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94、三九〇、诡谲

　　“蔡平这个人不能再用了。”我低声对曹叡说。

　　他微微有些惊讶，很快恢复平静，扫了眼四周，见包括毌丘俭在内的所有亲兵都在距离足够远的下风处守着，才轻声道：“怎么回事，仔细说来听听。”

　　我们两人有意无意，拉着马缰绳再次向山坡上走，距离毌丘俭等人更远。他们遵照曹叡先前的吩咐，没有跟上来。

　　站在小山坡的顶端，山坡下魏军大营绵延数里，规模庞大。营内人声鼎沸，时近晌午，士兵正在忙着生火造饭，十分热闹。天气晴好，夏日灿烂的阳光照在远处的江水上，反射出璀璨耀眼的粼粼水光。这个山坡尽管不高，到底古代没有那么多高大的建筑物，稍微登高，视野极为辽阔，我们能清楚地看到吴军大营的布局，绵延方圆数里，声势更为浩大。

　　我把蔡平近些日子来的劣迹一一向曹叡和盘托出，稍微也说了一点他从前对我的轻慢。我不是不能容忍他的屡屡挑衅和傲慢无礼，毕竟他比我年长十几岁，又因为出身降将一直不太受信任，升迁很慢。突然间一个比他年轻许多的人空降而来做了他的顶头上司，心里不平也是难免。何况他打仗确实勇猛，该做的事还是都做好了。

　　然而我不能忍受他把这种情绪散发到别人身上，比方说黄权，再比方说唐复。他不但排挤黄权，对丢了百里洲的唐复也非常不客气。在他的影响下，江陵的水军士兵对新来的援军态度也很不友善，士兵之间的摩擦大幅增加，都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互不相让。这样的局面显然不利于战局，我担心不早些解决这个问题，恐怕会坏大事。

　　曹叡想了想，问我：“那你想我怎么做？”

　　“我是想，最好有谁能够替代他。我之前有意提拔唐复作为他的候补，可惜唐复丢了百里洲，一时半会难以服众。蔡平在江陵毕竟待的时间比我还长，我很难强行更换。”

　　“嗯……既然他在江陵水军当中颇有威望，让他继续留任也未尝不可吧？”

　　我苦笑了下：“我也是这么想，再说我没有随意任免将官的权力，才一直容忍他。可是经过此番守城，与东吴交战两个月，我发现此人实在贪功冒进，曾不止一次令我军战船陷入危机。前几次都是运气好，侥幸没有什么大损失，但运气不可能一直好，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大事？这次百里洲运粮，他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曹叡看了我一眼：“所以你想借黄钺的权力……”

　　我轻叹一声：“我也没有那么容不下人，非要置他于死地是不至于的。”

　　“可照你说的，倘若他在江陵水军中威望不错，临阵换将又不利于士气，那么除了黄钺之权，也没有更好的方法能弃之不用……”

　　我想了想道：“能不能把他派出去？比方说，派去夷道城？”

　　“派去夷道城吗？那边远离主战场，派过去明显没有任何立功的机会，他会同意吗？”曹叡轻声一笑，“那个蔡将军，可是个相当热衷于功勋的人呐！”

　　“那还真是难办……”

　　“不难办的事，想必叔权也不会特意与我商量了。”曹叡忽然从马上伸手过来，握住了我的手，嫣然一笑，“容我想想办法。此番父皇赐我假黄钺，是头一次将如此重权赐予皇子，在大魏从无先例，我必须慎之又慎。若被人说滥用，父皇心里必然不会高兴。”

　　我点点头，见他笑容极为艳丽，便有意回握他的手，笑道：“你说，毌丘俭他们会不会不识相，突然跑上来？”

　　他笑着反问：“你说呢？”

　　说罢便放开手，翻身下马，将战马拴在一旁的树上。我也依样画葫芦，让两匹马在树下自行吃草，拉着他的手，走到旁边另外一棵树下。这棵树的位置最是好，既不妨碍远眺风景，从山坡下也看不到。而且枝繁叶茂，即便真的有人突然跑上来，也不会马上被发现。

　　一场酣战，我隔着衣服象征性地掐了一把他的纤腰，笑道：“你现在真是越来越会捉弄人了！从前那个羞涩少年去了哪？快说！”

　　“我不是孩子了。”他收敛了笑容，忽然正襟危坐，凝视着我，“我不是孩子了，叔权。离开你的这一年零八个月，我已长大。”

　　我见他认真起来，也收敛了玩笑调情的心思，抚摸他的头发安抚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经长大成人，也娶妻成家，不再是孩子了。如今你不就来到我身边，与我并肩作战了吗，我的太子殿下？”

　　他露出笑意，垂下头道：“咱们在一起虽然好，可我总觉得你把我当做孩子看待。我也是堂堂七尺男儿，你能给我的，我、我一样……能够给你。”

　　我把他拉近耳边，低声说：“你若是想试试，我随时都可以。”

　　他惊讶道：“当真？”

　　“当然。我的命都能给你，何况这个？”我轻笑，“不过这个活儿挺累的，你确定你想尝试？”

　　他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笑道：“罢了，这种体力活不适合本太子，还是请中郎将勉为其难吧。”

　　我笑着把他拥进怀里。两个人都穿着皮甲，挤在一起很不舒服，我轻轻扶着他坐在一旁的草地上。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落在我们脸上、身上，暖洋洋地懒惰着，无比惬意。这个时代的夏天，本就比工业化之后饱受温室效应困扰的现代社会要凉爽得多。

　　“对了，自从你来，我就一直想问你，但总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即便是在你房里谈论，也担心被人听了去，今天倒刚好是个机会。”

　　“什么事？”

　　“关于皇上的事。”我严肃地说，“我听说皇上自从过了年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到现在也不见起色。在这种时候，为什么你这个太子却接到诏书领兵出征？这不是太不合理了吗？既然皇上龙体抱恙，身为太子的你是最应该留在京城、留在皇宫里的，不是吗？你自己有没有想过这些呢？”

　　他看着我，慢慢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低声道：“怎会没有想过？跟你说过，我不是小孩子了。宫里这些事，你一个身在边境的武将都能看明白，我又怎么会不明白？”

　　我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确实如你所知，父皇从年关就开始龙体欠佳。起初只是感染风寒，卧床休息，本以为不是什么大病，却始终不见好转。拖延月余，竟然渐渐重了起来。皇后命令寻访天下名医，为父皇求医问药，太医也竭尽全力，病情果真有所好转。父皇心里高兴，朝会也一度恢复。然而三月三上巳的时候，父皇、皇后率领后宫出城至洛水河畔祈福，不料遇上天气骤变，遇上一场大雨，赶不及回宫，淋在了路上。父皇淋了雨，高烧几日，再度卧床不起。这一次可真是病势沉重，一直延宕至今。”

　　我皱眉：“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我身为太子，更不能离开父皇左右。——没错，按理说确实应当如此。”他叹道，“起初我确实日日进宫侍疾，后来父皇对我说每日进宫太累，让我和几个侍中轮流入宫侍奉。如此一来，我侍奉父皇也不过四五日一次。我知道这其中的危险，尽量频繁进宫问疾请安，父皇倒不阻止。只是并非每次都能见到父皇的面，有时是皇后来传父皇的口谕，有时也只是黄门传话。不知是不是有人向父皇提了建议，后来父皇给我加了一个录尚书事的头衔，让我参与尚书台政务处理，直到出征之前。”

　　“那么出征是怎么回事？你们刚来的时候我就问过毌丘俭，他说诏令下得相当突然？”

　　“确实突然。荆州战报送到京城之后，朝廷一直在商议如何派军支援。起初本想让镇南将军以荆州本部人马援助，但司马侍中认为江陵、江夏战事同起，担心东吴北伐声势浩大，仅以地方军力不足以应付，建议增派中央禁军。父皇同意了，便开始商议统帅人选，呼声最高的自然是征西大将军。可是那日我在父皇宫中侍疾时，他忽然说，想派我统领中央禁军，前去江陵增援，并将整个战事的指挥权交由我负责。”

　　“那你可以不答应啊！”

　　“父皇给了我不能拒绝的理由。”他苦笑，“父皇说自己卧病在床，不希望战事僵持不下，因而才会动员中央军，加大增援的兵力，希望能够尽快退敌。同时，淮南、荆南都有战事，地方军力紧张，不得不动用禁军。他说若不是因为生病，必定会亲征江陵，与东吴一决胜负，眼下缠绵病榻，只能希望我代替他实现心愿。”

　　叹一口气，他又补充道：“何况父皇说了一句，‘江陵是你和叔权打下来的，如今叔权被困，父皇给你三万兵马，你自去救他吧！’叫我如何能够拒绝？”

　　我听完之后更觉心惊肉跳。曹丕是什么意思呢？他铁了心下这道诏令，曹叡身为太子确实没法强硬地说自己不去。总不能说出因为担心父皇随时会死、所以自己不想离京这样的话。但他故意对曹叡说让他亲自带兵来救我，感觉又像是用我们俩的感情诱惑曹叡，让他愈发无法拒绝。我和曹叡的分离，明明就是曹丕所期望的，为什么他现在竟会主动把他推到我面前？

　　再说自己的病情到底如何，曹丕本人应该比谁都清楚。他让继承人在这个时候离京出征，别人看起来会觉得他病得应该不重，不需要让太子留在身边随时待命。但事实果真如此吗？历史上曹丕死于黄初七年，也就是明年的六月，距离现在还有一年的时间。可是现在历史明显已经被我弄乱了，许多事情的发生已经不能参考我所知道的历史细节，曹丕这场病又真的能够痊愈吗？

　　“这场仗必须尽快打完。”我坚定地说。

　　“叔权，你在担心什么？”曹叡问道，“父皇正当壮年，总不至于因为一场风寒……”

　　我看着他如玉般的面容，内心苦涩。何止是他父亲，就连他自己，都是英年早逝的命运。倘若不是父子两代接连早逝，大魏的政权何至于滑落得那么快？

　　“命运难测，生死无常，我难免有些担心吧。”我轻轻抚摸他的脑袋，“对了，皇后之子怎么样了？”

　　“皇后之子？”他苦笑，“父皇和皇后视为珍宝，悉心养育。”

　　“但我听说，你和太子妃之间……尚未产下子嗣。”我轻声说。

　　他沉默了片刻，问道：“你问了谁？毌丘俭？”

　　“嗯。我也只能问他。”

　　“你也可以直接问我！”

　　“我怎么问得出口？当面问你，无异于往心口扎刀，还是饶了我吧。”

　　他沉默许久，才道：“我和太子妃……并不融洽，甚少在一处，她要怀上子嗣恐怕也要些时日。”

　　我心里又甜又酸又涩，紧紧搂着他的肩膀柔声道：“我不是要嫉妒太子妃什么。只是我也深知，若你有了子嗣，对于将来顺利继位，无疑是锦上添花。陛下若是看到孙辈诞生，想必也会十分高兴吧？你身为太子，最好不要让其他的兄弟抢了先。”

　　他抬头看着我，略带嘲讽地一笑：“原来你是叫我跟太子妃多多亲近，早日生下子嗣？”

　　我叹道：“若你不跟她亲近她就能生下子嗣，那我更是求之不得。可惜现在又没有这种神技，我纵然万般不情愿，也只能祝愿你早生贵子。”

　　他笑了，抬手抚上我的胡子：“若你能为我生下子嗣，该有多好？”

　　我大笑：“若能如此，万死不辞！”

　　却是笑中带泪，内心的苦涩只有自己知道。我搂着他，郑重地重申：“我虽无法为你绵延后嗣，但我一定为你，尽快结束这场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