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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6、四一二、守灵夜 ...

  •   黄初六年,公元225年,这一年曹叡实际上只有十九岁,尽管按照这个时代的计算方式,他被认为已经二十一岁了。

      在一片痛哭声中,陈群、钟繇、曹真三个人站了起来,走到跪在曹丕尸体旁哀哭不已的曹叡身边,一齐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恳请太子克制哀思,以国事为重,即刻登基!”

      曹叡泪流满面,驳斥道:“父皇尸骨未寒,我怎可如此迫不及待?”

      “先帝龙驭上宾,遗诏太子即位,不可违背。恳请殿下即刻登基,以安天下民心,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其他人也收敛哭声,像是事先排练过,齐声道:“请殿下即刻登基,以安天下民心,告慰先帝在天之灵!”想来他们所有人应该都有经验,七年前曹操去世后,在邺城劝曹丕即位魏王应该也是类似的程序,不会有多大变化。只有我是第一次经历这种流程,显得生涩。

      曹叡在这样“众望所归”的劝说中,尽心地扮演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勉为其难地点头应允。于是由在场的三位辅政大臣宣布,魏国的新皇帝诞生了!

      所有人再次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对着曹叡行礼,口称“陛下”,包括最不甘心的郭皇后在内。我跪在人群的最远处,跟着众人一起行礼时,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和不住颤抖的手。我终于可以叫他一声“陛下”了!七年过去,他终于成了魏国的最高权力者!

      曹叡让我们起身,发布了他成为皇帝之后的第一道命令——他希望能由国师星寰为曹丕主持葬礼。这道命令立刻遭到了郭皇后的强烈反对。她几乎是从地上蹦起来的,指着星寰大骂道:“都是这个妖言惑众的道士蛊惑先帝,害先帝不治而崩!陛下怎么还能让他来主持先帝的葬礼!?陛下应当立刻将其斩首示众,才能告慰先帝之灵!!”

      大家改口都很快,郭皇后在盛怒之余也没有叫错任何一个称号。曹叡脸上泪痕未干,语调已经恢复了足够的冷静,看着皇后道:“母后请冷静。先帝生前信任国师,朕是先帝之子,自然也如先帝一般,对国师报以信任。何况先帝病情反复,国师已经尽了全力。倘若母后咬定是国师谋害了先帝,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先帝的颜面将被置于何地?”

      郭皇后哑口无言。她对星寰只是私人怨恨和偏见作祟,根本没有证据。如曹叡所说,倘若承认曹丕是被自己册封的国师害死的,不仅贻笑天下,记在史书上也不光彩。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星寰忽然对曹叡行了一礼:“多谢陛下信任。予一介游方道士,得以登堂入室,受封‘国师’,皆因先帝的信赖。予对先帝的诊治看护,无愧天地,也无愧予自身的医者之心。能得陛下信任,予十分感激。只是予终究是方外之人,‘国师’之名也是先帝盛情难却,予不忍拒绝,暂且接受。如今先帝已经不在,予别无奢求,希望能向陛下辞去‘国师’封号,重回山野之间。”

      星寰要辞去国师之号,在我意料之中。曹叡的脸上微微浮现出一丝惊讶,转眼归于平静,道:“既然国师一心求去,朕也不强留。只是先帝终究对国师报以无上信赖,倘若能得国师主持大礼,先帝的在天之灵,一定能够得到极大安慰。国师可否为先帝做成这最后一件事,再行离去?到那时,朕决不阻拦。”

      曹叡说的十分诚恳,星寰看了看他,模棱两可地回答:“既然如此,予会等到先帝礼成之后再离开京城。在那之前,若有能为陛下效劳之处,请陛下尽管下令。”

      有关星寰的风波就这样结束了。接下来便轮到蓄势已久的太常官员们接过主导权,开始按照礼仪指导包括曹叡在内的所有人,如何按部就班地处理后事。外臣被要求各自返回宅邸,自行准备丧服,等候宫内传令。而作为天下最尊贵的丧主,皇室自有一系列工作要进行。

      曹丕的遗体经过御医的再次验看之后,交由太常官员、御医、内侍组成的联合班底,对遗体进行清洗。清洗干净的遗体还要整理遗容,换上准备好的殓服,收敛入棺,停放在他去世的寝宫。这间宫殿以后也不会再作他用,在其中搭设灵堂,为曹丕招魂祭奠。仪式将持续整整一个通宵不歇,整套流程下来对于遗孀郭皇后和长子曹叡来说,将是体力上的巨大考验。

      我们这些外臣离开皇宫的时候已近深夜。曹叡专门赦免了所有人违反宵禁的罪责。我走的时候恋恋不舍,但我没有任何理由能够留下。已经有人名正言顺地站在曹叡身边了,我想她一定认为自己即将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为此暗自欣喜吧?我终究是只能站在院子里的人,跟司马懿一样。

      曹叡没有坚持让星寰留在皇宫里,也没有用行政命令规定他要到什么地方待命,因而星寰以自由的状态离开了皇宫,跟着我回到夏侯府。我到家时接近亥时,家里女眷已经歇下了,两个弟弟还没休息。我把他们叫来,将曹丕驾崩的消息告诉他们。两人表现出身为臣子应有的哀痛,但也仅此而已。他们对于曹丕的认识毕竟只停留在君王这个层面。因为年龄的差距,他们与曹丕并没有平等结交的经历。

      趁着和弟弟们谈话的时候,我让杜三先照料星寰,并让厨房张罗饮食。我们两人都一整天没吃饭,虽然精神上不怎么想吃,体力还是有些支撑不住。让弟弟们回去休息之后,我也简单洗漱了一下,刚好跟星寰坐下来一道吃饭。

      陈庆和筚红棘等人都在城外的禁军营暂时驻扎,小院里异常冷清。我离开得太久,对这个小院也有些陌生起来了。我无比感激星寰能够在这里、在我身边。他虽说让我等着陪他出宫,实际上是他陪伴着我,度过这漫长的一夜。

      我不住地劝星寰多吃一些,询问他头上的伤怎么样了,还疼不疼、有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我像话唠的老人一样,絮絮叨叨地问个不停。他则是一如既往地优雅安静,用恰到好处的语调回答我每一个不值一提的琐碎问题。等这顿饭吃完,我反而感到口干舌燥。杜三和红印收拾了碗筷餐具,端来粗茶让我们漱口。等他们也照我的吩咐离开,周围比之前更寂静了。

      我和星寰并排坐在房门敞开的屋内,沉默地望着屋檐半遮的夜空。天气入秋,夜凉如水,正是一年内最适合欣赏月色的季节。

      相对无言。许久之后我打破沉默,轻声道:“像这样与先生坐在一起,似乎恍如隔世,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两年多了吧。这次再见,也一直没有机会与公子坐下来好好叙旧。”他的语调犹如夜色一般清凉,抚慰着我的心:“想不到陛下会出言维护。真该多谢他,予才能顺利跟着公子回来。予记得一直以来,陛下都对予颇多猜忌?”

      我尴尬地说:“这个……我反复向他解释过了,叫他不要胡思乱想。我也告诉了他,他能保住太子之位,先生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

      “原来公子说了啊……”

      “我总不能让他一直误会,也不能忍受先生的默默付出就这样一直不为人知。好在他似乎听进去了。啊、当然,不该说的事,我一点都没说!”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笑容看起来无比温暖。我再次深深地感激此时此刻他能够在我身边。要一个人面对这个院子,太孤寂了。

      “先生……要不要早些休息?你头上还有伤,在宫里的这些日子也都没好好休息吧?”

      “不必了,让予陪公子说说话吧。公子今晚,似乎格外想要人陪伴?”

      我再次无言以对。他始终还是这样,甚至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先生不觉得……不可思议么?一个时辰前,咱们还在宫里,跟那么多人在一起,即便哭泣也好、哀号也罢,有那么多人在身边,好像那份悲痛也是由所有人共同承担的。可是回到家里,突然之间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刚好也是凑巧了,陈庆也不在我身边。要是没有先生在,我都不知道这个晚上要怎么过了……”

      “刚才吃饭的时候,公子拼命跟予说话,予就察觉到公子今晚情绪格外波动。”

      “……知我者先生也。”

      “文皇帝驾崩,对于公子的影响,其实远比公子的预想要深刻许多吧?”

      “……嗯。”

      我轻轻阖上疲惫的眼帘,这七年来与曹丕有交集的几乎每一个画面,像走马灯一样从我脑海中掠过。我和曹丕的来往并不算多,但他的存在感实在过于强烈。我从一开始就看不透他。从一开始,就好像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先生你说,先帝究竟是讨厌我,还是真的欣赏我,我怎么弄不懂呢?他还是魏王世子的时候,就把失忆的我当作诱饵,诱出了汉帝身边御医当中的谋逆者,不惜置我的性命和健康于不顾。我表面上装作不相信谋逆者的挑拨,其实并没有忘记这件事……

      “他明知道我和曹叡有情,还为我赐婚金乡公主。激得我冲昏头脑不管不顾地顶撞,他把我下狱关押,却不降罪,关了半个月又把我放了……

      “先帝太难懂了。我一直猜不透他的心思。在他身边,总让我觉得伴君如伴虎。世人都只看到他对我格外宽宏、格外包容,百般恩宠,谁能知道我在面对他的时候有多害怕?他要杀我易如反掌,随时都能用任何一条罪名将我彻底葬送。他要我去处死任城王,为的就是告诉我这一点吧?

      “他一直在告诉我,我和曹叡的感情是多么脆弱,我的一往情深是何等可笑,甚至在他临死前,还刻意将曹叡纳了喜欢的女子为妾的消息告诉我……

      “可他终究没有杀我。他终究还是默许了我和曹叡。终究,他是因为相信先生、也是惧怕先生对大魏国运不利,才会手下留情放过我吧?可是为什么现在他死了,我还是……”

      我流下了眼泪。我是何等惧怕曹丕这个人?我曾经多么盼望着他英年早逝的这天快些到来,我和曹叡就再也不必担惊受怕。可是这一天真的来了,堵在我心里这团难以言说的情绪,又是怎么回事呢?

      肩膀上略略一沉,星寰轻轻搂住了我的肩。

      “公子,你要记住,一个合格的帝王,是不能让臣子知道自己真正的喜好的。否则,臣子会投帝王所好,刻意讨好,久而久之形成歪风邪气,朝纲必乱。先帝在这一点上做得相当完美。但人无完人,帝王也不例外。这世上唯一能触及先帝心灵的,惟有一人。”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心中更加黯然。今夜的司马懿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他会像曹丕一样,将自己真正的心思重重埋藏,任谁也摸不透么?

      “公子是性情中人,这是天性使然,不必过于烦恼。也正因为公子是这样的人,才能触及当今陛下的心里,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闷声道:“他的心思,我也猜不透。他们虽然不一定是亲生父子,但在许多方面却如出一辙。”

      “既然猜不透,公子可以不用猜测,有什么想不通的,直言询问不就好了?公子只要想想陛下对予的猜忌,不也能明白几分陛下的心思?”

      我想起曹叡每每为了星寰的事醋意大发,忍不住破涕为笑。星寰也跟着笑了。

      “所以这般亲密举止,也只能是今日特例。过了今晚,公子不再为先帝感伤,予与公子之间,还是以礼相待为好。”

      “那就……今晚,委屈先生了。”

      他笑了笑,云淡风清,似乎将我心中浓郁的伤感和哀愁,也一并带入了清凉的夜色之中,消弥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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