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413、四〇九、后宫的怨恨（下）

　　星寰叫我帮的忙，是要我当晚留在皇宫里帮他准备药材。当然，是经过曹丕允许的。

　　我觉得挺意外。这么多天星寰在宫里都是一个人从头到尾包办曹丕的配药、熬药，怎么突然需要我留下帮忙？不过他能开口要我帮他做事，对我而言简直受宠若惊，巴不得抓住机会好好表现，也就没多问。

　　皇后带着小皇子离去的时候，精致的妆容显得十分狼狈，以手帕颜面，间或轻声啜泣。我跟曹叡站在一旁向她行礼，她并不理会我们，却狠狠地瞪了星寰一眼。我想起两年前任城王之乱结束后的瘟疫时期，皇后对星寰还是礼敬有加，现在却势如水火，不禁感慨人与人之间说不准的缘分。

　　到了晚上，曹叡告退出宫，我被曹丕的口谕留了下来，让我协助国师准备御药。我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寝宫嘉福殿与旁边专门为星寰准备的一间偏殿，不许随意走动，更不许接近嫔妃居住的后宫各座宫室。吃过宫里提供的晚饭之后，我被星寰安排了一项工作，叫我拿着一个玉制的器皿，收集凝聚在树叶上的露水。这工作一听就像是故意折腾人的，我忍不住提出抗议，但他信誓旦旦地说今晚一定能有收获，叫我不妨先试试。我只好半信半疑，按他所说，等到深夜开始拿着玉碗收集露水。

　　果真如他所说，很快收集到不少露水。今天白天湿度大，气温偏高，入夜之后却急剧降温，空气中饱满的水汽凝结成露珠。只是这工作比起白天等候命令无所事事更加修身养性，我很快就被磨得没了脾气。

　　——如果星寰的目的是磨炼我的心性，显然他又一次成功了。

　　我花了大约一个半时辰，好不容易收集一小洼珍贵的露水，累得腰酸背疼，胳膊都抬不起来。我决定休息一阵，便捧着宝贵的露水回到屋内，却发现星寰不在。问了问当差的小内侍，回答说国师去方便了。

　　让我欣慰的是，星寰总算也有吃饭和出恭的需求，这至少证明他是个正常的饮食男女。我小心地把露水放在屋内最安全最不容易打翻的地方，一屁股坐在地上，在心里暗自祈祷今晚这项工作只是临时性的。倘若以后天天叫我晚上留在宫里干这个，我可吃不消。

　　肆无忌惮地躺了一阵，喝了点水，我觉得缓了过来，还是不见星寰回来。我心想他该不是在上大号吧，便随口问内侍他去了多久，内侍的回答却令我大吃一惊——“国师去了已经超过一刻钟了。”

　　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刻钟？去上个厕所而已，不用这么久吧？除非是便秘。可星寰本身就是极为高明的医生，会放任自己便秘不管吗？莫非遇上了什么麻烦？那也不至于吧。这里可是皇宫啊。

　　想了想，我还是决定去看看，再说我自己也想去厕所方便一下。于是我问了厕所的方向，说我也要去厕所，没想到那个小内侍却坚持陪同。我仔细询问，他才说宫里有规矩，不能让外臣在深夜的皇宫中独自走动。我这才知道星寰身边其实也有内侍一直陪同，暗自放下心来，觉得自己应该想多了。

　　内侍拿着灯笼，陪我去厕所方便，一路上都没看到星寰。从厕所出来之后我更疑惑了。从偏殿走过来并不远，难道星寰走了别的路，和我错过了？然而回到偏殿之后，他竟然还是没有回来。我再也坐不住了。

　　“国师有没有晚上觐见陛下的先例？”我问内侍。

　　“有过几次，多半是陛下病情加重，派人来传唤。”

　　“那今夜可有人前来传唤？”

　　旁边另一个内侍道：“先前国师去方便之后，曾有人前来传唤。听说国师去方便了，便也跟着去了。说不定国师直接去了陛下寝宫，以致迟迟未归。”

　　“原来如此。”如果去了曹丕那里，难怪这么久不回来。不过我心里还是觉得有点放不下，叫上刚才那个小内侍：“你陪我再去寝宫外面看看，是否需要帮忙。”

　　深夜的皇宫，其实和外面没有什么差别。因为没有充足的照明，入夜之后黑暗的气氛在皇宫中也是一样。而且，皇宫因为建筑众多，亭台楼阁连廊曲径重重叠叠，到了晚上死角更多，氛围更加可怖。我提起十二分的精神，跟着内侍来到嘉福殿外，询问守在外面的禁军，国师是否在里面。禁军却回答：“陛下并未召见国师，国师也不曾来过。”

　　我心中立刻警铃大作，小内侍也吓得脸色都变了，战战兢兢地问我怎么办。我看着灯火暗淡的寝宫，想到曹丕病重之余，晚上受不了这种折腾，不忍心惊动他。可是我一个外臣，虽然有侍中的头衔，却众人皆知地有罪在身，在宫里做不了主，要怎么找不知在宫内什么地方失踪的星寰？

　　再说他平白无故地失踪，这件事也太诡异了！这可是皇宫啊！

　　不对，正因为这是皇宫，要让一个人失踪是再容易不过的。当年曹彰把我骗进宫里，不也是关在偏僻的宫殿好几天都没被人发现。皇宫太大，人员众多，在里面当差的宫女、内侍、禁军，都有各自明确的所属和职责，各人都不敢越权管事，反而容易造成谁也关注不到的死角。如果有人想要星寰在皇宫里失踪，只要这个人有足够的权力，并不是一件难事。

　　我脑中浮现出郭皇后白天那怨恨的眼神。尽管不想冤枉她，但如果说有谁能做成这件事，最大的嫌疑人显然只能是皇后。现在马上去找，不知还来不来得及。倘若星寰被带进皇后宫中，除非曹丕本人才能把他要出来了。

　　我立刻带着内侍返回偏殿，再次确认星寰没有回来之后，当即发动所有被分配来听候他差遣的内侍，每人手提灯笼，两人一组，以偏殿为中心四下寻找。我严厉要求他们必须找遍每一个死角，倘若今天晚上找不到星寰，等天亮了我把这件事报告给曹丕，保证他们一个都活不了！

　　这些内侍并不傻。他们或许也对星寰这个“国师”的本领心存疑惑，但对于他在曹丕面前受到的宠信却看得一清二楚。我一恐吓，谁也不敢怠慢，立刻行动起来。我心里更是着急，提着灯笼专往最僻静最黑暗的角落寻找。

　　找了不到半个时辰，总算在御花园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星寰和陪在他身边的内侍。内侍的尸体浮在花园的水池上，已经死了。星寰倒在水池边，看起来像是后脑勺磕在石阶上，血流了不少，人已经昏迷。我心脏都快停了，赶紧上去试他的鼻息，虽然微弱但还算稳定，赶忙把他抱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回住处。

　　回到他住的偏殿，我也管不了自己的身份，指挥内侍点燃足够的烛火，将室内照亮，准备温水和干净的布，动手为他检查伤势。我不敢叫御医，一来我没有那个权力，二来想起司马懿等人反复提起，自从星寰接手以来，御医们就被摒除在外，难保他们不会怀恨在心。让他们来给星寰治疗，我根本不放心，不如自己来。

　　看地上流的血，我非常害怕他伤势严重，实际检查下来发现没有看起来那么吓人。他后脑勺枕骨的部位有一个伤口，看起来应该是被钝器击打造成的，流出来的血弄脏了头发和衣领。擦洗之后我看清了头皮上的伤口，大约有三四厘米长，皮下还隐约有血肿。我从他常用的药品当中翻找出以前他给我用过的止血药，给伤口敷药止血，又让内侍打来冰凉的井水，冷敷伤口降温消肿，忙活了好一阵才处理好，已经是后半夜了。

　　我睡意全无。星寰不醒，我就放心不下。让内侍帮我收拾妥当，我让他们去休息，自己守着星寰，随时观察他的情况。冷敷很有效果，他头上的伤口消了肿，只要没有伤到脑子，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可万一大脑受伤，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水平，他就很危险了。即便我来自二十一世纪，我既不是医生，这里也没有能为他进行治疗的设备。

　　我一边照顾星寰，一边忐忑不安地祈愿上天保佑他。我想他既然是这么神秘的人物，一定身负某种特别的使命。上天不会这样对待他，让他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天快蒙蒙亮的时候，我彻夜未眠有点吃不消，抱着他打起了瞌睡。迷迷糊糊间，感觉怀中一直没有动静的人动了动，发出轻微的呻吟。我赶忙惊醒，仔细一看，他的眼睛果然张开一条缝隙，气息也明显变得稳健。我顿时惊喜交加。

　　“先生！你醒了！？没事了吧？”

　　“公子……”他轻声说，“果然是公子救了予的性命。”

　　他挣扎坐起，我赶忙扶着他，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难道先生预料到自己会遭遇袭击？”

　　他点了点头：“有些预感，不过也不一定就在今日。”

　　我义愤填膺：“先生可知是什么人干的！？待天亮之后，立刻将此事禀告陛下，请陛下逮捕罪魁祸首！”

　　他微微一笑：“罪魁祸首怎会亲自动手？公子没有惊动陛下吧？”

　　“没有。我想着陛下病重，经不住折腾。不过若是实在找不到先生，也只好冒死惊动陛下。好在先生福大命大，没被我的优柔寡断害了！”

　　他点了点头：“陛下病势沉重，能不惊动他，就不要让他烦心了。反正予也没有大碍，只是枉死了那个陪着我的内侍。”

　　我心中一阵黯然，问道：“先生是不打算追究此事了？”

　　他摇头：“予在宫里也呆不了几天，不必为此节外生枝。”

　　“先生知道谁是幕后黑手，是么？”

　　他略略颔首：“公子也不难猜到。”

　　果然是皇后吧？我内心唏嘘，又问：“之前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吗？”

　　“这倒是第一次。想来司马将军的情绪也给了皇后不小的影响，让她愈发怨恨了。”

　　“皇后从前不是对先生礼敬有加么？为何态度转变如此之大？”我忍不住问出疑惑。

　　“是啊，从前她的礼遇，是因为她认为予或许可以帮助她的亲生儿子。这一次，魏帝缠绵病榻之际，下决心冒天下之大不韪，废长立幼，眼看她的愿望就要实现，皆因陛下转而听信予的‘谗言’，短短半月间化为泡影。换了任何一个母亲，恐怕都不能接受这种所谓的‘背叛’。何况她又是后宫之首，却不能让自己的亲生儿子继承皇位。她如何能不怨恨予？”

　　“劝说陛下打消废长立幼的念头，果然是先生的功劳？”

　　他转头注视着我，低声道：“原本予可以顺了皇后的意。但是，予知道那样一来，公子这一生，恐怕都会记恨予。与其被公子嫌恶疏远，予宁可承受皇后微不足道的怨恨。”

　　“我、我……”我想说我怎么会怨恨先生，但我说不出口。事关曹叡的前途，甚至生死。假如星寰真的支持并说服曹丕废长立幼，日后我即便在他的帮助下取得比现在更大的成就，一旦得知真相，我不敢保证自己不会怨恨他。

　　“先生为何要为了我，隐忍至此，牺牲至此？”我忍不住深深自责。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予以前说过，公子心系曹氏，但愿曹氏不负公子。只要曹氏不负公子的真心，予这点小小的隐忍，也不算什么。”

　　我再忍不住，跪在地上郑重其事地对他行了叩首礼：“先生的恩情，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先生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就是，我决不推辞！”

　　他“嗯”了一声，笑道：“予也有私心，并非为了要公子报恩。不过若时候到了，予也不会对公子客气。公子这份心意，就暂时记在予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