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402、三九八、决断

　　我几乎瞬间做了决定要赌一把自己和曹叡的命运，但我用了很长时间才真正说服自己。当晚我彻夜无眠，反复思索各种情报，思考到底要如何决断。我很清楚自己和曹叡都站在了或许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时间点。判断错误、走错方向，会导致完全不同的结局。于我而言或许还有另外的出路。如果我听话点，曹丕出于爱才的心理也不一定会把我怎么样。但对曹叡来说，若他不能顺利继位，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最终让我下定决心的，还是那个黄龙之梦。我记得梦里的星寰对我说，要我尽快赶回洛阳。而且我总觉得这个梦像是在预示着什么。梦里那条黄龙，是笔直回到天上去的。倘若按照古人的思维，天子是龙的化身，那么龙回到了天上，是不是意味着天子完成了此生的使命，魂归上天？
　　归根到底，星寰托梦也好、黄龙预兆也好，都只是我的梦境。我终究是出于对自己直觉的信任，才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赌一把。

　　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时，一个近似疯狂的计划已经在我内心逐渐成型。我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初升的太阳，感觉自己的头脑和内心都一片澄澈，仿佛丢弃了所有的杂念，毫无顾忌。

　　我花了差不多一整天时间，观察所有人的反应。夏侯尚和黄权在交接水军，夏侯霸与曹泰各自指挥士兵准备拔营启程。城内城外各处军营都是一片忙碌，普通士兵并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可以回家了。卢鉴宣读圣旨是在城内，且在场的士兵很少，消息并未散播开来，大多普通士兵并不知情。

　　只有毌丘俭不知道是不是被曹叡吩咐了什么，一直跟在卢鉴身边，带着他四处查看。我在城外营中遇见他们的时候，卢鉴还跟我攀谈，说是听说我琴棋书画都堪称“独步洛阳”、久仰大名什么的。我顺势跟他谈论京城的名士，听得出他言辞之间对司马懿的推崇，我隐约明白了几分。

　　毫无疑问，卢鉴跟司马懿有交情，而且对其推崇备至。虽然无法断言他是司马懿的人，但他们的政治立场很有可能是一致的。照这样推测，卢鉴前来传达诏书，并且奉命陪伴曹叡东巡，司马懿很可能也知道。但他是在诏书颁布之前就知道、还是在诏书下达之后才从卢鉴口中得知，区别就太大了。没有更多依据，我也不能胡乱推断。

　　我能感觉到卢鉴对我是有几分敬意的，尽管我年纪比他小。看来我之前在洛阳苦心孤诣营造的一点名声，终究还是有用的。遗憾的是任凭我如何旁敲侧击，想侧面获得一点有关曹丕的信息，他始终不松口，仍旧坚持原来的说法，说曹丕身体很好、稳步康复。我换个角度想问问有关皇后和小皇子的事，他倒是答得很痛快，大夸小皇子如何聪明伶俐，一听就是夸大其词的吹捧。一个才一周岁多的孩子，跟本连话都很还不会说几句，谈何聪明？

　　总之卢鉴不肯说实话，在我看来也算是侧面证明我的推断或许是对的。皇宫里的真实情况肯定不是他说的这样，下令曹叡东巡的事也很有可能是一场巨大阴谋的投影。区别仅仅在于这个阴谋的设计者是不是曹丕本人。

　　这一天我唯一没有接触到的重要人物是高堂隆。当然我原本对他就有几分忌惮，不知道该如何试探，然而他的立场十分重要，我绕不过去。好不容易借机来到他的住处，他却不在，我又不好大张旗鼓地到处找，只得作罢。

　　就这样到了晚上，草草吃过晚饭，我叫来陈庆，让他陪我一同来到曹叡房中。我整整一天没见他，也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先前回来时，我已确认他在屋里。张护卫替我通报。推门入内后，我十分意外地发现高堂隆也在，不由地脱口说了句：“少傅也在啊……”

　　我的惊讶大约让高堂隆不解。他反问：“老夫是太子的少傅，陪伴在太子身边不是理所当然？南中郎将为何如此惊讶？”

　　我飞快地瞄了一眼曹叡，他使了个颜色，打圆场道：“中郎将不常与少傅相见，大约是拘谨吧。”

　　我赶忙跟着解释道：“实则先前末将路过少傅住处，想要前去拜访，却被告知少傅外出不在。少傅大名，末将先前在京师已有耳闻，只是无缘结交。本以为少傅前来劳军，机会难得，不想仍是错过，正在遗憾，却在此处相见，难免惊讶。不过看太子与少傅的架势，应当是特意在等候末将吧？”

　　高堂隆点了点头：“老夫听太子说，若要与军中将领商议，夏侯中郎将是首要人选，特意陪太子一道想要看看，中郎将缘何能得太子如此信赖。”

　　我尴尬地笑了笑。曹叡为什么信赖我，当然不能跟高堂隆实话实说地解释。即便如此，曹叡还是让他和我在明显是“密谈”的场合下同时出现，显然是因为事态紧急，已经不容我们瞻前顾后。

　　我恭恭敬敬地行礼落座，张护卫将房门从外面关上，与陈庆两人守在门外。我看着师徒两人，明知故问道：“不知殿下与少傅何事要与末将商议？”

　　高堂隆道：“自然是关于陛下的第二道圣旨中，下令殿下东巡，并由老夫与卢鉴随行一事。夏侯中郎将如何看？”

　　我稍一犹豫，略有保留地回答：“末将感到十分困惑。圣旨当中的内容极为不合常理，令人感到难以置信。”

　　高堂隆“嗯”了一声，又问：“可是圣旨既然送达，身为臣子绝不能抗旨不遵。中郎将认为还能有什么应对举措么？”

　　我瞄了一眼高堂隆和曹叡的表情，垂下头低声而坚定地回答：“身为臣子自然不能抗旨不遵，殿下与少傅只能按照陛下旨意，尽快启程东巡，然后尽快完成使命，早日返回京都洛阳——末将认为此乃下策。”

　　“哦，即是说中郎将认为还有上策？”

　　“末将以为或许可以上书推辞一番。此等殊荣，大魏朝前所未有，太子殿下若担心自己难当重任，并非说不过去。”

　　“这就是中郎将所认为的上策？”高堂隆的语调中明显透出些许不满。

　　我抬起头注视着他，反问：“不知少傅大人有何高见？”

　　他不说话了。应该说，他不敢说了。我能看出他的情绪处于一种颇为激动的状态，但他不敢说出心中大逆不道的想法。曹叡也一样。他异常乖巧地坐在高堂隆身后一侧，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连视线也不看我，仿佛我与高堂隆正在讨论的事与他无关。

　　我深深吸了口气，看来终究还是要我来做那个戳破窗户纸的人。

　　“圣旨既然到了，身为臣子只能遵从。”我再度垂下头，轻声地说，“可倘若圣旨从未到过江陵呢？”

　　高堂隆的吸气声比我还大，仿佛他真的感到很惊讶，追问道：“中郎将此言何意？”

　　我把头压得很低，几乎伏在地上，答道：“天下并不太平，尤其江陵城外，仍有不少吴军侦查兵、以及听命于江东的蛮夷部族，还有不少聚集起来的水贼流寇。使者身边护卫不多，倘若遇上贼寇不幸殉难，遗失了圣旨，也是无可奈何。——末将心里，只是这么想想罢了。”

　　说完，我抬头看着他们两人，神色平静，一如我此刻的内心。这就是我的计划——暗杀卢鉴，让他和他所携带的圣旨一起消失，那么曹叡就可以用没有接到旨意的借口来规避东巡的安排。这件事说来简单，真要实施起来无疑还是非常困难的，有太多的细节要考虑。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原本没想过要跟高堂隆商量这件事。

　　“好一招釜底抽薪。”片刻之后高堂隆打破沉默，嗓音也低了下来，道：“想不到中郎将如此大胆，却与老夫不谋而合！”

　　这下轮到我有点惊讶了。我看着他那张正直无比的面孔，怎么也没想到他心里竟然也酝酿着和我一样的念头。我一下明白了为什么他说要找军中将领商议、以至于曹叡把我推了出来。要做这样的事，没有手握兵权的人支持是绝对不可能的。

　　按照第一道圣旨，江陵城的兵权还在我手里。但是按照第二道圣旨，我手中的兵权已经被收回，能够调动的只有自己的亲兵，外加筚红棘的荆楚兵。不管怎么说，这点兵力要抹杀一个卢鉴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对高堂隆微微一笑：“想不到少傅大人盛名在外，心里却存了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末将由衷钦佩！”

　　高堂隆傲然看我一眼，道：“老夫只是认为朝中有人捣鬼，要对太子不利罢了！”

　　我感觉自己放心了一大半。原本我以为高堂隆会是最难搞定的变数。曹叡这时开口道：“且慢。为何少傅与南中郎将不约而同，认为这道圣旨意图对我不利呢？说不定，父皇的龙体确有康复迹象，才会令我东巡三州。”

　　我和高堂隆对了一下眼神，他转身对曹叡道：“生死攸关的时候了，殿下怎么还说这种话？倘若圣旨有诈，殿下东巡势必凶险无比！”

　　“可我看那卢鉴说的话，不像是假的。他不过一个小小的散骑侍郎、兵部郎，如何敢假传圣旨矫诏？”曹叡眉头紧拧，又嘀咕了一句：“倘若果真如此做法，与两年前任城王之乱有何区别！即便冒险回京，也难服众！”

　　高堂隆急了，劝诫道：“殿下不能坐以待毙！陛下龙体欠佳，殿下身为储君，本就应当随时侍奉左右，统兵出征已是不合常理。如今战事平息，竟又令殿下继续远离京师、巡游边境，实在可疑至极！即便真要东巡，至少也要先回京见上陛下一面！这份圣旨从头到尾都疑点重重，不可轻信，更不可照做！”

　　“倘若回京之后父皇龙体康泰，追究我抗旨之罪呢？”曹叡盯着高堂隆，尖锐地质问。

　　高堂隆怔愣片刻，咬一咬牙，对着曹叡一拜到底：“倘若如此，臣愿一力承担唆使殿下抗旨之罪！”

　　话音落地，铿锵有声，气氛为之凝滞。我也惊得有些呆住了，没想到高堂隆会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觉悟。我自己甚至都没有考虑到这个份上，他竟然抢了先。然而这也意味着，高堂隆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甚至全族的生死前途，都压在了曹叡身上，压在了这个决断之上。他与我的立场是一致的。

　　曹叡忽然长叹一声：“当真要做到这个地步么……”

　　我开口道：“请殿下决断！末将与高堂少傅所思略同，愿以身家性命，承担陛下追究抗旨之罪！”

　　“如此重罪，你二人如何承担得起？”他叹息道，“决断之人，终究是我。”

　　我劝道：“难道殿下甘愿忍受阴谋诡计，失去理所应当属于殿下的东西么？”

　　“殿下，当断不断，必受其害！”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我等判断失误，断然没有后悔的路可走，你们可想好了？”

　　高堂隆依然严肃地回答：“陛下命臣辅佐殿下，为殿下出谋划策本就是臣的本分。殿下采纳臣的建议，臣不甚欣喜！”

　　曹叡的目光移到我身上，我微笑道：“末将自与殿下相识，便决意追随殿下一生，无论荣辱，万死不辞！”

　　曹叡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看着我们两人，轻轻地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