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45、四十五、洛神（下）

　　我必须承认，三国时期我最喜欢的女性角色，不是虚构人物貂蝉，也不是江东姐妹花大小乔，而是这位命运多舛的甄夫人。她在我心里简直是女神。当然，这与曹植那篇名动千古的《洛神赋》息息相关。曹植的描写实在是太过精彩，以至于读者怎样想象作品中女主角的形象都不过分。

　　我怀着激动无比的心情，跟在曹叡身后，走进了屋内。一股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屋内燃着熏香，窗门紧闭，香气淡雅中带着清爽，似乎也是某种药香。这屋子的装潢并不奢华，简单朴素，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富丽堂皇。屋内正中，一名女子端正地跪坐在榻上，娇小的身体裹在一件厚厚的大氅中，虽然雍容华贵，却透露出几分单薄病弱。

　　曹叡走到那名女子面前，跪下来行礼道：“叡儿见过娘亲。”

　　女子柔美的声音答道：“来了、叡儿。怎么穿得如此单薄？不冷么？”

　　“娘亲放心，叡儿不冷。倒是娘亲的身体，即便好转，也得小心保养才是。”

　　女子轻声道：“不碍事，已好了很多。若非好转不少，也不便请人过来相见。跟你同来的这一位，想必便是征西将军府上的三公子吧？”

　　我精神一振，待曹叡向他母亲引荐完毕，立刻跟进行了拜见的大礼。

　　“夏侯称拜见甄夫人。不知夫人带病休养，多有叨扰，还请夫人见谅。”

　　“夏侯公子客气了。是妾身想要见一见叡儿的挚友，还劳动公子特意跑这一趟，该是妾身向公子行礼才是。公子且抬起头来说话。”

　　“不敢、不敢，承蒙夫人召见，是夏侯称三生有幸。”

　　我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抬起头来，终于见到了洛神的庐山真面目。甄夫人的确是美，非常美。她的美丽超过我在二十四年的人生中见到过的任何一个影视明星，不管是天然的还是人工的。即便已经年近四十，她看起来依然美得超凡脱俗。我毫不怀疑时光倒流十几年，二十出头的她可以在一招之内迷倒曹丕，也可以迷倒天下间任何男子。

　　可惜，即便是天赋的美貌，依然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折损。甄夫人的确还很美丽，只是近距离观察，她的眼角已经隐藏不住细纹，她的脸颊已经不再拥有青年女子的丰盈和弹性。再加上有病在身，她的精神状态显得不是很好。简单来看，就是整个人没什么精神，透着一股病中的虚弱。我的脑中难以避免地浮现出刚才在花园中遇到的郭女王。和郭女王年轻靓丽、咄咄逼人的美貌相比，甄夫人的确已经不再具备绝对优势的竞争力。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郭女王就是咄咄逼人的后浪。以甄夫人这样的状态，她的确难以招架。

　　迟暮的洛神对着我露出美丽温柔的笑容，轻声道：“妾身久病，形容枯槁，令夏侯公子见笑了。”

　　“哪里、哪里！夫人过谦了。夫人的美貌令人惊叹，是我失礼了。”我急忙回答。

　　甄夫人笑道：“夏侯公子正如叡儿所言，是个心地善良、性情温柔的翩翩公子。叡儿能与公子结交，妾身也便放心了。”

　　我有点蒙，不知道曹叡在他母亲面前怎么夸我来着，便推辞道：“在下惭愧。在下只是个才疏学浅的粗人，承蒙大公子不弃，与在下结交，在下担不起大公子的溢美之词。”

　　“公子过谦了。妾身自认看人也颇有几分眼力。妾身多病，平素疏于管教叡儿，总担心他结交不慎，误入歧途。今日见到公子，妾身才感到放心许多。若有公子这样的人陪伴在叡儿身边，妾身今后也就不必替他担心了。”

　　我颇有几分受宠若惊。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被长辈如此信任过。我的性格比较温和内敛，读书的时候成绩也不拔尖，最多算是上游，在亲戚家的孩子当中并不出彩。不管是拼成绩还是比能力，反正都轮不到我出头，也从来没有哪个亲戚长辈对自家孩子说“你要多向乐乐哥哥学习”这种话。我做梦都想不到，我会有这么一天，被心目中的女神盛赞，还说把她的儿子交给我很放心。我激动得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语无伦次地客套了几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被甄夫人和曹叡两张绝美的脸孔笑意盈盈地注视着，倾注着无比的信赖，我觉得自己幸福得快要晕过去了。

　　说话间婢女端上茶水，放在我面前。先前曹叡教过我，说见了他母亲之后，需要我亲手奉一盏茶给甄夫人。我见茶水端上来，下意识地看看曹叡，见他敛起笑容冲我点了下头，知道是要我正式行礼。我当即调整姿势，双手端起茶碗，跪行上前，恭恭敬敬地进奉给甄夫人。她也同样收起笑意，双手接过，以长袖掩口喝下。我再行一礼，她稍微欠身作答，这个“登堂拜母”的仪式就算是完成了。

　　要说礼仪这种事，虽然繁琐，但有些时候，确实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行了这个礼之后，我自己都能感觉到一种微妙的变化，似乎我和曹叡母子之间的关系，随着礼仪的完成而真正变得亲密起来。我再抬头看甄夫人，她美貌依旧，也依旧是我心中的女神。只是这一次，却感觉亲近许多，不再有隔了一层纱的高不可攀之感。

　　甄夫人又闲话家常地问了我一些个人情况，包括我那个尽人皆知的“失忆之症”。我据实回答，告诉她虽然我前尘俱忘，不过并不妨碍今后的生活，也不会影响我为国尽忠的心。曹叡笑道：“娘亲有、有所不知，若非夏侯公子罹患这……失忆之症，儿子恐、恐怕也无缘与他结识。”

　　甄夫人不解地望着自己的儿子。曹叡看着我，微笑着说：“当、当着娘亲的面，夏侯公子……可莫要生气。实则叡儿……并不喜欢从前的夏、夏侯公子。叡儿欣赏的，正是……今时今日的夏侯叔权。”

　　我惊讶于他的坦白，也惊讶于他的告白。我本来以为我这么平凡的人，这么平庸的性格，从来没有人说过“欣赏”我。想不到第一个对我评价如此之高的，竟然是一个生活在一千八百年前的储君，一个在历史上留下“明”字作为谥号的帝王。

　　“大公子……”

　　刹那间的感动几乎将我淹没，我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好。曹叡见我反应微妙，脸上露出慌张的神色，急忙道：“夏、夏侯公子是、是不愿意听我这样说？”

　　“叡儿。”甄夫人轻蹙秀眉，责怪道：“你怎可这样说话？夏侯公子记忆全失，本就是一件痛苦至极的事。你不仅不加体恤，还说出这样失礼的话，怎不让人听了心寒？”

　　曹叡被他母亲训斥了一顿，脸颊顿时涨红，一脸惭愧。我如梦初醒，急忙道：“不是的！并非如此。夫人请不必责怪公子，公子更请不要自责。夏侯称听公子这样说，并非心痛难过，而是……而是喜悦１

　　“喜悦？”母子二人双双不解地看着我。

　　我忙不迭地解释：“不错，正是喜悦二字。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丧失记忆固然令人懊丧，却不曾想到因此促使我改了脾性，更得到大公子的亲口称赞。既然得到公子首肯，那么今后该何去何从，我也心中有数，岂不喜悦？”

　　甄夫人秋水般的眼眸在我脸上打了个转，轻声道：“夏侯公子虽然这么说，忘却前尘，仍难免令人惆怅神伤。叡儿年轻不懂事，还望公子见谅。公子若是不嫌弃，也可把妾身母子当做知己。有什么话若是愿意倾诉，妾身母子洗耳恭听，还请公子不要见外才是。”

　　我行礼道谢：“多谢夫人关爱。日后遇到烦恼之处，在下若是斗胆来向夫人请教，夫人不要责怪在下无礼才好。”

　　甄夫人笑着说“自然不会”。来回说了几句话缓和下场面，曹叡的脸色也终于恢复过来，谈笑如常了。其实我也知道以我的身份，必然不是想见甄夫人就能见到的。我怎么说也是曹丕的同辈人，她算是我的嫂子。这么微妙的身份设定，就算我是个思想开明的现代人，也要绷紧“避嫌”的神经。

　　聊了大约半个时辰，我提出差不多该告辞了。甄夫人看上去依然带病，话语和神态中都流露出有气无力的感觉，我不忍心打搅她太久。再说以彼此微妙的身份，我也必须见好就收及时走人。甄夫人果然没有挽留我，只是吩咐婢女去里屋拿了样东西出来，却是一个做工精巧的香囊。

　　“这香囊，还请夏侯公子收下，就当是小小心意吧。”

　　甄夫人先把香囊递给了曹叡，再由曹叡交给我。同时她向我解释道：“这香囊是叡儿央我做的，跟叡儿身上佩戴的那一个，一模一样。妾身手工粗糙，还请公子不要嫌弃。”

　　她说什么？这香囊竟然是她亲手缝制的！？我激动得手抖，勉强克制自己不要表现得太露骨，郑重地接过来。香囊很小，大概有一个杏子那么大，刺绣做得十分精致。整体是青色的，用白色的丝线绣着莲花的图案，做得精美雅致。我凑近鼻子仔细闻了闻，淡淡的青莲香沁人心脾。

　　我看向曹叡问道：“这香气闻起来十分熟悉，莫非……”

　　“夏侯公子好敏锐。”曹叡笑道，“香囊之中放置的香料，正是上回与公子一道出游时觅得的‘青莲香’。此香优雅清淡，不媚不腻，母亲也十分中意。我便央着母亲，做了两只一模一样的，分赠公子。”

　　我欣喜道：“多谢夫人和公子厚赐！此物弥足珍贵，我定会好好珍惜。”

　　这香囊的确是一个非常令我惊喜的礼物。我前来拜见，本来没想到会收到女神亲手为我制作的礼物。我决心一辈子都不会把这个香囊丢弃。

　　行礼道别之后，曹叡跟我一起离开了甄夫人的房间，原路送我出去。他很高兴，我也很高兴。看起来甄夫人对我印象不错，我更是因为圆了“女神梦”而飘飘欲仙。我高兴之余拉住曹叡，果然在他腰间挂着的一堆东西里面找出了跟我手里拿着的一模一样的香囊。

　　“当真是一模一样、分毫不差呢！这莲花栩栩如生，仿若青莲盛开。想不到甄夫人这等绝世美女，也做得一手好女工。”我夸赞道。

　　曹叡得意地微笑着：“母亲心灵手巧，祖母也、也常夸她，说诸位夫人皆不及。”

　　“我今后定会视为珍宝，日日佩戴！”我兴奋地说，“不过，会否磨损过度？”

　　曹叡笑出了声：“若是坏了，再请母亲替、替我们做新的便是１

　　我心中一凛，笑容卡在脸上，再也笑不出。我想到了甄夫人的死。按照史书记载，曹丕称帝登基的次年，便将甄夫人赐死，并葬于邺城。那不会是很遥远的事。但在此时此刻，不管是曹叡还是甄夫人自己，都不会想到未来等待他们母子的命运，并非仅仅是失宠，而是更为残酷的死别。

　　我笑到一半僵在那里，曹叡觉得奇怪，便问我怎么了。我强行挤出几丝笑容敷衍过去，兴奋的情绪却再也找不回来。跟着曹叡走出内宅时，我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心想不知下次再见甄夫人，又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曹叡又带我去他那边玩了一会，陪他聊天下棋，直到黄昏时分，我才告辞离开。来的时候是他派马车来接我的，走的时候自然也要马车送我回去。我辞别曹叡上了车，坐在车里仍然忍不住反复欣赏那只青莲花的香囊，心里觉得美滋滋的。

　　快要走到夏侯府的时候，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马车停了下来。我正纳闷，就听到车夫谦卑的声音说道：“小的见过临淄侯！”

　　临淄侯！？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临淄侯？我立刻从马车里钻出来，果然看到曹植穿着一身飘逸的青色长袍，系着白色的披风，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犹如白马王子一般俊逸潇洒。他这次不是一个人了，身后跟着五六个随从，看起来像是刚从城外回来，准备回家的样子。

　　我急忙行礼道：“夏侯称拜见临淄侯。”

　　“夏侯公子？”曹植眉头轻蹙，不解地问道：“为何会在太子府的马车上？”

　　我解释道：“在下承蒙甄夫人和大公子邀约，前去拜见，大公子叫府上的马车送在下回来，不想在此遇上临淄侯。”

　　曹植“哦”了一声，又问：“你见过夫人了？夫人身体可好？”

　　“夫人虽然看起来有些疲惫，但听说已逐渐好转。”

　　曹植点点头，脸上露出笑意：“那便好。不耽搁夏侯公子了，先行告辞。”

　　“恭送临淄侯。”

　　我弯腰行礼，曹植则勒马从我眼前走过。就在他的马与我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青莲香，从他身上飘散开来，浓郁而清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