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412、四〇八、后宫的怨恨（上）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曹叡像上班打卡一样，每天出入皇宫。曹叡正式恢复了作为太子的权利，留在曹丕身边侍疾。我就显得有点尴尬。我虽然有侍中的头衔，有权每天在皇宫出入，也有资格近身侍疾，但出了前几天那件事，谁也不敢让我侍疾。曹丕没有剥夺我的侍中加官，但也没下令让我服侍，我每天待在宫里候命实际上无事可做。

　　我整天呆在皇宫无所事事，实在百无聊赖，但又不能不表现出挂念龙体的忧心忡忡之感，还不能表现出无聊的感觉。这非常考验修为，我实在很佩服古代人的定力，不得不学着他们的样子，挑战自我。几天下来，感觉自己的耐性又上了一层楼。

　　实际上宫廷之外，我还有很多想知道的细节。陈庆和筚红棘他们怎么样了，黄权回京之后近况如何，卢鉴的后事是否妥善处理，这些本该由我来处理善后的问题，现在只能通过晚上回家的时间打听消息，做一些安排。陈庆他们得到兵部的核实，被安排驻扎在城外的禁军营中。据说夏侯霸的中央禁军已经在路上了，大约十几天后才能回来。卢鉴的后事，则由曹丕下令、陈群出面，将尸体归还家人，作了相应的抚恤和嘉奖，隆重地安葬，这件事就算解决了。

　　在宫里呆了两天之后，曹丕有时精神好的时候，也会叫我到他的御榻前，询问两年来驻守江陵的情况，以及这一次东吴全线进犯和我们退敌的经过。他再没有提过要定我的罪这回事，但是对于战事细节以及荆州形势，却刨根问底问得很细，还问我对于一统三国有什么看法。这些话题对我来说，回答起来的难度比他阴阳怪气地逼我和曹叡表态要低得多，我一聊起来就关不住话匣子。而曹丕多半会叫着曹叡一起在场。这样一来，很多时候就变成我一个人在夸夸其谈，父子两人充当听众，让我感觉自己像个纸上谈兵的赵括。

　　说心里话，我刚成为夏侯称的时候，其实并不愿意过多地插手这个时代的事。或许是游戏玩得太熟，对三国的历史也了解得太详细，这段历史对我而言已经没有过多的秘密，根本没想过我一个小小的bug能对整个系统造成什么影响。

　　但时至今日，统一三国不仅变成了我的梦想和野心，也变成了我的责任和承诺。为了报答星寰的恩情、为了巩固曹叡和我的未来、为了让自己不枉重生一世穿越一场，我迫不及待想要按照自己的想法主宰舞台的走向。

　　我注意到随着谈话的深入，当我们真的讨论起今后统一三国的可能性时，曹丕和曹叡父子的表情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枯瘦憔悴的脸上总会露出深深地懊恼和不甘，后者年轻秀丽的面容却绽放着熠熠的光采。有时候，曹丕甚至会不由自主地看向曹叡的身影，目光中满是怨恨。但他掩饰得很好，旁人几乎很难发现。

　　而这些谈话往往会对曹丕的精神造成极大的波动，他常会因为讨论的深入导致精神过度亢奋，又在我们奉命离去之后独自陷入更深的抑郁，因为他很清楚这些未来可能会成为现实的丰功伟业，已经与他无关。

　　情绪上的大起大落显然对他的病情不会有正面作用。他的身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衰弱下去。他已油尽灯枯。

　　星寰依然包揽了曹丕身边所有的医药大权，不容任何人质疑。尽管大家都觉得他的治疗似乎没有任何效果，曹丕精神虽然正常，身体却一味地虚弱下去。但曹丕仍然对他言听计从，深信不疑。这份宠信估计连司马懿都望尘莫及。

　　终于有一天，有人彻底忍不住了。这个人就是曹丕的皇后郭女王。

　　我自从回京之后就没见过郭女王——当然也没机会见到她。恰巧这天，曹叡在曹丕身边侍疾，星寰备好了药，我帮忙送进去。药交给曹叡，星寰坐在曹丕榻前询问病况，两人有说有笑，神态亲昵，引得我又是一阵尴尬。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闯进寝宫，内侍和禁军没能阻拦，人都进来了才马后炮地通报：“皇后娘娘觐见！抚军大将军司马懿觐见！”

　　谁都没反应过来，郭皇后和司马懿就这样闯进了寝宫，皇后手里还拽着她一岁的儿子、清河王曹晟。曹丕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星寰迅速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模样，不动声色地垂下头。曹叡手里端着药，我在一旁等着。殿中沉寂片刻，郭皇后总算没忘了礼仪，拉着小皇子给曹丕行礼。司马懿也跟着行礼。曹叡手里端着药，对皇后行了礼。我赶紧跟上。

　　“皇后有什么急事吗？怎么不待宣诏便进来了？”曹丕褪去笑容，声音透着淡淡的不悦。

　　“臣妾听闻皇上日渐消瘦，却不许太医院插手。尽管陛下与这方士相识多年，对其深信不疑，臣妾却不能再坐视不理。陛下的身体在其调理之下，每况愈下，诸位侍中大人与臣妾有目共睹。臣妾恳请陛下立刻停止服用方士开具的偏方，召回御医为陛下精心诊治！”

　　曹丕看了一眼跪在郭皇后身后的司马懿：“仲达，是你到皇后面前胡乱说话的？你什么时候也学了叔权的毛病了？”

　　无辜躺枪的我吓了一跳。司马懿面不改色，垂首答道：“臣苦劝陛下未果，只得请皇后娘娘出面劝说。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保重龙体！”

　　“朕早说过，国师的诊断用药，不许任何人插嘴质疑！朕也只用国师亲手配制的药剂！皇后、仲达，你们都是朕最亲近最信赖的人，你们不相信朕的判断吗？”

　　“可是陛下并无好转！臣妾不是不认识这位先生，本不想怀疑他。上一次陛下身染疫病，那般凶险，正是他救回来的，可那时也不曾将所有御医摒除在外！如今陛下的病情已经如此危急，却由一人独断专行，又不见陛下好转，臣妾如何能够放心？即便陛下今日要治臣妾的死罪，臣妾也必须直言进谏！”

　　司马懿接道：“陛下的身体，并非属于陛下一人所有。陛下的健康，关系到国家未来与苍生福祉。正如臣之前向陛下进言，眼下事态实在不能令人信服。倘若陛下病情趋于好转，臣等无话可说。可……事实显然并非如此。若陛下执意相信那位方士先生，臣但请那位先生解释一下，给陛下用药的配方、剂量如何？为何陛下病情不见好转？何时才能见效？如此，方可安天下百姓之心！”

　　曹丕闻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你们说的不无道理，朕也知道如此处理不能令你等信服。可朕即便真的向你们解释了，你们也不会相信——原本，朕自己也是不信的。”

　　“陛下这话，臣妾可是听不懂了。臣妾愚钝，不能令陛下信任。可陛下总信得过司马将军吧？”

　　曹丕看了一眼司马懿，叹息不语。星寰坐在他身边，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也不参与，也不辩解。从锦被的缝隙里，我看到曹丕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腕。

　　“你们退下吧。朕不追究你们擅闯寝宫的罪责。”

　　曹丕下了逐客令，甚至没有看一眼他的小儿子。我想郭皇后带着儿子前来，一定是打算借助儿子增加一点劝说的筹码，却没想到丈夫甚至没有亲近儿子的意思。即便没有面对面，我也能看到郭皇后那张精致的侧脸上扭曲的愤恨。

　　她忽然站了起来，快步走到曹叡面前，劈手夺过他一直端在手里的药碗，转身看着曹丕道：“陛下，臣妾愿以身为陛下试毒！！”

　　话一说完，她半秒都没犹豫，仰起脖子将那碗浅绿色的药汁一饮而尽！

　　谁也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做，曹叡猝不及防就被抢走了药碗，也没人有足够的反应时间抢下她手中的药。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药汁已经进了皇后的肚子，她的嘴角残留着少许浅绿色的痕迹，反手将空碗摔在了曹叡身边的地板上。

　　“这药如何将陛下折磨成这个样子，既然不许太医验看药方，臣妾就亲身替陛下试一试！！”

　　司马懿叫了一声“皇后娘娘”，曹丕显然也吃了一惊。曹叡赶忙起身去搀扶皇后，口称“母后”。郭皇后一把甩开他，脸上的表情是不加掩饰的嫌恶和痛恨。曹叡伸出一半的手只得悻悻地收了回来。“哇”地一声，一岁的清河王曹晟哭了。混乱之中，星寰依旧云淡风轻地坐着，仿佛他们争执、指责、议论的对象并非自己。

　　“晟儿！”皇后尖叫一声扑过去，抱住自己的儿子，泪如雨下：“可怜的孩子！还这么小，还没有长大成人！陛下，你怎么忍心这么糟践自己的身体，弃我们母子于不顾！？你说过等晟儿长大，你要亲自为他挑一个全天下最贤淑、最美丽的女子做他的妃子！你忘了你许诺过臣妾吗！？”

　　年幼的孩子在母亲过度用力的拥抱中哭得更厉害了。我觉得很同情他。这么小的孩子根本什么都不懂，却被当作道具带到病入膏肓的父亲身边。但皇后的痛哭也让我心里难过。她哭得肝肠寸断，难以自抑。不管我对她有多提防，至少她的痛苦并非虚假。所有人都意识到曹丕命不久矣，他们即将失去自己的丈夫、父亲、密友、以及……皇帝。

　　皇后的失声痛哭也让曹丕很不好受，能看出他一改之前沉着到近乎冷静的态度，目光闪烁，隐隐有泪光。他放开了拉住星寰的手，对我们所有人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让皇后和晟儿，单独陪朕一会。仲达，你擅自在皇后面前搬弄是非，罚你三日不许入宫！”

　　司马懿平静地接受了惩罚。我们几个连同星寰在内，随即行礼告退，将寝宫的空间留给曹丕一家三口。就我这几天在宫里观察到的情况来看，皇后探望曹丕并不频繁，不知是不是因为儿子还小，需要照料的缘故。

　　出了嘉福殿，司马懿匆匆对曹叡行了礼便离开，根本没搭理星寰和我。想必他心里一定很不痛快。他对曹丕的挂念和担心未必比皇后少，却因为他是司马懿、皇后是皇后，皇后得以单独留在曹丕身边，他却被明令三天不许进宫。以后曹叡当了皇帝，后宫里有了属于自己的皇后和嫔妃，我也会像今天的司马懿一样，名不正言不顺吗？

　　曹叡忽然对着星寰冷哼一声：“想不到先生人不可貌相，不仅叔权，连父皇都拜倒在先生的罗衫下，纵然司马将军都劝不回！先生的魅力真是无人能敌！”

　　“殿下！”我赶忙提醒，却碍于周围都是宫里当差的人，不好多说。星寰看了愤愤的曹叡一眼，浅浅地笑了笑。

　　“可是太子殿下却对予讨厌得紧，可见予在殿下眼中，魅力全无。”

　　“哼！本太子决不会信方士谶纬这一套！”

　　“倘若殿下日后能够记住自己亲口说过的这句话，也是极好。”

　　曹叡瞪了他一眼，说自己要去方便，怒气冲冲地离去。星寰看着他的背影只是微笑。我夹在他俩中间，本就不好说话，刚才曹叡直接顶撞更是让我为难。尴尬半晌，我低声对星寰道：“殿下很少说话这么冲，大约是陛下身体不见好转，他心里烦闷，先生别生气啊。”

　　“予怎会生气？难得见太子如此真性情。”他轻轻一叹，“但愿他说到做到。予被殿下误会，早习以为常。”

　　“先生这么说，我更是过意不去了……”

　　他轻轻一笑：“是么？倘若公子真的过意不去，那予就不客气，请公子帮予一个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