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415、四一一、生前死后事

　　曹丕的病情突然加重，等司马懿听到传召再次赶回皇宫，他已经陷入昏迷。司马懿匆匆而返，在寝宫里待了片刻便出来，找到了在外面发呆的我。

　　“听说陛下是在召见你之后吐血昏迷的，你对陛下说了什么！？”

　　司马懿看我的目光，似乎想要把我生吞活剥。打从认识他的那天开始，我就不认为他是个和善的人，但他这样的表情仍是我第一次看到。

　　“方才皇后娘娘已经责问过了。”我疲惫地说，“陛下……只是跟下官谈了些往事，并没有说什么劳心劳力的事。”

　　“那陛下病情为何突然加重！？”司马懿不依不饶。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陛下的体力为何耗尽，比起下官，司马将军不是更应该心知肚明么？”

　　司马懿顿时闭口不言，目光却变得更为险恶。我也不在乎他会怎么想了。现在想想，曹丕刚才应该是回光返照。昨晚跟他在一起的是司马懿自己，没人比他更清楚他们昨晚是怎么度过的。曹丕的精神振奋固然是春风一度的提振，体力耗尽导致病情迅速恶化也肯定与这脱不了关系。

　　抵死缠绵，名符其实。

　　司马懿再没多说，转身走了。他高大的身材走起路来大步流星，气势十足，丝毫看不出异样。但我总觉得那个背影中凝固了过多的情绪，深深地埋在冷静理智的外表之下。

　　这就是我跟司马懿的区别吧？也是在曹丕看来我愚蠢天真不成熟的地方。我知道这样并非朝堂生存之道，但我做不到像他们一样。——我也不想跟他们一样。我想用自己的方式，来守护自己的感情和未来。

　　我看了看司马懿远去的背影。他并没有返回寝宫，而是独自走到一个角落，负手而立，看着宫殿屋顶与天空之间的某个方向，无意与人交谈，明显也不想被任何人打扰。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猜想，他在想的事，无论如何都与曹丕有关。

　　星寰、曹礼、还有闻讯赶来的郭皇后都在曹丕的寝宫里。就在司马懿赶来之前，星寰下令将所有的医官都叫来。这是他成为国师、接手曹丕的治疗以来头一次允许医官插手，我很清楚他发出这道命令就意味着他放弃了为曹丕续命的努力。其他人是否意识到这一点我不得而知，但我觉得司马懿肯定是明白的，所以他才会来找我兴师问罪。郭皇后对于星寰的命令大吃一惊，但她面对星寰时的一脸坦然，又好像那晚发生的谋杀与她完全无关。

　　曹叡是与平常一样的时间来到皇宫的，他并未接到曹丕病情加重的紧急召唤，进宫之后才听到消息。寝宫里忙成一片，医官们围在一起进行最后的努力，皇后又不肯离开曹丕身边半步。曹叡眼见曹丕昏迷，询问情况之后便与弟弟曹礼一道出来了。兄弟两人站在寝宫外的回廊下交谈了许久，我远远看到曹礼在掩面哭泣，曹叡不住地安慰他。似乎注意到我的视线，曹叡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找了个机会，他总算来到我身边，露出些许心疼的神色，轻声道：“你怎么脸色如此憔悴？昨夜又没休息好么？”

　　我苦笑：“为你父皇采集露水当作药引。可惜大概已经用不上了。”

　　他神色黯然，低声道：“听御医说，父皇的病，怕是……”

　　我无声地点了点头。他叹了一声。

　　“听说父皇早上昏迷之前，最后一个召见的人是你？”

　　“你也很在意你父皇对我说了什么吧？”我看着他清秀俊美的脸，想起那个不曾谋面的毛氏，心里仍是隐隐作疼，“他没说什么。特别是对于身后的安排，更不可能对我说。”

　　他有点不解地看着我。

　　“昨夜在你父皇寝宫留宿的人是谁，你知道么？”

　　“是……谁？”他的目光流露出警觉。

　　我笑了：“别想歪，不可能是我。……也不是星先生。是司马将军啊。昨夜他在陛下的寝宫里待了一夜，清晨方才离去。刚才陛下昏迷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叫司马将军回来。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沉默不语。自己父亲的事，终究不好随意评价，何况是这种事。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父皇大约是知道自己……所以开诚布公地跟我谈了与你之间的事。他劝我……看开点。”

　　“那你……如何回答？”

　　我凝视着他反问：“你觉得我看得开么？”

　　“……父皇是不是劝你，像司马将军那样，也很好？”

　　“呵，你们不愧是父子。”尽管现在我自己也有点不敢肯定了。

　　“这还不难猜到。只是父皇对你的确偏爱，着实令我费解。这一次也是亏了你和……国师，我才能保住太子的地位，我还是心里有数的。以父皇的性格，不择手段逼你我彻底分开，才是他的作风。他却没有这么做。这几年来，他一直容忍你我藕断丝连……”

　　“在我心里，我们从未分开。”我凝视着他，追问：“你呢？”

　　他看着我，刚想回答，外面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我们急忙各自别过脸去，装作生疏的样子。一个内侍赶来通报，说曹丕醒过来了，叫曹叡进去见他。曹叡看了我一眼，跟着内侍走了，我也努力平复心绪。不管心里有多堵，现在最要紧的是曹丕的事，并不是让我们谈感情问题的时机。

　　曹丕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所有人都看出了这一点。聚集在嘉福殿外的人都不敢离去，不断有重臣奉诏赶来。陈群、钟繇、蒋济、刘晔、曹真……所有我认识不认识的魏国重要人物都来了。几乎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是官阶和资历高高在上的顶级重臣，或者是曹丕的直系亲属。就连星寰也有“国师”这个前所未有的重要头衔。只有我一个人格格不入，混在一群前辈里面特别扎眼。

　　到了下午，曹丕已经水米不进，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御医已经宣布束手无策，星寰也不再做更多的治疗，皇室和重臣没有人再去责备他们不尽职。在一段比较长的清醒时间里，曹丕宣布了正式的遗嘱——他驾崩之后，谥号为“文”，薄葬，不封不树，不许用任何贵重物品陪葬。这是从曹操开始推行的薄葬风气，曹丕反复强调不许违背他的意愿。皇位传给太子曹叡，这是毫无争议的。陈群、曹真、司马懿、以及远在扬州的曹休并立为辅政大臣。安排好这些事之后，曹丕再次陷入了昏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寝宫内外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个命定的时候。曹丕的后宫嫔妃都围在他身边，还有他的子女们。曹丕的子女并不多，之前有个年幼的儿子夭折了，目前加上刚刚一岁的曹晟在内，只有九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还有一个未出阁的妹妹金乡公主。后宫家眷在寝宫内陪伴，外姓朝臣聚集在寝宫旁的偏殿。焦虑的气氛笼罩了所有人。

　　我本想离开。我的身份实在与这些人差别太远，待在这种场合显得不合时宜。但我心里又不舍得离去。我放不下曹叡，尽管我知道现在这样的局面，我无法接近他身边，更无法给他任何安慰。进退两难的时候，是星寰开口让我留下。他叫我等在宫里，等着陪他一起走。

　　他很清楚自己的立场。正如他所说，所谓“国师”不过是个临时头衔。一旦曹丕驾崩，他在宫内将失去所有的保护，曹叡会不会继续为他提供保护很难说。我的确不能在这个时候弃他于不顾。

　　不过我还是谨慎地远离了权力聚集的中心，有意识地待在外围，免得惹人注意。这时候也没有谁还有心情相互攀谈，平日里能言善辩的名士们都保持着谨慎的沉默。整整一天，没有人提起吃饭的事，好像每个人都不觉得饿一样。我隐约察觉到，在这寝宫之外的地方，负责礼仪的官员们正在忙碌地准备着皇帝大行之后所需的繁琐用品。

　　我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与太子妃不期而遇。

　　未时末，一个年轻的华服女子在内侍的引领下匆匆进宫，刚好与在院中徘徊的我迎面相遇。内侍急忙提醒我：“南中郎将，这位是太子妃殿下，还不拜见？”

　　我没想到会这样猝不及防地见到曹叡的正妻、太子妃虞氏，怔愣片刻，目光已将眼前的女子打量一番。中等身材，纤细的身型，瓜子脸、杏仁眼，高挑的鼻梁，飞入鬓间的柳眉，绛红的樱唇，年轻的脸洋溢着青春的娇美。尽管在这样的场合，她的衣着装扮收敛了艳丽，依然掩盖不住她整个人的锐气。这女子美则美矣，但我一见就知道，曹叡不会喜欢她。

　　倘若没有曹丕告诉我的毛氏一事，我怕是难免要沾沾自喜了吧？我忍不住自嘲，但礼数还是要遵守，便对她行礼道：“南中郎将夏侯称，见过太子妃殿下。”

　　“南中郎将……”虞氏的声音也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高傲，“你就是与殿下交好的那个夏侯中郎将？”

　　“承蒙殿下不弃，之前在京城的时候，臣与殿下有些来往。”

　　“百闻不如一见，今日总算见到你了，果然是相貌堂堂的一员武将！”

　　她这话说得颇有几分酸味，带着几分话里有话的意思。我不想接话，便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躬身垂首。好在她也知道场合不对，没再多说，跟着内侍匆匆而去。

　　我待她走远，转过身来，看着她昂首挺胸的背影径直朝着寝宫而去，加入了守在曹丕身边的亲属行列。是啊，她是曹丕名正言顺的儿媳妇，理所当然可以留在那座寝宫里，陪在自己的丈夫身边。不像我，即便是待在外面的院子里，也需要别人给我提供一个理由。

　　一道锐利的视线落在身上。我扭头看去，看到的是站在十数米开外回廊下的司马懿。他仍然负手而立，鹰一样的目光将刚才的一幕尽收眼底，现在正笔直地盯着我。那一刻，我感觉我与他心灵相通。

　　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只能站在院子里的人。

　　天色擦黑的时候，曹丕终于到了弥留之际。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们这些朝臣也得以进入嘉福殿，跪在他的卧榻前。垂下的帷幕后，是郭皇后和曹叡一左一右守在他身边，国师星寰和几名御医安静地守在一旁。寝宫内的灯火忽明忽暗，被不知从什么地方流入室内的风吹得飘摇不定。

　　曹丕基本上已经不太清醒了。偶尔从他口中逸出只言片语，旁人也听不清楚。皇后问他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他只是摇头。该安排的事都已经安排好了，不管他多么放心不下他的身后事，一旦人死灯灭，事情就不是他能够掌控的了。

　　忽然一阵莫名的风涌入寝宫，吹灭了距离曹丕最近的几盏油灯，室内的光线为之暗淡。就在这一刻，众人都看到曹丕忽然笔直地朝身旁的曹叡伸出手，用力指着他，大叫了两声“父王！父王！”众人都为之一惊。

　　随后，那只枯瘦的手“啪”地一下跌落在榻上，寂静无声。

　　曹丕驾崩了。

　　御医在短暂的惊慌之后赶忙上前诊断，很快得出了这个结论。仿佛早已准备好一样，郭皇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哭，掀开了哀悼的序幕。嘉福殿内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哀哭声犹如层层传递般蔓延开来，从御榻周围一直蔓延到整个皇宫内外。

　　这一天是黄初六年八月初一，比我所知道的历史上魏文帝曹丕驾崩的日子提前了将近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