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407、四〇三、划过颈项的刀锋

　　禁军士兵有力的手攥住我的胳膊，用力拖拽，要将我拖出寝宫。曹真、蒋济、还有高堂隆都在替我说情，其中以曹真的嗓门尤其大。我心里觉得有些感动。我平常跟他也没有什么交情，与他儿子曹爽一直磕磕绊绊地有摩擦。他竟然第一个挺身而出为我求情，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在他们三个人的求情之中，我自己也挣扎着不肯就范，大声申诉冤屈。两个禁军就在宫里当差，都是有眼力的，并没有使出吃奶的劲来执行命令，我暗自忖度想要挣脱他们不是不可能。但挣脱之后呢？我真的能够当面反抗曹丕的命令，公然给自己安上“抗旨不遵”的罪名吗？还是说，挣脱之后顺手夺下禁军的武器，挟持曹丕杀出皇宫，汇合等在司马门外的部曲，一路杀出京城去造反？那就变成水泊梁山，而不是三国演义了。

　　我不能那么做。我只能通过“合法”的手段保住自己的命，度过眼前的危机。

　　一片混乱之中，曹叡的声音忽然拔尘而起，大喊道：“父皇且慢！”

　　寝宫内为之一静，拖拽我的两个禁军也暂时停下动作。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曹叡身上，只见他咚地一声以头抢地，对着曹丕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违逆圣旨擅自回京，都是因为儿臣身体不适，不关夏侯中郎将的事。卢侍郎一行在途中遇害，固然是中郎将的罪责，实际上也是因为过于看重儿臣的安全，才疏忽了照应卢侍郎。儿臣同样对卢侍郎的不幸身亡难辞其咎。夏侯中郎将屡立战功，对父皇忠心耿耿，此番击退东吴、守住江陵，他也是头功。夏侯氏满门英豪，愍侯壮烈殉国仿若近在眼前。儿臣恳请父皇饶恕夏侯中郎将的死罪，交由廷尉审理，再行定罪发落！”

　　他说完这番话，再度以头触地，砰砰有声。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他的侧脸，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心里感受极为复杂。一方面为他终于站出来说话感到喜悦，另一方面也忍不住担忧，他这一举动或许正中曹丕下怀。

　　曹丕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咳就停不下来。曹真赶忙上前看护，指挥内侍送上漱口盆、手帕、清水等物。曹叡也直起身子，露出担忧的神色，有心想要上前，又堪堪止住，仍旧跪在原地，额头上好大一块红肿。众人手忙脚乱照顾了许久，曹丕的咳嗽才平复下来，气息沉重，胸口快速起伏。从他的症状来看，我觉得他患上的或许是某种肺病。

　　“快去请国师过来！”曹真安顿好了曹丕，大声吩咐内侍，立刻有人领命而去。他又转向曹丕，劝道：“陛下龙体欠佳，保重身体要紧。臣以为不如将夏侯中郎将暂时送入廷尉大牢，改日再定罪，陛下以为如何？”

　　这是解除眼前危机最好的机会，曹真这样说也让我感受到他真心想救我脱困的诚意。我凝神静气等到曹丕的答复，其他人也在等，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曹丕喘过一阵，稍稍有些平复，在曹真的扶持下重新坐直了身子，目光落在曹叡身上。

　　“你说……他对朕忠心耿耿，在朕看来，他对你倒是……赤诚一片，才对吧？”

　　曹叡脸色微变，急忙低下头再次跪拜：“儿臣不敢私下结交外臣，父皇明察！”

　　我也急忙道：“陛下误会了！臣与太子之间，平素并无特别交情！太子殿下愿意为臣求情，臣心怀感激，但若因此引得陛下父子之间误会，臣宁愿引颈受戮！”

　　曹丕“哼”了一声：“怎么，你这么快就愿意受死了？你想保太子，太子想保你，你们还敢说私下并无结交？”

　　我跟曹叡都不敢说话，生怕再说错一句，就是两个人一块死的结局。我心里越来越认定曹丕有意借题发挥，却不知该如何破解。总不能跳起来跟皇帝争辩——“你在故意找茬”吧？

　　“叡儿，你想保他么？”

　　曹丕慢条斯理的询问让我心中一凉。曹叡也怔愣一下，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犹豫道：“儿臣……”

　　“父皇给你一个机会。你若想保他，就拿你认为值得的东西来交换吧！”

　　曹丕的语调和说出来的话都给人十分诡异的感觉。曹真和高堂隆满脸不解，莫名其妙地看看我又看看曹叡。蒋济神色复杂，显然已经看出事情的发展不是不明真相的外人能够插嘴的程度，索性闭口不言。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曹叡身上。

　　跪在地上的曹叡直起身子，与曹丕四目相对，脸色十分苍白，鬓角隐隐有反光的水痕，应该是出汗了。我自己也是一头冷汗，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他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我忽然觉得我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把他和自己都逼到了错误的境地。——我后悔了。

　　“陛下……”

　　我开口，打算把所有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哪怕曹丕要给我安上谋反的罪名，我也甘愿认了。但曹叡立刻抢过了我的话头。

　　“父皇，儿臣愿保夏侯中郎将，绝无违抗父皇之心！”

　　“哦。”曹丕傲然道：“那你用什么来换？”

　　曹叡咬了咬牙：“如父皇所愿，儿臣愿意……”

　　“住口！太子殿下！”我大喊，“臣与殿下素无交情，不值得殿下为臣承担罪责！陛下要如何责罚，臣都愿意承担！！”

　　像是顿悟一般，我一下子明白了他们父子在说什么，也明白了曹丕的目的和曹叡的觉悟。我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听懂，我只看到蒋济一下子脸色变得厉害，疾步上前，大声疾呼“陛下三思！”而曹真和高堂隆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焦急让我再也顾不上后果，用力挣脱两名禁军，跪行至曹叡身边，对着曹丕用力叩头。

　　“请陛下责罚！一切都是臣的罪责，与太子殿下无关！陛下明察！陛下明察！”

　　曹丕忽然一声大喝：“蒋济！你治下禁军就是这么做事的么？朕看你这个中护军怕是也该撤了吧！！”

　　蒋济连忙躬身道：“臣知罪，请陛下息怒！”

　　转身对两个禁军喝道：“还不快把夏侯中郎将带出去？别再惹得陛下继续生气了！”

　　两个禁军赶紧上前再次一左一右拽住我的胳膊，正要拖我出去，曹丕又道：“慢着！朕要的是即刻斩首，可不是拖下去就算了！蒋济，你也打算抗旨不成？”

　　蒋济冷汗都要下来了，深深行了一礼：“臣不敢。只是臣的看法与高堂少傅略同，不想陛下背负擅杀有功之臣的罪名。夏侯中郎将即便罪当处斩，也该交由廷尉审讯……”

　　“住口！”曹丕暴喝，抬起枯瘦蜡黄的手指着曹叡、蒋济、还有我，“你们一个个，是不是觉得朕快要死了？朕死了，皇位就是太子的，所以朕的命令就可不必听从了，是不是！？”

　　蒋济立刻跪倒在地：“臣不敢！”

　　“哼！朕看你们嘴上说不敢，胆子都大得很！朕今天就废了这个太子，让你们看看朕的旨意究竟还算不算数！！”

　　——他终于亲口说了出来。

　　此言一出，高堂隆和曹真也终于回过味来了。高堂隆立刻跪在地上恳求曹丕三思，曹真虽然没下跪，也苦苦相劝。殿中气氛乱到了顶点。

　　我不知道曹丕究竟是更想杀我，还是更想借故废掉曹叡的太子之位。或许对他来说最好能够二者兼得。一片恳求声中，我看着裹在锦被华衾中形容枯槁的曹丕，那张瘦骨嶙峋的脸上的表情犹如鬼魅一般。我相信即便不是我和高堂隆撺掇曹叡回京，他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剥夺长子的合法继承权。这种执念的怨恨，并非我和高堂隆可以预料。

　　“废立太子如此大事，陛下怎可意气用事？”

　　一个清冷出世的声音忽然越过了乱糟糟的寝宫中纠缠不清的各种声音，仿佛在焦灼的火山喷发现场兜头泼下一股清泉。那奇妙的嗓音是如此独特，从耳膜流入脑中，让人四肢百骸为之舒展，一下子便被吸引了注意力。伴随着跟在一旁的内侍的脚步声，一道高挑的黑色身影飘然走进嘉福殿，从跪在地上的我和蒋济中间穿过，径直来到曹丕的御榻旁停下脚步。

　　松散的黑色长袍，垂在身后的乌发，独特的淡淡幽香。这些独特的印记集合在一起，即便不用看到脸我也知道来的人是谁。我只是没想到星寰竟然会先我们一步来到洛阳、来到曹丕身边。

　　我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他。两年不见，他的容颜丝毫未改，气质也分毫未变。站在行将就木的曹丕身边，更显得他身上那种神秘的气息，仿佛从亘古延续至今，千年不灭。他的到来让曹真松了一口气：“国师总算来了！快来给陛下瞧瞧，先前又咳嗽得厉害！”

　　我惊讶于“国师”这个称呼。国师？星寰吗？他什么时候竟然成了大魏的国师？他不是一直不肯接受曹丕的邀请，对朝堂和皇室敬而远之吗？

　　神色坦然的星寰对着曹丕露出一抹少见的浅笑：“臣被内侍唤来，隔着很远就听到陛下大发雷霆，心里想着不知是谁让陛下如此动怒。陛下发这么大脾气，到底还想不想治好了？”

　　曹丕惨然一笑，却拉住了星寰的手，低声道：“朕的病情，国师和朕一样，心里有数。”

　　星寰弯下身子，竟然拿起手帕为曹丕擦拭额上的汗珠，动作之轻柔，神情之专注，足以让我目瞪口呆。他在我印象中一贯冷若冰霜、高不可攀，我认识他这么久也从未见过他如此温柔的表情。那感觉简直像是他和曹丕有什么一样！连他在曹丕面前一向坚持不称臣的高傲甚至都放弃了！

　　曹叡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我只能回应以不明所以的表情。我和他一样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星寰和曹丕之间是什么情况啊！国师是怎么回事？这暧昧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但我注意到曹真的表情有些尴尬，甚至还默默地调转了视线方向。蒋济跪在地上不抬头，高堂隆皱着眉，应该也察觉出些许异样。擦完了汗之后，星寰顺势在曹丕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又直起身子，似笑非笑地面朝着我的方向。曹丕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我，开口道：“除了太子和南中郎将，其他人都退下吧。”

　　这个命令让所有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刚刚还疾风暴雨，就因为星寰的三言两语，一下子雨过天晴，不仅曹真等人不相信，我跟曹叡更是难以置信，无法相信竟然就这样过了关。看曹丕的表情，心情并没有完全好转，不知星寰让他单独留下我和曹叡究竟想说什么。

　　“怎么，还要朕再说一遍不成？”曹丕不耐烦地催促。

　　曹真赶忙行礼：“臣遵旨！”催着蒋济和高堂隆让他们赶紧走。寝宫里所有的宫女和内侍，也都被曹真和星寰赶走了。十分钟前还乱作一团的寝宫，瞬间落得干干净净，一个闲杂人等也没剩下。只是宫门依旧敞开，能听到匆匆退去的人们的脚步声在宫殿之外陆续停留下来，等候随时召唤。

　　仿佛刀锋掠过颈项，一股“死里逃生”之感油然而生。我和曹叡在鬼门关前打了一个转，真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