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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四十八、斩衰之丧(上) ...

  •   不管日子过得有多慢,该来的消息总是会来。二月十日,定军山战败折将的消息传回邺城,朝野震惊。

      进入二月天气已经开始回暖,寒冬退去,早春的气息悄然弥漫。若是没有汉中前线的战事,本该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谁都觉得这一次战事似乎拖得太久了。迟迟无法分出胜负,朝野间的焦虑可想而知。可战败的消息骤然传来,大家又都觉得难以置信。

      这天早上李夫人叫我过去陪她一起吃早饭时,忧心忡忡地告诉我说她昨晚做了个梦,梦见夏侯渊满身是血站在一片大雾之中,面目模糊。她感觉十分不吉利,担心夏侯渊是不是在前线出了什么事。我虽然觉得做梦这件事不能算数,但是按照史书上的记载暗自推算,夏侯渊确实应该已经战死了,也不能说李夫人的梦毫无来由。也许多年夫妻之间,确实有某种神秘的默契也不一定。我只好尽力安慰,让她不要过于忧虑。

      但我自己心里,却未免存了“莫非真的会在今天得到消息”这种念头。因而一整天我都有点心神不宁,虽然照常在家过着修身养性习武读书的日子,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练武时频频出错,书也看不进几个字。等到傍晚,夏侯霸匆匆忙忙赶回家,直接来到我房里,开门见山地把消息告诉了我。

      “叔权,不好了!汉中前线刚刚传来消息,说父亲大人在定军山阵亡,连同五弟也一起殉国了!”

      夏侯霸对我这样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依然是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表情。那个表情说不出来具体是怎样的感觉。因为融合了太多的情绪,导致最终呈现出来的感觉十分微妙,无法用语言来具体描述。我沉默地回应着他,我猜我的脸上大概是面无表情的。这消息对我来说并不意外。可以说我从过了年之后就一直在等这个消息,如今终于等到了。我不会震惊也不会意外,当然也无法感受到悲痛。在我心中扩散开来的,只有如同涟漪一般对于宿命的无奈。

      不过我也不能在夏侯霸面前表现得毫无反应。我和他对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早上,我母亲告诉我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大人浑身是血的模样……”

      我用低沉的语调把李夫人做的梦复述了一遍。夏侯霸低低地“啊”了一声。

      “原来李夫人竟有此预感,果然……”夏侯霸的声音透着些许颤抖,“可、可是,连五弟也都……这让夫人如何能够承受得住?”

      他不说我还没想起来,我没有见过的那个五弟夏侯荣,跟我是一母同胞,都是李夫人所生。李夫人同时失去了丈夫和小儿子,这个双重打击对她来说必然极为沉重。难怪夏侯霸第一时间先把消息告诉了我。作为李夫人唯一仅剩的儿子,我必须在这个时候成为她的支柱。

      我又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二哥的意思,我也明白。母亲那边,就由我去跟她说吧。二哥,详细情形是怎样的,能不能具体跟我说说?”

      “是!我确实应该跟你说说……跟你说说……”

      夏侯霸看起来有些六神无主,人也有点虚脱。我急忙上前搀扶他,一道跪坐下来,同时吩咐杜三去拿热水来。杜三听到死讯,已经在一旁哽咽了许久,抽泣着端了水送到夏侯霸面前。夏侯霸扭头看到他红通通的眼圈和憋不住的眼泪,似乎终于被勾起了勉强克制的情感,毫无征兆地纵声大哭起来。

      他哭得非常伤心,也释放得非常彻底,几乎是不顾形象的嚎啕大哭。一个魁梧壮实的成年男子在我眼前哭得这么伤心,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不由地陷入了短暂的手足无措,不知是该跟着他一起哭,还是该努力安抚他。他哭了,杜三也跟着放开声音哭了起来。杜三是趴在地上哭的,夏侯霸则是两手抓着我的手臂,伏在我身前。他们两个双管齐下,我也觉得心酸难过,鼻子一酸,眼泪也跟着流了出来。

      夏侯霸手劲不小,死死抓着我的胳膊,像铁箍一样用力。我虽然被他抓得很疼,但从他的力道中,我也能够体会到他心中那股悲愤之情。这半年多来,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直是个可靠、宽厚、睿智、沉稳的兄长,他从未表现出自己如此茫然、脆弱、哀伤的一面。我很希望自己能够多少为他提供一点帮助,减轻他的痛苦。或者,至少让他感觉有个人陪在身边。可我觉得无论我怎么做,似乎也减轻不了他的任何痛苦。我受到他那么多帮助,却连稍微回报他一点都做不到,这让我也感到很无力。

      许久,哭声才渐渐平息下来。夏侯霸垂着头抽泣了许久,最终抬起头来的时候,两只眼睛都红肿了。我也抽泣着,在案几上找了条手帕递给他擦拭眼泪。

      我轻声问道:“二哥,是否觉得好些了?”

      夏侯霸点点头,开始用浓重的鼻音跟我讲述具体细节。据他说,下午他本来是在城外的卫戍军营里,忽然被曹丕派人叫了回来,紧急召见。曹丕神情严肃地告诉他,说前线传来加急军情,十日前刘备率军偷袭,夏侯渊在定军山战败,被斩杀于阵前。所部除半数分兵救援张郃的部队之外,几乎全军覆没,跟在他身边的夏侯荣也力战身亡。魏王殿下深感震怒,决意向刘备发起总攻,报仇雪恨。

      这些情节都与我以前了解的情况相吻合。我还知道的是曹操的复仇战同样以失败告终,不久魏国会完全丧失汉中。我想起了跟在曹操军中的夏侯威。他果然还是无法改变命运的走向。是他的力量不足?还是我的力量不足?亦或是命运根本就无法改变?

      我追问道:“那四弟和大哥如何了?”

      夏侯霸答道:“据太子殿下说,战事当晚,大哥随分出去的一半兵力,前往援救张郃将军,目前在张将军军中。父亲大人身故之后,因军中不可无帅,张将军便暂领统帅一职。四弟则一直跟在魏王麾下。太子殿下说,魏王已经恩准四弟先行携父亲的遗物返回邺城,大约再过六七日便会回来。”

      “是吗?总算四弟和大哥平安无事,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低声答道。看来我很快就能见到夏侯威,到时候他一定会问起定军山的事。不知这次与他见面,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夏侯霸沉默许久,才像是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对我说道:“曹夫人那边,我也必须去禀报一下。魏王府的正式消息会在明天传来,必须让家中众人早些有个准备。”

      我点点头,责无旁贷地说:“那么我也去禀报母亲。今晚,恐怕家中无眠。”

      夏侯霸沉重地叹息一声,站起身来。我也跟着他一道站起来。他的大手重重地拍拍我的肩膀,我从中感受到了无言的信任。大哥不在,两个弟弟还小,这家里眼下,就只有靠我和他两个人撑起来了。

      我们一道前往内宅,他去了曹夫人房里,我则径直去找李夫人。我没让杜三跟着,叫他和红印他们都留在房里,先把情绪收拾好再说。家主阵亡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府里上下,下人们的情绪也会跟着起波动。我觉得不管怎么样,在这个时候要先把情绪稳定下来。当然我会这么想,也许是因为我从本质上来说是个“外人”。我虽然身在其中,却总感觉像是置身事外一样。

      我进去的时候,李夫人正在房里刺绣。看到我来,她很高兴地放下手中的绣花撑子,招呼我道:“称儿,快过来坐。你怎么突然过来?今日功课不忙?”

      我沉默地行了个大礼,抬起头来看着李夫人,沉声道:“娘,有件事情,儿子必须立刻向您禀报……”

      李夫人看着我,很快就感觉到不对劲。我刚才也跟着一块流过泪,眼圈还是红的,脸上泪痕未干。笑容慢慢从李夫人雍容的脸上退去。她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小心翼翼地问道:“称儿……出了什么事吗?”

      我又行了个礼。我现在才发觉亲口将一个人的死讯对他至亲至爱的人宣告出来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明知道从自己嘴里说出的话即将带给眼前的人莫大的痛苦和打击,甚至毁掉对方的生活,舌头好像变成了石头做的,该说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称儿?”李夫人再次催促道,“若是有什么事,你便直说吧。该不是……老爷他……”

      “母亲,请您振作起来听说我。”我缓缓地低声地说道,“就在刚才,二哥被太子殿下紧急召见,说是汉中传来了加急军情,父亲……父亲大人他……”

      我停下来,吞咽了一下口水,稳定自己的情绪。李夫人的脸上已经不见了血色,她预感到了我即将宣布什么。

      “父亲大人……在定军山、阵亡了。”

      我终于费力地说出了这句话。李夫人身子一抖,跌坐在一旁。婢女急忙从旁搀扶。李夫人身子颤抖,几乎是瘫软地靠在婢女身上。我都不忍心告诉她,这才只是她不幸的一半。我跪行靠近她身边,从婢女手中接过了照顾她的职责,吩咐两个婢女先退下去。

      “称儿……”李夫人颤抖地抓着我的手,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哽咽道:“看来我今早那个梦,果然不吉。想不到老爷他竟然……竟然……”

      我握着李夫人的手,用我的手臂支撑着她的身体。李夫人开始嘤嘤哭泣,我也没有什么话来安慰她。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在失去至亲的痛苦面前,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无能为力。

      李夫人哭了一阵,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问我:“荣儿呢?荣儿如何了?二公子有没有跟你说?”

      我的嘴唇抖了抖,说不出口。李夫人的表情立刻如遭雷击,颤声问道:“难、难道……连荣儿都……?”

      我垂下眼帘,避开了她充满痛苦的视线。那个视线让我无力承受。

      “称儿你告诉我!荣儿到底怎么了!?”李夫人大声追问。

      “母亲……”我低声说,“请节哀顺变。”

      李夫人僵了片刻,我本来以为她会大哭一场,没想到她直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我急忙大声把婢女叫进来,叫她们一个去请大夫,另一个帮我把李夫人抱回卧房,看顾照料。

      当晚李夫人就发起了高烧,呓语不断,泪水涟涟。大夫前来看诊,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她是受惊过度,伤心至极,自然没有什么药好用。大夫也只是给开了些安神的药,我让婢女煎了服侍她喝下。一晚上我都守在李夫人那里,心里想着在她这么痛苦的时候,我怎么说也是她的儿子,如果能够帮助她减轻一些痛苦,辛苦一点也是应该的。好在天气已经没有那么冷了。我就算在正堂打地铺,也感觉不算太难熬。

      夏侯府确实一夜无眠。晚餐几乎没人有心思吃,整个府邸中到处都是哭声。听说曹夫人也跟李夫人一样昏了过去,不过很快就醒过来,关在房里哭了整整一晚。两个弟弟也陪在他们的母亲身边。夏侯霸晚上过来找我,李夫人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发着烧,他就没有拜见,只叮嘱我多多劝慰,不要让夫人伤了身子,也叮嘱我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夏侯霸的神情看起来十分憔悴,原本时时能从他身上感受到的蓬勃朝气,也好像一下子消失不见了。我不免替他感到担忧,反过来劝他节哀。夏侯霸看看我,也没多说什么,径自回房去了。

      这个晚上没有人有心思关心别人。上至正室夫人,下到烧火打杂的婢女仆役,整个大家庭都陷入了无尽的悲伤之中。夜深人静时我仍然无心睡眠。站在檐廊之下,依稀还能听到哀伤的哭泣之声,以及仿佛流水一样具现出来的伤痛。这种气氛让我想到了很多。我想起自己在二十一世纪的身体,不知是死是活。如果我死了,我的父母是不是也会如此悲痛?如果能够让他们知道我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比他们提早了一千八百年,那该有多好啊!

      我从没有像这天晚上这样如此强烈地思念隔绝了时空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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