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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6、四〇二、薛定谔的猫 ...

  •   蒋济不允许我们带任何一个随员在身边,包括毌丘俭。他只允许曹叡、高堂隆、还有我,三个人在解除了全部武器的情况下跟他进宫。毌丘俭提出抗议,被曹叡阻止了。筚红棘看着我,手按在弯刀的刀柄上,也被我按了回去。我在他耳边轻声叮嘱,要他听毌丘俭的。

      “这里是皇宫、是京城,不是区区百人的力量能够掀起风浪的。”我用力拍拍他的肩膀,“万一有事,带着你的族人回荆州,保全性命要紧!”

      筚红棘没有回答。

      不过我对蒋济还是有几分信任的。在司马门外遇到他或许也算是我们的幸运,至少他不会诓骗我们,像上次曹彰把我骗进皇宫那样,私下找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把我们囚禁或者解决。我猜曹叡大概也是出于对蒋济有把握,才在他面前亮明身份。在蒋济的带领下,我们匆匆穿过司马门后宽广的皇宫大殿,沿着漫长的连廊步履匆匆走了很久,才穿过皇宫外城来到后宫。很显然,他是直接把我们带到寝宫嘉福殿的方向去了。

      一路上,蒋济都没有跟我们说过话,就连与曹叡也没有发生哪怕是礼节性的交谈。我们四人排成一个纵队,加上跟在身后的十几个禁军士兵,机械而鱼贯地行走。西斜的太阳岌岌可危地垂在宫殿上方,将建筑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叠加在我们扭曲变形的细长影子上,勾勒出一种后现代的视觉效果。曹丕的寝宫在视线中逐渐放大,我忽然觉得我们就要面对的好像是一只薛定谔的猫。在名为嘉福殿的盒子打开之前,我们不知道那只叫做曹丕的猫究竟是什么状态。

      嘉福殿外戒备森严。蒋济在宫门外站定,我们也跟着停下脚步。他要我们在外面等着,自己走了进去。片刻之后,曹真跟他一起出来了。

      曹真在蒋济的引领下来到我们面前,我与高堂隆都向他行礼。他回了礼,视线落在曹叡身上,难掩目光中的惊讶。

      “臣曹真拜见太子殿下!”

      “征西将军不必多礼。”曹叡平静地回答,“今日是将军侍疾么?”

      “是臣与侍中刘晔。刘侍中戌时前来替换臣。”

      曹叡点了点头,道:“我有事要面见父皇,可否请征西将军代为通报?”

      曹真脸上露出些许为难的表情,欲言又止地看着曹叡。曹叡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他纤瘦的身躯在肥胖的曹真面前显得势单力薄,在气势上却毫不逊色。曹真的动摇几乎可以用肉眼看得出来。

      “征西将军不愿么?还是父皇说了不愿见我?”曹叡逼问道。

      “这个……陛下倒是没说‘不许太子进宫’这样的话……”

      曹真说着看了蒋济一眼,似乎在责怪他为什么要把我们带进来。蒋济在他身侧面无表情地站着,也不搭话,也不表态。曹叡上前一步,几乎与曹真面对面,低声问道:“我父皇……到底龙体如何,我这个太子,难道竟然不能知道么?”

      “殿下过虑了!陛下的龙体,瞒着谁,也是不敢瞒着殿下的!”

      “那就请征西将军去殿中通报一声吧。我相信,父皇若是听说我回来,只要不是病重难起,多半也愿意见我一面,听听荆州军情如何!”

      曹真还在迟疑,蒋济忽然开口道:“既然殿下已经回来了,瞒着陛下总是不好。下官愚见,征西将军还是去通报一声。见与不见,总要陛下决定,不是臣子应当随意揣测的。”

      几句话让曹真再没了反对的说辞,也让我对蒋济的立场产生了正面猜想。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他脸上的神情十分坦然,并没有在帮我们说话的意思。

      曹真点了点头,请曹叡稍等,自己转身回到殿内。片刻之后,他肥胖的身体又晃晃悠悠地出来了,脸色有几分古怪,对曹叡道:“陛下请殿下进去,也请随同殿下一道回京的高堂少傅和夏侯中郎将一同面圣。”

      我与高堂隆对视一眼,曹叡向曹真道了谢,没有理会不想刻意向我们施恩的蒋济,迈开脚步走上宫殿的台阶。曹真侧过肥胖的身躯,迈着不太灵活的步伐,引领曹叡、高堂隆、还有我走进那个薛定谔的盒子。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曹丕的寝宫嘉福殿,不免有几分好奇。上次他染了疫病,并不是在这间寝宫隔离治疗的。然而一走进去,扑面而来浓重的药味。寝宫内的药味混合着熏香的味道,气息十分浓重。宫殿内大部分窗户都关着,只有角落里有几扇小窗开着,通风透气。

      曹丕的卧榻坐北朝南,头东脚西,十分醒目地安置在寝宫中。卧榻十分宽敞,足足能够容纳三四个人同时躺在上面,纹饰也很精美。厚重的帷幕从房梁上垂下来,将卧榻重重包裹,此刻掀起一面,隐隐能看到帷幕内的层层锦被,包裹着一个熟悉而消瘦的身影。

      “陛下,太子殿下和太子少傅、南中郎将都到了。”曹真对着帷幕说道。

      帷幕中的人没有说话。曹叡面不改色地走到敞开的幕帘前,稳稳地跪在地上,朗声道:“儿臣参见父皇!”

      我和高堂隆也跟着跪倒在地,各自报上名字和官职,行礼跪拜。宫殿中安静了许久,曹丕干枯的声音才缓缓传了出来:“你们……都回来了?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我们自从走近御榻就不敢抬头,此刻总算能够抬起头来,看清楚帷幕之后的人却让我暗自吃了一惊。——躺在御榻上的人虽然是曹丕,身上已经没有了我所认识的那个曹丕的影子。他极为消瘦,瘦到几乎皮包骨头的程度,脸颊凹陷,面色蜡黄,眼圈周围的皮肤已经干涩得没有任何弹性。毫无光泽的头发不再梳成发髻,只是简单束在一起,垂在身侧。我两年没有见他了。两年前我离开京城的时候,他虽然大病初愈,旺盛的生命力并未受损,跟眼前这幅行将就木的样子截然不同。尽管从曹叡他们口中一直听说,他生了病,但我没想到病魔会把他折磨成这个样子。

      不管怎么说,盒子里的猫还是活着的。

      我无语地凝视着他。他坐在榻上,身后垫着靠枕支撑身体,身上穿着白色的里衣,腰部以下盖在被子里。他的目光缓缓从曹叡身上依次扫过高堂隆,最后停在我身上,与我四目相对,死死地盯着我。我被他盯得发毛,清楚地看到他那双干枯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目光也骤然变得锐利,一点都不像一个病入膏肓快要死了的人。

      “你们是怎么回来的?”

      因为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我回答道:“启禀陛下,是臣护送太子殿下乘船回来的。”

      “没有接到朕让卢鉴带去的圣旨么,曹叡?”他仍旧盯着我,质问他的儿子。

      曹叡垂首答道:“儿臣接到了。原本儿臣与高堂少傅、卢侍郎一道,搭乘返京的战船东去夏口,不料在一个名叫归乡的渡口夜宿时,遇到山贼偷袭,损失了财物不说,卢侍郎也不幸被杀身死。儿臣深感震惊,又染病不起,不得已,只得先回京城向父皇禀报。若父皇仍要儿臣前去青、徐、扬三州巡视,儿臣愿意病愈之后即刻动身!”

      曹丕的目光终于从我身上移开,看着曹叡问:“你……患了什么病?”

      “自从卢侍郎遇害,儿臣一直觉得心口郁结,心慌不已。行军船上没有医生,也难确诊究竟是何病症。”曹叡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

      曹丕沉默许久,转向高堂隆:“卢鉴是怎么死的,高堂少傅?”

      高堂隆一愣:“这个……正如太子所奏,死于山贼偷袭。”

      “山贼?哪里来的山贼?如何单单偷袭了卢鉴?他的随从人等生还的有几人?叫来见朕!朕要当面询问!”

      这些问题都是高堂隆难以回答的。我见他额头冷汗如雨,急忙开口试图解围:“陛下,那晚之事,臣最清楚……”

      曹丕陡然提高了嗓音,怒斥道:“朕问你了么,夏侯称!?”

      我一下子懵了。自从我认识曹丕以来,他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如此严厉地斥责我。连珠炮似的诘问接踵而至,他愤怒地指着我大声责骂。

      “朕就知道这件事是你搞出来的!你好大的胆子!仗着朕对你的宠信,竟敢唆使太子抗旨!?朕相信这件事不是高堂少傅出的主意,也不是太子的主意!除了你,还有谁如此大胆,敢置朕的旨意于不顾?!不论哪道圣旨,朕都没让你搀和太子的事,你怎么敢在朕面前说,你是护送太子回来的!?”

      我赶紧叩头如捣蒜:“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你这不就跟太子一起出现在朕的面前!你有胆量告诉朕一句,侍郎卢鉴的从人,究竟有几人生还么!?”

      我真的不敢。我想过曹丕或许已经死了,或许病入膏肓神志不清,但我没想到疾病不仅没有降低他的判断能力,就连魄力也丝毫未减。我还是太天真了!来到这里七年了,我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一个帝王真正的威严。

      但我也不能在这里当着曹丕、曹真、内侍宫女的面,承认自己谋杀了卢鉴。那样我就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何况曹丕也没有证据。他最多只是猜测。

      我整个人紧贴着地面,把身躯伏低到不可能再低的程度,咬牙道:“未能保护好卢侍郎一行,是臣的疏忽,臣愿意承担陛下任何责罚!臣恳请陛下下旨,令臣彻查此案,扫清归乡一带所有山贼蛮夷!”

      曹丕尖锐地“哼”了一声:“令你彻查?朕还没有那么糊涂!你以为朕病了,就好糊弄了么!?朕先前真是过于放纵你了,夏侯称!”

      “臣不敢!请陛下降罪!”

      曹丕发出一连串冷笑:“你这些年来不曾责罚过的罪状,朕的确不能再姑息了!中护军蒋济何在?”

      立刻有内侍出去叫蒋济进来,我跪在地上看到蒋济的脚步落在我身侧,听到曹丕对他说:“南中郎将夏侯称,玩忽职守,致使朝廷使臣死于非命,又自作主张,违逆圣旨,罪不容赦,立即推出司马门斩首!!”

      话音落地,我吓傻了,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蒋济倒吸一口凉气,曹真叫了一句“陛下!”躬身一揖。

      “陛下息怒!南中郎将即便有罪,也该让廷尉审讯调查之后再行裁定。请陛下三思!”

      蒋济也道:“陛下,南中郎将少年有为,人品也是有目共睹。卢侍郎死于非命并非全都是他的过错,罪不至死。”

      高堂隆紧跟着说道:“陛下英明,不可背负擅杀功臣之子的罪名啊!”

      曹丕大笑:“朕就是对功臣之子过于姑息,他才会不把朕的命令放在眼里,怎能说是朕擅杀!?蒋济,速速将夏侯称拉出去!”

      蒋济站在原地不动,但两名手持武器的禁军士兵快步上前,一左一右来拽我的胳膊。我的心思飞速旋转,拼命思考要如何保住自己的命。眼前的情况我始料未及,曹丕的骤然翻脸让我毫无应对预案。我不知道该如何在一个盛怒的帝王面前保住自己的命。

      “陛下!”我抬起头大叫,“臣有罪!但臣罪不至死!求陛下看在臣的亡父忠心耿耿、身死殉国的份上,给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曹丕看着我冷笑:“你当真罪不至死么,夏侯称?”

      我犹豫了一下,曹丕的表情让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卢鉴不过是一个借口,是他想置我于死地的借口。而这个借口,是我自己给他的。

      为了什么?是因为我和曹叡的事吗?曹丕容不下的,究竟是我,还是曹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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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6章 四〇二、薛定谔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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