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50、五十、日有所思

　　我没想到，曹叡第二天就来了。

　　昨晚的雨淅淅沥沥地一直下到早上，也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阴霾的天空让人心情无比郁闷。我既没有睡好，看到这种天气，心情更是沉重。自从夏侯渊阵亡的消息传来，家里的气氛每天都很压抑，郁闷得叫人有点受不了。

　　上午寿材店冒着春雨运来了做好的棺木，众人又是一番忙碌，灵堂什么的都张罗着布置得差不多了。夏侯霸说算算日子，夏侯威再过一两天就能回来。到时把他带回来的军中遗物整理起来，拣选一些放进棺材里，就算是入殓了。

　　这样的天气和氛围让人无法专心做任何事。我的武艺修炼已经搁置下来，我估计在整个治丧期间都很难恢复。虽然不练武了，但读书的时间也减少很多。不仅是心情原因，治丧期间家里到处都是需要做的事，非常忙碌杂乱。再说还有一个李夫人需要我陪伴照顾。虽然她不是我真正的母亲，这种时候代替夏侯称尽一下做儿子的义务，我责无旁贷。

　　曹叡是午饭后冒着雨乘车过来的。管家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李夫人房里陪伴，怎么也没想到昨天才想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曹叡，今天他就来了。李夫人听到曹叡来看我，也感到十分惊讶，问我道：“今日雨水绵延，曹家公子怎么会来？”

　　“大概是今天刚好有空吧。”

　　我很敷衍地回答。我心里有些激动，更隐隐有点梦想成真的幸福，急切的心情溢于言表。李夫人微微一笑，柔声道：“你去吧。也不用总陪在我身边，我的身子不碍事了。”

　　我有点抱歉地看了她一眼，还是行礼退了出来。我确实太想见到曹叡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家中阴沉肃穆的大丧气氛压抑得心情过于低落。我的心情本能地因为曹叡的到来而雀跃起来。

　　离开内宅，我跟着管家前去迎接曹叡。他在前厅等我，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长袍，披着一件浅青色的斗篷，黑色的长发垂在肩膀上，格外好看。也许是因为天气阴冷的缘故，尽管披着头蓬，他看起来还是有些瑟瑟发抖，脸色也显得苍白。想到他前几天刚刚发烧，也不知痊愈了没有，我急忙拉着他进屋里坐下，吩咐婢女端茶，让杜三赶紧把火炉弄旺。我们寒暄几句，缓了一会，他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想来是不冷了。

　　“天气还冷，今天又下着雨，大公子怎么忽然来了？”我心疼他冷得发抖的样子，本来关切的话语，说出来倒像是在埋怨一样。

　　曹叡颇有几分不自在地回答：“只是想来……看看公子。可我先前听说公子正在陪伴夫人，是否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搅了……夫人休息？”

　　我急忙摇头，安慰他道：“我这几天只要有空，便会去母亲那里陪伴。大公子并未打搅什么。没想到公子会来，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出乎意料地见到曹叡，我心里确实有股说不出来的高兴劲，精神状态也特别振奋，脱口说出了“高兴”这种话。其实这么说非常不妥。我怎么说也是个身负斩衰大丧、刚刚死了父亲兄弟的人，不管在什么场合也不能说高兴才对。说完之后，我才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不免脸上尴尬，急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大公子前来探望，我感到十分……十分荣幸！有劳公子了！”

　　曹叡脸上也有几分尴尬，低下头避开我的视线，低声应了句：“应、应该的。”

　　曹叡的口吃现在已经好多了，结巴的情况几乎不明显，只是偶尔还会有些不自然的停顿和断句。他看起来有点憔悴，脸颊消瘦，隐约还有几分病容。我为了转移尴尬，也是真的出于关心，便问他的身体怎么样了、发烧好了没有。他轻轻点了点头。

　　“已经……不碍事了。昨日母亲回去后，我特意问了公子的情形。听母亲说，公子看起来十分疲惫，面色晦暗，我心里……愈发挂念。本来我也想同父亲母亲一道来的，可……”

　　他说到这里就不说了。其实昨天曹丕夫妇过来探视，他并没有充足的理由同行。他是个未成年的公子，既没有官职，也没有身份，跟夏侯渊更是差着两个辈分，又并非同姓同族，算不上亲族朋友的圈子。他要来，也只能是在小敛守灵期间，礼节性地前来吊唁。想到他心里记挂着我，冒着下雨天特意跑来见我，我感到十分安慰。

　　“昨日甄夫人过来，对家母和曹夫人好生安抚了一番，我十分感激夫人的体恤。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也不便单独向夫人道谢。大公子回去，烦请替我向夫人转达谢意。”

　　“夏侯公子这样说，实在见外。母亲回去之后，叹息自己虽然尽力劝慰，还、还是无法减轻府上两位夫人的痛苦，深感自责。尤其是公子的母亲，丧父之痛和……丧子之痛，母亲对夫人的状况，也是极为忧虑……”

　　我听了，深深叹了一口气。甄夫人的说法显然比较委婉。我的担忧和她一样。李夫人这几天的精神状态极差，虽然还不至于到卧床不起的地步，人却急剧消瘦下去。最要命的是她几乎吃不下饭，每天只靠一些汤水和稀粥维持，药倒是一直没有停过。我担心这样下去，她肯定撑不了多久，必定会大病一场。这也是我这几天不敢离开她身边的原因。

　　曹叡见我叹气，忧虑地追问：“夫人的情况……是不是果真如此糟糕？可、可有请大夫诊治？”

　　我摇头叹气，苦笑道：“母亲是忧思过度、悲痛交加，以致茶饭不思、卧床不起。医者只能治疗身体疾病，又岂能治好心病？”

　　曹叡黯然道：“是呢。我竟不如公子这个当局者看得透彻……”

　　我又叹息一声。其实曹叡来看我，不用说什么，我就已经很高兴、也很轻松了。我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对我来说有这么奇妙的效果。可是有他在身边，我确实能够感受到心中雀跃的喜悦之情，哪怕是如此地不合时宜。

　　曹叡又道：“听说夏侯将军的遗物，尚未从……汉中运回？”

　　“是。不过也差不多快了。听我二哥说，再过两三天，四弟夏侯威就能回到邺城。”

　　曹叡轻轻点头，低声道：“可惜不能运回遗体……”

　　我沉默片刻，答道：“对于这件事，二哥一直耿耿于怀，我甚至不敢在他面前提及。”

　　“那、公子你呢？”曹叡忽然问道，上扬的视线凝视着我的眼睛。

　　我愣了一下，随即叹道：“我的心情自然与二哥相同，恨不得杀向蜀地，为父亲和弟弟报仇雪恨！”

　　曹叡垂下头，轻声道：“是我不好，不该这么问。公子的心情，自、自然也是……悲愤交加的。是我唐突了。”

　　“大公子别这么说。也许是我……已经麻木了。同时失去父亲和同胞兄弟，母亲又大受打击生病卧床，我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曹叡重又抬头望着我：“公子的心情，我和父亲、祖父一样，感同身受。只可惜我除了相劝公子节哀，也无法为公子做什么。若有、有我能帮得上忙的，还望公子不要见外，尽管开口便是，我一定竭尽全力！”

　　他说得十分诚恳，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我，丝毫没有躲闪避讳的意思。我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我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他的心意也是真的。在这种时候听到这样的话，哪怕知道他实际上并不能为我做什么，我也觉得心里轻松很多。

　　我轻轻一笑，大胆地回答：“只要能够时时与大公子相见，我便心满意足了。”

　　曹叡楞了一下，不解地问：“可我们本来就能时时相见！”

　　“但我听二哥说过，父亲和弟弟下葬之后，便要举家服丧守孝三年，恐怕不能常常陪伴在公子身边了……”

　　曹叡轻轻地“啊”了一声，像是被提醒了，清秀的脸上掠过一丝沮丧，点头道：“确实如此……三年之中，诸位公子们按照礼法也不得出仕……”

　　我一直知道古人有“三年守孝”的规矩，父母去世，甚至要辞官回家，等过了守孝期、除下丧服，才能复出。极端一点的情况，甚至有人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干，终日悲伤不已，把自己弄得形销骨立奄奄一息。我琢磨着，夏侯家应该不至于做到这么夸张的程度。不过接下来大概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要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了。

　　“不、不过，虽说是守孝，也不是说一定要闭、闭门不出，还是可以来往走动的。”曹叡又振奋起来说道，“我一定会来探望公子！”

　　我笑笑：“多谢大公子。”

　　但其实接下来这三年，将是风云变幻的三年。随着曹操去世、曹丕即位、进而登基称帝、处死甄夫人……这一连串事件都将在接下来的三年中马不停蹄地发生。我不知道眼前这个孩子经历了所有这些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之间的关系又将如何进展。我所知道的仅仅是历史的脉络，无法预知人心的变化。

　　我忽然问曹叡：“大公子今天既然来了，机会难得，是否愿意顺便见一见家母？”

　　曹叡露出惊讶的表情：“这……我当然十分愿意，可是夫人的状况……”

　　我轻轻一笑：“正因为母亲深陷痛苦之中无法自拔，才想请公子和她见上一面，也是一份安慰和鼓励。”

　　“如此说来，若是能帮上一点忙，那我自、自然求之不得！”

　　我行了个礼：“多谢大公子。既然如此，我让婢女先去通报一声。”

　　虽然有些心血来潮，但我之所以忽然想到让曹叡“登堂拜母”，也是因为担心李夫人的身体，怕她万一真的撑不过去，以后，恐怕就没有这个机会了。我见过了曹叡的母亲，我也希望能让他见见我在这个时代的母亲李夫人。曹叡给了我“朋友”的身份，我也希望能够给他对等的待遇。

　　曹叡果然非常兴奋。虽然顾虑到家中丧事的氛围，他极力想要压制自己的情绪，但还是非常明显地高兴了起来。我倒是有点忐忑。这件事我事先没有跟李夫人商量，突然间让婢女去询问她的意思，担心她觉得唐突不肯答应。好在，红印很快就回来了，说夫人有请曹家大公子过去。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带着曹叡进了内宅。

　　李夫人虽然身体虚弱，还是在婢女的帮助下整理了妆容和服饰，穿戴整齐地等候我们。我们两人分别向打扰她休息一事致歉，她笑着说没关系，难得有机会能够见到曹家大公子，并请曹叡代为向他的母亲甄夫人致谢。

　　“称儿虽然比大公子年长，但一贯为人粗鲁，喜好舞刀弄剑，却不愿读书。想不到竟能与大公子结交，妾身心中也十分欣慰。称儿若有什么失礼得罪之处，还望公子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才是。”

　　李夫人对我的评价，显然是基于她对自己真正儿子的一贯认识。曹叡有些惊讶地回答：“夫人说得太客气了。夏侯三公子为人沉稳内敛，谦和礼让，与他相交如沐春风，令我……受益匪浅呢。”

　　李夫人疑惑地看了看我。我知道她心里肯定在想他们俩说的好像是两个人。实际上他们说的可不就是两个人么？我尴尬地笑笑，接口说道：“娘亲您总是担心我在外头惹是生非，今日亲口听曹大公子说了，是否也该放心？”

　　李夫人半信半疑：“也承蒙曹公子不弃，你可莫要辜负了曹公子的盛赞才是呀。”

　　这次会面比我上次在太子府拜见甄夫人的时间还要短促。顾虑到李夫人的身心状况，礼成之后我很快就带着曹叡告退出来了。走出内宅之后，曹叡便向我提出告辞。他来的时间不短了，再说现在是治丧期间，我们不可能在家中游戏玩乐，也没法坐在一块喝茶聊天，我再没有理由留住他，不由得感到万分不舍。曹叡叮嘱我道：“夫人的状况确实令人担忧。夏侯公子，你……你也要节哀顺变才好。你自己的病，也都还没、没有痊愈呢……”

　　我点点头：“多谢大公子关心。我送你出去吧。”

　　我一直将他送出大门，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看着他上了马车，坐在车里冲我挥了挥手。我目送马车离开，任凭惆怅的思绪在心中肆意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