您这说的是哪里话?我、我当然还是称儿啊!”

      李夫人轻轻浅笑,摇头道:“你的确是,但又确实不是……从前的称儿,不会对我这般客客气气,也不会对下人们礼貌有加……从前的称儿,不会对洇儿那样冷淡,也不会对老爷和荣儿的死如此冷静……”

      我无言以对。她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让我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她的手握着我的手,很热,但我的手却冰冷。我忽然明白了两天前我曾经感受到的那丝异样。我的陪伴之所以不能纾解李夫人心中的悲痛之情,只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将我当做儿子来看待。我对她总有一种无形的疏离感,作为一个母亲,她根本不可能察觉不到。不管她对我的变化做了怎样的解释,她早就发现我已经不再是她的儿子了。

      “称儿,娘知道失忆之症,并不怪你,你自己也为此痛苦万分。可是娘看到你……骤然间变得判若两人,还是……还是……”

      我用力握住李夫人的手,垂首道:“是我不好,娘。可是我也……”

      “娘知道。也许你今后就像这样,再想不起来从前小的时候,老爷抱着你……你拉着荣儿在院子里到处跑……也想不起咱们一家人从前住在茅草房中的情形,是么?”

      我用沉默代替回答。李夫人既然明白,就不需要我再用语言加以确认,令她更加难过。

      “娘虽然放心不下,但你自己知道努力,也有二公子照顾着,想来也无需担心太多。”李夫人叹道,“你好自为之吧……”

      “娘……”这几句话让我的鼻子酸了起来。我是有多蠢,还以为自己只要好好扮演一个关心母亲的儿子角色,就能让李夫人走出丧夫丧子的双重打击,重新振作起来?我分明连“儿子”这个角色应该怎么演都不知道。那份打从骨子里流露出的疏离感,我自己都能感觉得到,一个母亲又怎么会毫无察觉?躺在病榻上思念丈夫和小儿子的时候,再看到我顶着大儿子的皮囊,却像个路人一样生分,她的病又怎么可能会有起色?

      我悄然泪下,李夫人也无声地流着眼泪,喘息急促了起来,身子也开始发抖。我泪眼朦胧中看见她情况不对,急忙扶着她重新躺下来。

      “我去叫大夫进来……”

      “慢着。”

      我还没起身,她就拉住了我。我见她额头上又开始冒汗,喘息也比先前急促了许多,似乎有点喘不上气的感觉。

      “我的话……还没说完……”

      “娘还有什么吩咐?我在这听着!”

      李夫人又喘息了片刻,鼓足气力说道:“是……洇儿的事。”

      我一听,顿时心怀犹豫。我非常担心李夫人说出让我务必要娶曹洇为妻这样的话。虽然她不是我真正的母亲,但这半年多来,我也把她当成了一个长辈。如果她留下这样的遗言,我会感到非常为难。

      “娘,唯有这件事,我实在……”

      “娘知道……知道……”李夫人轻声道,“你若是……实在不想娶洇儿,也不用……勉强自己了……”

      我有点意外。她这样说,倒让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惊喜。跟曹洇青梅竹马的婚事一直是我心中最难解的顾虑之一,我从来没想过李夫人竟然会主动说出“不愿意就算了”这种话。

      “不过……”李夫人喘息片刻,又开口道,“你……你的心思,我……多少也能揣摩出几分。你心里的那个人,你……高攀不起的,还是……还是早些忘了吧……”

      “娘?”我疑惑不解,“您说的是……?”

      李夫人看着我,轻声一叹:“你难道不是为了他……才不愿娶洇儿么?可是那样龙章凤姿之人,身份尊贵,又岂是你……唉……”

      我半张着嘴,惊讶无比。李夫人的不适症状越来越明显,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愈发急促。我觉得不能再这样继续耽搁下去,便起身道:“我还是去叫大夫进来!娘撑着些!”

      “称儿!”李夫人用尽全力叫了我一声。我回头,她眼中含泪,幽幽地叮嘱我:“你可以……不娶洇儿,但也不要……太委屈了自己……”

      我心里五味陈杂,又是惭愧,又是感动,又是尴尬,咬着牙点了下头,转身冲到外间,叫大夫赶紧进去看看情况。大夫立刻带着助手进到内室,婢女们紧跟其后。夏侯霸和夏侯威两人站在原地没有动,双双看着我。

      “叔权,李夫人情形如何?”夏侯霸问道。

      我摇了摇头,垂首不语。夏侯霸沉默片刻,无力地安慰道:“节哀顺变吧。季权,你马上去请曹夫人过来。叔权,我跟你一道进去守着。这时候,你总是要在夫人身边的。”

      夏侯威用悲悯的眼神看看我,又安慰了我几句,转身出去了。我跟夏侯霸重新回到内室,张大夫和助手正在为李夫人看诊切脉,指挥婢女擦汗降温。李夫人又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呓语连连,但谁也听不清楚说的什么。

      这天晚上,曹夫人、我、夏侯霸、夏侯威,后来还有两个嫂子,全都守在李夫人房里。女眷们主要是陪伴夫人,夏侯霸和夏侯威两人则主要是陪着我。我们这一群穿着丧服的人守在一个病人房间里,怎么看都觉得不太吉利,就好像是在给尚未去世的病人提前守灵一样。李夫人熬不过今晚,这是谁都能预感到的事实。

      子时过半,李夫人过世了,终年四十一岁。临死之际,她恳求夏侯霸好好照顾我,夏侯霸郑重地答应了。在一屋子女眷的哭声之中,我却犹如蜡像一般,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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