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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四十九、斩衰之丧(下) ...

  •   不管是哪个时代,父母去世都是头等大事。夏侯渊的尸体虽然无法运回邺城,但从第二天开始,程序复杂的丧礼便开始了。

      就像夏侯霸所说,第二天,魏国朝廷派了使者上门来宣告正式的官方消息。曹丕选派的使者不是别人,正是司马懿。我对于司马懿的出现感到十分意外,不过看夏侯霸的神情,倒是对于这个人员安排十分感动的样子。我转念一想,大概是因为司马懿是曹丕最为信赖的人之一,特意派他作为治丧使者,也说明了曹丕对这件事的重视。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司马懿。上一次见到他已经是半年前了。从那之后,我就没有再和他正式见面。我虽然经常出入太子府,但我没有机会出入朝堂,自然难以与他结识。司马懿穿了一身深褐色衣袍,戴着没有梁的进贤冠,装束十分严谨肃穆。他的身材又十分高大,加上不苟言笑,看上去威严感十足。正室曹夫人带着内眷和小辈们聆听使者宣读官方文书,文书用了许多慷慨激昂的华丽词汇,高度赞扬了夏侯渊戎马征战的一生,对家属表示慰问,传达魏国朝廷的抚恤之意。

      在他宣读的过程中,我始终在暗中观察。未来的晋宣帝有着俊朗的长相,却有一双略显阴鹜的眼睛。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睛比一般人更为凹陷,轮廓较深的缘故,突出的鹰钩鼻又加重了这种印象。他的声音很好听,沉稳有力,嗓音充满了磁性,却流露出一股超然的冷静和凛冽,一如他的面容般沉静无波。我并没有很仔细地听文书的内容。使者本身已经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时此刻代表魏国朝廷来安抚夏侯家的这个人,在未来的某一天,将会带给夏侯家族无比巨大的灾难。

      宣读之后,曹夫人行礼接过了文书。一屋子人都是面带泪痕,司马懿的脸上也隐隐露出一丝同情,对曹夫人和李夫人做了一番安抚,并表示朝廷一定不会亏待了夏侯家。最后送他出门的是我跟夏侯霸。夏侯霸再次请他转达对太子曹丕的感谢之情,司马懿答应下来,同样鼓励了我们几句。

      “……夏侯将军阵殁,是朝廷的巨大损失。太子殿下也感到痛心疾首。稍后,殿下会亲自来府上探望。还望两位公子多多劝导府上的夫人们,不要伤心过度才是。”

      夏侯霸说了些感谢的话,司马懿便告辞离去。转身之际,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我脸上打量了片刻,像是在观察我一样。不过他始终没有和我正面交谈。我相信他不可能不知道我“失忆”的事,他也明显注意到我在观察他。但他既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好奇地来打听我的“病情”,也没有试探我为什么要观察他。不能不说,他的确是个相当高明的人。

      送走了官方使者,接下来就进入治丧阶段。这是一个非常系统的工程,而且会持续很久。我对所有的流程全都一无所知,夏侯霸只得一力承担全局,我能做的只有把他吩咐我去做的事情做好。首先要做的就是派人去通知夏侯渊生前所有的亲族好友,这叫做“命赴”。夏侯霸列出了名单,我负责指挥家里的下人仆役分头去通报,确保名单上所有的人都被通知到,无一疏漏。

      同时进行的还有丧服和棺木的准备。棺木自然由寿材店订制,丧服的事则交给管家去办。一家之主去世是家里最为重大的丧事,必须准备最重的丧服,就是不缝边的粗麻丧服,叫做“斩衰”,所有的家人都要穿。本来我们兄弟还要为五弟夏侯荣服兄弟间的“齐衰”丧,两者相加从重,就没有另外准备齐衰丧服。夏侯霸说按照丧礼的规矩,本来这时候应该为死者尸身入殓,接受亲朋好友的吊唁慰问,先行“小敛”。随后移尸入棺,称为“大敛”,家人则全部穿上丧服,开始服丧。然而夏侯渊的尸体被刘备军夺走,无法追回。目前只有等夏侯威从汉中回来,将夏侯渊的遗物整理之后拣选衣冠入殓。

      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整个夏侯府也像一台开足了马力的机器,上上下下都在为了治丧的事忙碌。曹夫人名义上是主母,和夏侯霸一起主持大局,我看她虽然憔悴,精神还好。我母亲李夫人则完全一蹶不振,即便高烧退了之后也卧床不起,终日以泪洗面。同时失去父亲和儿子对她来说,打击还是过大了。我很担心她撑不住。因而一有空闲,我就到她房里去陪伴她,想让她多少感到一丝宽慰。

      第三天下午,曹丕果然来了。

      曹丕是带着甄夫人一起来的。我很庆幸他带来的不是郭夫人。大概他也觉得比起年轻气盛的郭夫人,还是成熟稳重的甄夫人比较适合处理这种场面。甄夫人一来,便将曹夫人和李夫人一起带进内室,曹丕则跟我们兄弟几个留在外室。很快,内室传来轻声的哭泣,曹丕望了一眼,叹了一口气。

      “夏侯将军以身殉国,捐躯沙场,实在令人痛心疾首,垂泪顿足。幼权小小年纪,也不幸战死,更是令人扼腕叹息。国家失了栋梁、失了栋梁啊!”

      夏侯霸对着曹丕行了个礼,低声答道:“太子殿下亲临治丧之家,臣心中惶恐,至为感恩。父亲生前为国家效力,我们兄弟不才,没有父亲的神勇,但也愿为国家效死,为父亲报仇雪恨!我夏侯家与蜀中刘备,不共戴天!!”

      曹丕面带凝重之情缓缓点头,坐在一旁的我看着夏侯霸激愤的神情和眼中隐含的泪光,默默地感受到命运残酷的捉弄。夏侯霸肯定不会想到,三十年后,今天在这里说着如此慷慨誓言的自己,会不得不亡命曾经视为不共戴天仇敌的蜀汉。夏侯霸虽然没有留下特别值得称道的功绩,但他在司马懿政变后亡命蜀国这件事,却成了史书上浓重的一笔。我不知道夏侯霸当时还记不记得自己今天曾经说过的话,记不记得父亲战死的深仇大恨。但他的流亡终究是被记载下来的事实。

      曹丕又安抚道:“夏侯府目前全靠仲权和叔权你们兄弟二人支撑大局,你们要相互扶持,节哀顺变,务必要安抚好家中上下。前线的事,自有魏王殿下调度,不日将大举反击,定会为夏侯将军和幼权报仇雪恨!”

      夏侯霸带领我们兄弟四人行礼道:“魏王殿下对夏侯家恩重如山,我等兄弟自当谨遵太子殿下命令。为父亲祈求冥福,也祈愿魏王殿下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曹丕点点头表示欣慰,又把夏侯惠跟夏侯和叫到身边,摸着他们的头跟他们说话,极尽安抚之意。两个弟弟年纪虽小,对于丧父这件事已经有了概念,两双眼睛都哭肿了。曹丕安慰了他们一番,嘱咐他们要照顾好母亲,听几位兄长的话。夏侯惠用鼻音浓重的声音答道:“太子殿下请放心,我们一定会听哥哥们的话,做个好孩子!”夏侯和也跟着说“我们要快快长大,为父亲报仇!”两人稚气未脱的声音让曹丕很是安慰,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轻拍他们的小脑袋以示鼓励。

      曹丕又问了治丧的情况,夏侯霸回答说已经在着手整理遗物,就等夏侯威回来。曹丕点点头,又道:“今日我收到加急送回来的魏王亲笔信。父王叮嘱我,一定要办好夏侯将军的丧礼,不可有任何缺失之处。若有什么需要的,仲权尽管跟我说。”

      “承蒙主上军务繁忙,还记挂父亲的丧事。主上的赏赐已过于丰厚,还请太子殿下回禀魏王,转达我等的感激之心。”

      曹丕确实带来了丰厚的赏赐,绢帛布匹、钱财器物,都赐了不少,说是魏王吩咐的,无论如何要我们收下。夏侯霸推辞了几句,也就悉数全都收下。曹丕又坐了一会,等甄夫人带着两位夫人从内室出来,也对我们也说了些安慰的话,夫妻俩便起身告辞。我们全家人送他们一起离开府邸。甄夫人虽然从头到尾没有和我单独说过话,但她的眼神还是着重在我身上停留片刻,给了我无声的鼓励。

      我忽然无比想见曹叡。

      我已经有许多天没有跟他见过面了。前段时间他着凉发烧,我去探望过一次,但是病情比较严重,不宜会客,我为了不打搅他休息,只好稍作探视便离去。还没等他康复,夏侯渊阵亡的消息传来,我立刻陷入了丧礼的各项工作中,更是无法轻易出门会客。看到甄夫人,我难免想起曹叡那张和她十分神似的面孔。思念如同疯长的野草一般,顿时在心里勃发出来。我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地问问曹叡怎么样了、他的身体康复没有。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无法当众问这种话,也找不到理由私下和甄夫人交谈,最后只能失魂落魄地目送她跟着曹丕一起上了马车,离开了夏侯府。

      当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夜无眠。

      加上丧报传来的那天,这是我三天来的第二次失眠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撑得住,紧绷的神经就是迟迟无法放松,睡意全无。后半夜又开始下雨。雨点噼里啪啦敲打在屋檐上的声音让我的神经愈发清醒,更加睡不着。躺在仿佛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我想到了很多之前没有想过的事。

      之前我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夏侯霸流亡这件事。他的逃亡并没有在史书上留下过多的负面评论,更多的被认为是司马家篡权后□□的牺牲品。更因为夏侯家和蜀后主刘禅有一段莫名奇妙的亲属关系,他逃亡以后在蜀国过得还不错,至少寿终而死。然而如果不是因为曹爽那个笨蛋把事情搞砸,夏侯霸也不至于会走到逃亡那一步吧?抛弃了妻子儿女,抛弃了宣称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亡命入蜀的时候,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呢?三十年的岁月,真的可以让他迟钝到这样的地步,可以放弃深刻的仇恨,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

      我不愿意相信他是这样一个人。我看到的、接触到、了解到的他,也不像是这样一个人。也许还有什么更深刻的原因,史书并未记载,我们不得而知。史书上记载的只有夏侯霸孤身亡命蜀国,而他的兄弟们都没有逃亡,也并未遭到清洗,甚至还在晋朝做了官。为什么只单单他一个人逃走了呢?究竟有什么样的原因,逼得他不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

      但我只知道一点,我不愿意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三十年后的那一天。我对“夏侯称”这个人一无所知。就我的了解来看,我穿越回来的这个身体,也并非是三国时代的著名人物。在我成为夏侯称之前,我几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后来的结局是什么。也许在我的灵魂重生回来的那一天,他本应该在漳水河中遇溺身亡。现在我重新在这个身体中活过来,未来的命运走向更是一无所知。但假如三十年后我还活着,我肯定不愿意看到夏侯霸逃亡的消息传来。

      我必须承认我已经对夏侯霸产生了感情,我已经把他当成哥哥来看待了。我当然不愿意看到他有一天背负莫大的痛苦和屈辱,亡命敌国。然而要怎样才能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呢?是不是真的只有一条路,就是阻止曹叡死后的政治混乱,避免权势落入司马懿手中,才能保全魏国的江山,也保全夏侯一族?

      这个问题,我之前从来没有仔细想过。我没仔细去想,是因为在我心里默认“历史无法改变”、“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已成定局的历史”。然而我忘了,我自己就是个最大的变数。因为我的存在,导致夏侯称这个人物在三国历史上被“重启”了,那么所有的一切,是不是也都可以随之产生变数呢?

      我不知道。我觉得很混乱,我想要冷静地想一想,但我怎么也冷静不下来。曹叡和夏侯霸的两张脸孔交替出现在我脑中,我一会想到曹叡年纪轻轻便驾崩的残酷事实,一会又想到夏侯霸被迫逃亡的痛苦。曹爽那张讨厌的脸孔,再过二三十年想必会变得更加讨厌。而高深莫测的司马懿也必定会成为最为老辣可怕的对手,屹立于魏国朝廷的顶点。我真的可以尝试着去和司马懿对抗、尝试着去改变历史吗?我有这个能力吗?我真的可以有这种不自量力的想法吗?我不知道啊!

      在混乱的思绪中,我终于在凌晨时分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因为想得太多,我果然又做梦了。梦里,夏侯渊的脸孔第一次无比清晰地出现在我面前,抬起手指向天空,微笑不语。梦里的我喊着“夏侯将军”,拼命想要靠近他,却丝毫无法挪动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一片白雾之中。醒来之后,我只记得梦中见到的北斗七星,仿佛格外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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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四十九、斩衰之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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