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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四〇〇、起航 ...

  •   五天后的早上,天气晴朗,我如约登上了黄权的旗舰。

      理所当然,我并没有对黄权和盘托出。一来不想扩大知情者的范围,控制风险,二来交情再好、聊天再投机,在如此重大的抉择面前也不能保证他知道真相后仍与我们站在一边。我不能贸然涉险。

      可我觉得黄权大概是隐约猜到一点端倪,猜到我急于借他的水军赶回洛阳是有原因的。他很聪明地没有刨根问底,不代表他内心没有猜测。与聪明的人打交道是非常舒心的。

      比较麻烦的反而是我自己。我没想到自己的离去竟然引起了江陵驻军极大的不舍。我即将跟随水军先期离去的消息在城中传开之后,走到哪里都有士兵来找我,表达他们对我的不舍之情。还有人问我能不能再回来当他们的将军,有人送上珍藏的手工品希望我能收下。我收了一个,更多的礼物接踵而来,我只好宣布不再接受士兵赠送的礼物,并回礼给那些我已经收下礼物的士兵。在我最后一次与夏侯尚交接完毕,郑重地将江陵城的令旗符节交还给他,在场的所有军官和士兵都以肃穆的军礼向我作了告别,我不禁湿了眼眶。

      士兵们对我的敬爱和留恋不仅让我感动,也为我提供了极好的掩护。卢鉴看到我忙于交接,也了解到我急于返回京师,表现得十分满意。他大概觉得解除我手中兵权、将我与曹叡分开的工作大功告成,自己能向躲在幕后的人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了,因而当出发的前一天下午,高堂隆奉了曹叡的命令前去告诉他,要他明天一早跟我们上船的时候,他大吃一惊。

      “太子殿下是什么意思?陛下命令殿下东巡,殿下却要与返程回京的水军一道,莫非是要抗旨!?”

      “卢侍郎不得信口雌黄胡说八道!殿下只不过是想搭黄将军的船走一段水路,待到了夏口便与船队分开,向东巡视而去。你凭空诬蔑殿下意图抗旨,又是存了什么居心?”高堂隆板着脸,一板一眼地警告。

      卢鉴心里觉得有点不妥当,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妥,胡搅蛮缠地跟高堂隆争辩了一番,指责对方事先没有与自己商议。高堂隆根本没跟他客气,坚持说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如果他不肯跟着上船,那就是他抗旨不遵,叫他别忘了圣旨的意思是要求他和高堂隆一起陪着曹叡。卢鉴无奈,只好不情不愿表示自己会如约登船。

      而等到先前登船的时候,他发现我也在船上,脸色就更不好看了。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曹叡,不知是否察觉到这种状况的诡异,一直板着脸不说话。黄权在确认所有乘客都上船之后,下令扬帆起航,船队缓缓驶出了江陵,朝着下游的夏口方向而去。

      曹叡是直接对黄权提出,要他先把自己送到夏口,再折返向北。黄权没有任何立场拒绝太子的直接命令,何况圣旨上又没说不许曹叡这么做,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曹叡东巡被允许带在身边的只有直属大约五百人的亲兵和侍从,加上高堂隆和卢鉴先后两拨御史钦差所带的随行人员,总共不到六百人。因为旗舰上载员有限,这六百人也没法全部安排下来。黄权和我还有曹叡商量了一下,最后是我带了二百人、曹叡带了三百人,其余的随员被分散安排在整个船队的其它战船上。因为人多,高堂隆主动要求去别的船上,曹叡颇为过意不去,卢鉴却因此觉得自己地位高人一头,明显心情有所好转。

      战船离开码头的时候,夏侯尚、夏侯霸、曹泰等高级将领,以及文钦、唐复等中级军官,全都到场送行。人到得这么齐,不是为了我跟黄权,主要还是为了曹叡。不管人人心里对圣旨究竟是怎么想的,曹叡作为太子,他的御驾离开是一件无比隆重的大事,自夏侯尚以下的任何人都不敢怠慢。曹叡的态度不卑不亢,平静地向诸将致以感谢之意,将兵们的回应也十分热烈,场面相当隆重。但实际上从头到尾,曹叡没有在众人面前提过半句有关“东巡”的字眼。

      望着渐渐远去的码头,曹叡久久地站在船头,他身后站着毌丘俭和张护卫,身侧则是板着一张面孔的卢鉴。黄权和我远远地站在他们身后,望着簇拥在船头的背影,黄权看似随口聊天,对我说道:“从前江陵之战时,黄某已察觉中郎将深得当时尚为平原王的太子殿下信赖。那时对两位尚且了解不深。今时今日,更觉殿下对中郎将的信赖尤胜当年。”

      “黄将军言过其实了。我与太子殿下分别已有两年,再深的交情也都生疏了。”

      他看我一眼道:“是么。在黄某看来,却并非如此。殿下要走水路一事,想必中郎将比黄某更早已经知晓吧?”

      我不正面回答,对他行了一礼道:“返回洛阳颇有些距离。这一路上,还要劳烦黄将军多多费心了!”

      他笑着回礼:“黄某不敢当。先将殿下平安送至夏口,之后的事再行商议吧。”

      从江陵顺长江而下前去夏口,小船走得快的话只要两天,大军船队最多也只要三五天的航程。当天天气晴好,江面上风也不大,视野极为开阔,走得十分顺利,众人情绪也都很高涨。长江的壮阔让船上那些久在北方内陆的中原人心情激荡,包括曹叡本人在内。就连心情不佳的卢鉴,在航行过程中也渐渐疏解了内心的郁闷,变得健谈起来。大约是发现没了刻板的高堂隆在身边,旅程只会更加轻松。

      我也有意与他攀谈,刻意远离曹叡,自从上了船之后甚至没有走近曹叡身边十米。卢鉴提出要跟我在船上下棋,我也满口答应,陪着他下棋、饮酒、谈论经籍诗词,哄得他兴致很高。无奈我的棋艺仍然在这个时代的平均水平之上太多,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分出胜负,卢鉴惨败。他不肯服输,我们连下了三局,后面两局我有意放水,都在一个时辰之上才分胜负。他虽然仍是输,却也觉得十分尽兴。

      等到江面上倦鸟归巢,霞光西斜,黄权下令将船队开到一处名叫归乡的码头,准备过夜。他问曹叡要不要到岸上的村落过夜,曹叡欣然同意,并邀请卢鉴一起上岸过夜。卢鉴倒是有些犹豫,但曹叡极力邀请,他也不好执意拒绝,只得勉为其难地同意了。于是我自告奋勇地站出来表示要保护太子的安全,带着自己的八百亲兵全部上了岸。归乡这个地方虽然不大,妥妥地在魏国的势力范围内,安全方面不需要过分担心。当着卢鉴的面,曹叡派人去问高堂隆要不要下船过夜,高堂隆回复说自己留在船上即可。

      安顿下来,天色已经擦黑。一千多人生火做饭,场面还是很大的,少不了又是一顿忙碌。黄权要留在船上总领水军,岸上这支队伍的指挥权自然而然被曹叡全部交给了我。我布置好警戒线,安排了站岗值夜的线路和岗哨,布置完毕之后去向曹叡复命,再回到自己的行军帐篷吃晚饭,天已经黑透了。

      吃饭的过程中,我抑制不住内心的紧张,手也有点抖,吃得格外快。飞快地吃完之后觉得有点噎到,赶紧让钱五给我拿水来。一大碗水下肚,把堆积在食道中的食物冲下去,我才感觉透过气来,用手帕擦了擦嘴,紧了紧不曾卸下的皮甲。

      今夜,就是行动的时刻。一旦动手,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不仅是我,在另一个行军帐篷中的曹叡、住在船上的高堂隆,都心知肚明,也都在等着动手的那一刻来临。先前我去向曹叡复命,是毌丘俭送我出来的。我见他紧张得额上冒汗,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轻声鼓励:“镇定点!太子殿下的安全都在你身上!”

      他“嗯”了一声。我见他情绪仍旧不高,便问:“莫非你不相信殿下的真龙天命?”

      他急忙摇头:“末将岂敢!”

      “那就无需担心,只管做好交待给你的事,我心中自有万全之策!”

      他叹道:“不知为何听中郎将这样一说,似乎就可安心下来。”

      “别忘了殿下是如何信任你,千万莫要令他失望。”我用力拍拍他,又补了一句:“也莫要令我失望!”

      他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

      虽然这样说,我心里的紧张丝毫不比毌丘俭少。只是我知道,作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我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紧张。

      戌时刚过,我脱下甲胄,换上一身素雅的长衫,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名士。又让钱五准备好酒菜,叫来了陈庆,让他俩陪我一起来到卢鉴的住处。兵部郎正在帐篷里穷极无聊,见到我十分高兴。我一指钱五拿着的酒菜,笑道:“长夜漫漫,这穷乡僻壤的又无聊得很。若卢侍郎不嫌弃,小酌几杯如何?”

      他连忙点头同意,招呼我坐下,又唤来自己的仆从帮忙,很快便将我带来的酒和下酒小菜摆放在简陋的食案上。行军帐篷里地方狭小,我让钱五和陈庆在外面等候,他也叫仆从下去。帐篷里只留下我们两人,继续着白天风雅的谈话,浅酌慢饮。

      这一喝就喝到了深夜。

      我带来的酒早就喝完,卢鉴又拿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酒,招呼我开怀畅饮。实际上他喝得比我嗨得多,灯火映着他通红的脸颊和醉态十足的神情,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我忽然间有一点于心不忍。他在我面前喝成这样,说明他至少部分地放下了戒心,在一定程度上将我视为可以信任的人。他的毫无防备让我感受到良知的压力。

      “明日就要与中郎将分别,真令人不舍啊!”他用带着醉意的口吻道,“真是羡慕中郎将,可以立即返京,不用跟着去扬州、青州兜个大圈子!”

      我笑道:“能够跟随太子东巡,是陛下信任卢兄的表现,在下十分羡慕。”

      他不屑地嗤了一声,嘀咕道:“还不是白费力气!”

      我不动声色地瞅了他一眼,默默端起酒杯浅酌一口。他对我摆了摆手:“所谓东巡,无非是陛下的借口罢了!东巡三州,少说也要三个多月。等到东巡结束返京,这拥立之功,早就是别人的了!卢某对夏侯中郎将才是一百个羡慕呢!”

      我冷冷地平静地问道:“什么拥立之功?拥立谁?”

      “还不是拥立皇后之子!”他脱口而出。

      我对他的同情和恻隐之心,在那一瞬间荡然无存。他自己的脸色也一下子刷白,显然意识到说错了话。帐篷里的气氛降到冰点,我端在面前的酒杯恰好成了唯一的遮挡,遮挡住卢鉴偷偷看我的视线,也遮住我的视线。

      冰冷的气氛持续了大约一分钟之久,他尴尬地起身,小声说了句“我去方便一下”,掀开帐篷走了出去。我坐在帐篷里,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静静等了片刻,听到外面隐约传来的长啸之声,挥手打翻油灯。待火苗升腾起来,我才不慌不忙地起身出去。

      夜色之中,我满意地看到周围有数个帐篷都燃起了熊熊大火,烟火之中夹杂着皮肉烧焦的臭味。卢鉴的随行人员在被焚烧之前都已经死了。一个时辰前,在我进入卢鉴的帐篷之后不久,毌丘俭就以太子曹叡的名义给他们送去了点心,点心和水里掺杂的药量足以令他们当场毙命。我还没狠到能把他们活活烧死的程度。

      我站在数堆烈焰之前,筚红棘犹如鬼魅般从黑夜中悄然来到我身边,将手里提着的东西举到我面前。火光映照出那个东西的轮廓,卢鉴瞪大了眼睛的头颅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鲜血一刻不停地从斩断的颈脖间滴落。我暗自垂了一下眼帘,对卢鉴的哀悼仅仅持续了一秒。

      拥立之功呵!果然是这么回事。你得不到的拥立之功,就让我来揽入囊中吧!

      我低声对筚红棘道:“辛苦了,筚帅。按照计划进行吧!”

      筚红棘略一点头,转身消失在黑暗中。片刻之后,营地周围传来示警的惊呼和弓箭破空的声响。属于我们的航程,终于扬帆启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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