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403、三九九、条件

　　“你是故意对高堂隆那么说的吧？”

　　我坐在床榻上，仰视着正在我身前宽衣解带的曹叡，冷不丁忽然问道。他的动作停滞了一下，扭头过来看我。我的神情和语调依旧冷静，他的脸隐在熄灭了灯火的房间里，我想看也看不清。

　　片刻，他露齿而笑，轻声反问：“为什么觉得我是故意的？”

　　我淡淡地说：“因为那不像你。你不是那么没有担当的人。”

　　从刚才和高堂隆商量开始，我就有点弄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给我的感觉，他的表现过于冷漠，也过于咄咄逼人，似乎一定要逼着高堂隆做出一个承诺，而不肯自己背负这份责任。这不像他一直以来的作风，他不是这么逃避责任的人。而且，这也不像他在江陵之战结束至今，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态度。他的内心明明非常渴望从父亲手中接过皇位。他绝不是愿意认命的人。

　　稍一转念我想通了，他是在逼高堂隆表态。只有高堂隆破釜沉舟式的坚定表态之后，他才“勉为其难”地同意了我们的提议。这就是他想要达到的效果。

　　昏暗之中一阵空气的流动，他来到我面前，面对我跪了下来，张开双臂搂住我的脖子。外衣已经除下，他身上的热气混合着清新的体香，一齐涌进我的脑海中，勾起我的身体对于舒适和欢愉的记忆。

　　“我也不是你想的那么有担当。”他在我耳边轻言细语，“如此重大的决断，倘若有丝毫差池，便是身死名裂的结局，我如何能不害怕？”

　　我轻轻“嗯”了一声，抬起胳膊搂住他仅着贴身里衣的身体。他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紧紧地靠在我身上，我的心也跟着柔软下来。我是想多了吧？如此大事，他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紧张？当然要保证团队最核心的人员同心同德，绝对不能出现有人动摇不定、甚至中途变卦。他这样做，也不算是对高堂隆耍了心机。

　　“这样也好。既然高堂少傅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要做这件事，非要有这样的决心不可。你我也好放心。”我安抚他。

　　“是啊。我想着，单凭你我，这事大约是不成的，总瞒不过少傅。不曾想到，先前他来寻我，竟是为了劝我设法拖延，待证实圣旨真伪之后再奉旨东巡也不迟。我见他主动这样提议，也觉得正中下怀，便要他等你前来一道商议。你们二人，一个是我的老师、谋臣，一个是我的伴侣、将军，我这件事，惟有与你们二人商议。但也惟有你们同心同力，才能做成。叔权，你不怪我没跟你商量就要你直接面对高堂少傅吧？”

　　我轻拍他的背脊，轻声道：“都已经听你这么说了，我怎么还会怪你？如你所说，本来我们也瞒不过少傅，能够与他达成一致，事情就好办了。”

　　“叔权，你可想好了？”

　　我一愣：“你怎么还说这话呢？”

　　他从我怀里挣开，凝视着我：“我不想你后悔。我虽然不会像逼问少傅那样，一定要你给我什么保证，却也不得不想，万一父皇怪罪，万一事情败了，你……”

　　他不说了，指尖轻抚我的脸颊，沿着我脸部的轮廓从发际划至下颌，无尽柔情。我笑了。

　　“我不后悔。即便陛下怪罪、运气不佳、事败身死，到魂飞魄散的那一刻，我也不会有半分后悔。”我坚决地说。

　　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有几分欲言又止。我握住他的手，自嘲道：“你是觉得不可思议么？还是你不相信？”

　　他沉默片刻。相处了这么久，我知道他是有几分不信的，但又不想说出来让我伤心。

　　“那我现在辅佐你去谋划这件事，你可以相信了么？相信我即便粉身碎骨、身死名裂，也愿意为你付出一切？”

　　“……你不会觉得不值得吗？若是服从父皇的命令，以你的才干、父皇对你的欣赏、还有夏侯家的地位，你这一生大有可为，定会名垂青史。如果因此而死，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对你来说，难道不会有‘何必如此’的悔恨么……”

　　“那你觉得高堂隆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甚至把整个家族赌在你身上？”

　　他无言地看着我。

　　“高堂隆想要的或许是拥立之功，是日后你身边第一谋臣的地位。我想要的，比他更多，我如何能比他退缩惜命？”

　　“那你想要什么？”他顺着我的话锋问我。

　　“我想要的，你不知道么？”

　　“可你想要的，不是已经得到了？”他双手环在我肩上，圈住我，“我还能给你什么？你又不能做皇后。”

　　我笑出了声：“看你还能开玩笑，说明并不是那么紧张嘛！还说自己担当不起？”

　　他也笑得很深，歪着头道：“不能做皇后，做大将军好么？”

　　我摇头：“够不够格做大将军，那是日后再看的事。你若觉得我有这才干，我不辞辛劳。若你觉得我不够格，我也不会索要。只是我想着，若我不跟你提些条件，恐怕难以让你安心，而我也不是无欲无求的神仙菩萨，当真别无所求。想要的东西，总是有的。”

　　“说说看。就怕我满足不了呢。”

　　我笑了笑。我不会提出他真的无法办到的条件，能不能满足我的要求，其实在于他。

　　“第一个条件，我要做你唯一的‘男人’。”

　　他“噗嗤”一声笑了：“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

　　“答不答应我？”

　　“你放心，除你之外，我对别的男人没兴趣。你永远是我唯一的入幕之宾。”

　　我忍不住弯起嘴角。他马上道：“不过你也不可以有除我之外的第二个男人！特别是那个名叫星寰的方士！”

　　“你还吃星先生的醋啊……”

　　他轻轻白了我一眼：“我并非完全不能容忍你与他人有肌肤之亲。但若要和那方士真心实意，我倒宁可你养几个侍妾娈童，也好服侍你的日常起居！”

　　“我知道了。”其实他要的是我的心完全属于他，并非身体上的绝对约束。理解了这一点，我倒有几分明白他为何对于自己和我的关系如此坦然，并行于他的婚姻生活之外。

　　“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我希望你日后能做到——亲宗室、远谋臣。”

　　他听不懂了，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希望你一生都能记住并且做到一件事——多多亲近曹氏宗族、亲近自家人。这江山皇位终究是姓曹，一旦天下有变，所能依靠的惟有宗室血亲，而非外姓权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若是还不明白，可以想想前朝外戚当政的往事。”

　　他沉思许久，问道：“你是不是觉得……父皇对待宗室兄弟，过于苛刻？”

　　我点了下头：“我希望你不要受到你父皇的影响，缓和与宗室的关系。拥有一定实力的宗室能够制衡朝中权臣。若宗室衰落，皇室很快也会自食其果。”

　　“你怎么会想到这一点？”他满脸不解，“我以为我们在商议的是你我之间的事……”

　　“我们商量的并非全都是你我之间的事。若是成功，你、就是大魏的下一任皇帝，我想看到你江山永固。”

　　他皱着眉头盯着我看了很久，忽然露出顿悟的表情：“这是你对未来的预见？”

　　“你可以这样理解。”

　　“那好吧，我姑且答应。待我……我会考虑改变父皇对待宗室的态度。”

　　我点点头，又道：“最后一个条件则是——待你登上大魏皇位，你必须致力于平定吴蜀、一统天下！这是……我的心愿，也是我的抱负！”

　　他不禁动容：“一统天下、平定吴蜀……”

　　“生活在三国乱世的武人，想必内心都怀着这样的宏愿吧。我也是武人，并不例外。”

　　“但你需要我的支持？”

　　“当然。凭我一介武将，如何能够发动灭国战争？”我笑着亲了亲他的鼻尖，“何况你我既然是如此的关系，你用不着担心我功高震主，可以放手让我建功立业，不是很好么？”

　　“言之有理。”他笑容灿烂，“那就一言为定！你助我登上大魏皇位，我让你放手建立一统三国的殊勋！”

　　这是他第一次亲口说出“登上大魏皇位”这类话。条件谈妥了。我伸手将他揽入怀中，顺势缠绵起来。

　　第二天，事情开始高速运转。

　　高堂隆表态之后，我们就已商谈过各自的分工。曹叡的主要任务是缠着卢鉴，用谦逊到甚至有些卑微的态度瓦解他的戒心，让原本就有些自我感觉良好的卢鉴进一步膨胀。暗中向毌丘俭和张护卫摊牌也是曹叡分内的事。他身边的人，有资格知晓实情的只有这两人。以他们平常对曹叡的忠诚来看，得到他们的支持顺理成章。

　　高堂隆负责做表面功夫，替曹叡写一封答复朝廷的奏章，装模作样地和卢鉴商讨东巡路线，把这件事布置得像是真的一样。其他一切文书方面的工作也都归他处理。

　　而我的任务要具体得多。首先，我因为要按照圣旨跟随夏侯霸的中央禁军返回京师，必须先过自己亲哥哥这一关。我无意把夏侯霸过多地牵扯进来，尽管我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一旦失败，很可能的后果是夷灭三族。

　　如何带曹叡返回京师的整个计划都是我提出来的，与高堂隆和曹叡商议之后做了一些细节上的补充和调整，整体依然按照我的设想进行。我们决定走水路，比陆路安全快捷，因而我跟夏侯霸商议，要求带上自己的部曲，跟着黄权的水军船队一起走。夏侯霸明显没有多想，简单问了几句就同意了，叫我自己去跟黄权商议具体事宜，这同样正中下怀。

　　要走水路回京师，更加关键的人物是黄权。当晚我把黄权请到自己的住处，备了丰盛的菜肴和美酒。黄权独自一人如约而来，看到酒菜如此丰盛颇有几分惊讶。我热情邀请他坐下，让陈庆亲自守在门外，留了伤愈的钱五斟酒上菜，其他人一概被摒退。

　　我开始与黄权攀谈。我们之间从他被俘开始就有几分默契，经历了这一次并肩作战，发现彼此性情相投，更有惺惺相惜之感。在我的刻意劝酒之下，他慢慢也敞开心扉，卸下了平日里一丝不苟的面具，流露出被俘之后始终谨慎收敛的真情实感。

　　借着酒意，我们一起回忆起了巴山蜀水的秀美风景，聊起了我在蜀汉曾经熟悉的那些人那些事。他向我讲述了刘备入蜀的过往，讲述了我所不知道的刘璋治理之下的益州。从他的言辞之间，我能感觉到，他对刘备政权并没有太多的忠诚之情，只是有几分想念自己留在益州的妻儿。但他随即也说，要回去已是不可能，希望我对他今晚所说的一切听过就算。

　　我笑着为他斟酒。钱五在我的暗示下悄无声息地退场，房门早已紧闭，沉浸在回忆之中的黄权浑然不觉。

　　“黄将军说的哪里话。今夜的一切，都只在你我之间，这还用说么？放眼大魏诸将，除了将军，还有谁能与我一同回忆巴蜀旧事？我又怎敢随意将心中所想与他人分享？”

　　黄权流露出深深的赞同之意：“夏侯将军也很怀念么？我曾听说将军属意关羽将军之女银屏小姐，既然今日难得说起，便想多事问一句可是真的？”

　　“在黄将军面前，实话实说，我对银屏小姐只有敬爱之情，何况她现在已嫁作人妇，我不想坏了她的名声。只是关氏一门对我有恩，银屏小姐也好，已故的关兴将军也罢，我都敬爱他们、怀念他们，也……永远对他们心怀愧疚。”

　　黄权一阵唏嘘，对着酒杯叹道：“巴山蜀水，终此一生只在梦中神游了。”

　　“或许有生之年，还有机会重入巴蜀呢？”

　　他有些吃惊：“将军此言何意？”

　　“将军不必紧张，我只是觉得世事难料，这种机会不一定没有，不是么？谁说得准一生之事究竟如何啊！”

　　“……也对。夏侯将军，我们且干了这一杯！敬你我今日的缘分！”

　　“同为蜀将、又同为魏将，确实该要干一杯的！”

　　我们举杯共饮，各自都很豪爽地一饮而尽。我见火候差不多，便对他提出要带着部曲共约八百人，跟着他的船一起返回洛阳，并告诉他夏侯霸已经同意。他笑笑答应了。

　　“若是中领军没有异议，我这边当然也无问题。只是八百人数不少，须得分散至各条战船上。”

　　“这个自然。我和身边少量亲随，能与黄将军同船而回吗？”

　　“那还用说？若不请夏侯将军同船，黄某岂不辜负将军今日的赤诚相待？”

　　黄权收敛笑意，诚挚地说道：“夏侯将军一直对黄某以礼相待，从未因黄某的降将身份另眼看待。黄某虽然不曾对将军言谢，始终是记在心里的。若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还请将军不必客气。不知将军想要几时动身？”

　　“若是黄将军与镇南将军交接完毕，自然是越快越好的。五日后……如何？”

　　他想了想道：“可以。我明日便加快与镇南将军交接，就说想要早日返京。”

　　“多谢黄将军！祝愿我们回京之路一帆风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