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92、三八八、灯火阑珊处

　　当晚宴会尽欢，曹叡很晚才回城。我寻了个机会，私下叮嘱他好好休息、今晚我不去打扰他，他略略有些惊讶。我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搂了他一下。

　　夏侯霸说的没错，我一个武将，总不能跟后宫女子争宠，更不能凭借相貌、体力这些外在的东西保持自己的吸引力。外表固然重要，却不是唯一重要的。要想保持我对曹叡的吸引力，我唯有让自己变成对他来说独一无二的重要存在。

　　那么我首先能做的就是体贴。昨天他刚刚结束长途行军，就跟我缠绵了整夜，绝对是累坏了。他需要休息，我们才能来日方长。

　　回城之后我巡视了一遍城防，回到县衙已经夜深人静。看到曹叡屋内熄了灯，毌丘俭也睡下了，我才轻手轻脚回到自己屋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尽管身体已经疲惫，心思却纷繁芜杂，一时间也睡不着。

　　这场战役给我的感觉，打从曹叡昨天突然现身，忽然就变得不一样了。这两天，我几乎要把城外的东吴大军和名将陆逊给忘干净了。不是轻敌，而是想不起来他们的存在，满心满脑子，都围着曹叡打转了，要说没出息确实是很没出息的，我并不否认。

　　不过东吴并未撤军，陆逊也没回家，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昨天早上吴军刚刚趁着大雾偷袭百里洲得手，原本正该得意，但恐怕陆逊也没想到魏国的援军会在同时到达江陵吧？援军的到来无疑会大大冲淡甚至完全抵消吴军成功夺取百里洲的喜悦之情，陆逊会如何安排他的下一步计划？以现在的兵力对比，吴军已经毫无优势，要打赢这场战役几乎不可能。但陆逊会这么轻易放弃吗？他会不会想靠着奇袭再次打赢一场不可能赢的战役，成就自己在三国史中的赫赫威名？

　　我非常担心。

　　如果吴军统帅是别人，我大概不会有任何担心，而是会与大多数同僚一样，怀有乐观的心态，静待水军到达之后与吴军展开正面决战。但我自忖比此时此刻汇聚在江陵的所有魏国将领都要了解真实的陆逊。在夷陵击退刘备东征大军的，原本应该是他。

　　我不觉得陆逊会退兵，至少不认为他会看到我们增援就马上放弃，退回武昌。但他会怎么做？他能够怎么做呢？在兵力优势不再的情况下，他现在已经不能直接攻城了，因为他根本没法靠近城墙。野战决胜吗？在不用计谋的情况下双方势均力敌，不能保证一定可以战胜。东吴比我们强的就是水军，黄权在水上能不能打得过潘璋为首的东吴水军，我心里完全没有底。水军是我们的薄弱环节，但我对此是有准备的。等黄权的水军一到，我打算向曹叡和夏侯尚公开车船的存在，大家一块研究一下新战船和新战术。

　　倘若车船能够配合原有战船以新战术进行作战编队，就有可能击败东吴引以为傲的水军。如果水军被我们击败，对东吴的士气不啻于决定性打击，甚至都不用步兵决战就有可能迫使他们退兵。其实我心里一直把车船和火药当做是最后压箱底的救命稻草。我搜刮了全城的硫磺和硝石就是为了大量制造火器。明天我得抽空去问问马元的进展如何了。为了保守火药配方的秘密，制造火器的人员控制在最小范围内，对人员的素质和背景调查也严格到苛刻的地步，因而限制了工作进度。

　　但这样的战术假设仍然没有解决我心底对于陆逊的不安。说白了，我很担心在我的战术尚未来得及使用之前，就被他想出什么奇谋，扭转了全盘战局。我甚至觉得可惜，青儿当初在武昌行刺陆逊时，既然豁出了自己的性命，为什么不做得彻底一点，干脆把他杀死，也好让我现在省点力气。

　　越想越深，更是睡不着了。夜深人静，打更的声音穿得很远，刚过子时，我觉得精神清醒得不得了，躺着睡不着只会更加烦躁，便起身披上一件衣服，轻轻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月朗星稀，夜色温柔，初夏的晚风吸一口都心旷神怡。几个深呼吸，胸腔里便充满了没有任何工业时代废气的新鲜空气。守夜的亲兵看到我出来，急忙问我有什么吩咐，我想了想，叫他们把我的马备好，自己先去上了个厕所，回来后直接来到县衙门前，墨云已经被牵过来准备妥当。

　　“我去城墙上看看，你们不用跟来。最多一个时辰，我自会回来。”

　　这样吩咐了亲兵，我翻身上马，一抖缰绳，墨云箭一般蹿了出去。马蹄声在沉静的深夜里听起来格外清脆，夜风吹动松散的衣袍，像一只极尽妩媚的手轻抚胸膛，带来一种自由的畅快。

　　伴随着嘚嘚马蹄声响，我很快来到城墙西南角。翻身下马，将墨云交给值夜守城的士兵，我登上城墙。值夜的士兵见我深夜来到城墙，都以为出了什么事，纷纷紧张起来。我叫他们各司其职，说我只是临时起意过来看看，让他们不用特别在意。

　　终于能够安静地站在城墙一角，我远眺夜幕沉沉下的江畔大地。实际上什么都看不到。生活在现代城市中的人或许没有办法想象没有电器照明，只有月光、星光、油灯、烛火的夜晚是怎样一副光景。其实相当可怕。人类对于黑暗以及黑暗中隐藏的未知的恐惧大约是写进基因中的。面对这样一片广袤黑暗的未知，我内心涌上的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恐惧。

　　一如我对于陆逊未知计谋的恐惧之情。

　　我鼓起勇气，强迫自己面对黑暗。因为夜已经深了，城墙上的灯火也随之调暗，仅保留最低限度的照明。从江面方向吹来的江风将躲在防风罩中的灯火吹得摇曳不定，似乎随时都会熄灭，但总是在最后一刻顽强地挺过来。

　　江面上并非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从城墙上可以看到百里洲上的营火，非常微弱，零零散散。昨天之前那还是我们自己的营火，现在已经变成东吴的了。我来这里其实就是为了看看百里洲的营火，看看陆逊大营的营火，告诉自己大敌当前，一切尚未分晓，我不能被感情冲昏了头脑，也不能过于乐观……

　　然而我忽然在这个时候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问我：“你深更半夜不好好休息，跑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叔权？”

　　我惊讶地回身。灯火阑珊处，曹叡只穿一件单衣，长发用一条丝绢帕子松散地束着，赫然站在我身后二十步的距离。我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

　　“你怎么在这？你跟着我来的？”

　　他笑着走近：“你一点都没听见我的马蹄声？”

　　“没有……”我极目远眺看得出了神，确实没有注意到城墙下的动静。见他走近，我急忙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披在身上。

　　“快穿上这件！你要跟来我没话说，但你怎么也不多穿点衣服？穿得这么单薄，万一生病了怎么办？”

　　他顺从地让我把衣服披在肩上，笑道：“我怎么知道你会跑这么远？还以为你睡不着，只在县衙里随便走走，没想到骑着马跑到城墙来了，我根本来不及回去穿衣服。”

　　我一阵无语。他把身体倚靠在城墙上，再度问我：“你在看什么，看得那么入神？深更半夜黑灯瞎火，城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东西那么吸引你？”

　　我搂住他的肩，早已瞥见他上来的时候把附近的卫兵都赶得远了，动作便也有几分大胆。他没有拒绝。

　　“我在看……东吴的营火，看百里洲的营火。”我据实回答，“我在想陆逊接下来会用什么样的计策，来扭转眼前对他绝对不利的局面。”

　　他“哦”了一声：“那你可有想出来？”

　　“想不出来。”我苦笑，“想了一晚上，越想越精神，但就是想不出他会用什么计谋。”

　　“想不到你竟如此担心战况……”

　　“怎能不担心？镇守江陵本就责任重大，如今你又亲自来了，这场仗怎么能够打输？”

　　“以我们目前的兵力，难道还会打输？”他颇有些不以为意。

　　我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尖：“你看，就因为你和大多数将领都是这样的心态，我才格外担心。骄兵必败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他轻轻哼了一声：“这也不算骄兵。只是以兵家常识推断，吴军的兵力最多不超过我们的一倍。兵法曰，十而围之。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不可能攻下这座城！”

　　“那只是‘常识’，有些人是超过常识所限的天才。”

　　“你是说陆逊？他真的有这么厉害？”

　　我苦笑。因为我改变了历史进程，抹去了陆逊一战成名的夷陵之战，导致世人普遍对他认识不足，甚至出现了误解和轻视，这实在是我自作自受了。

　　“他是继周瑜、吕蒙之后东吴首屈一指的名将，我曾经在江东领教过他的计谋，千万不可小看。”

　　曹叡恍然大悟：“我忘了，你曾经在东吴也待过一段时间。难怪你一直对陆逊如此忌惮，我还在想你怎会如此了解他。”

　　我顺水推舟：“即便是在我镇守江陵的这一年多，他数次前来试探，每次都让我应付得很吃力。以咱们目前的兵力，守城固然绰绰有余，但如果掉以轻心，认为胜利唾手可得，则难免要吃大亏。”

　　他郑重地点一点头：“我知道了。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连觉都不睡跑来城墙上吹风，叫别人知道原委，难免折了士气。”

　　“我也知道了，以后不会了。话说，你到底是怎么跟着我出来的？”

　　他尴尬道：“我回城之后如你所说，早早歇下了。但方才宴席上多喝了些水，便起夜方便，从厕所出来却见你独自一人出了县衙。我担心军中有事，跟出去时你已经走了。你的亲兵告诉我说你吩咐他们不许跟上，我便叫他们匆忙也备了匹马，远远跟着你，却不想你是来这吹冷风的。若早知道，我说什么也不跟来，直接回去睡了！”

　　他的话语中流露出几分撒娇般的嗔怪，一如我尚未离开洛阳、他还没有娶妻之前，我们在洛阳时暗中幽会的甜蜜过往。一年零八个月的光阴过去，他又长高了些，嗓音略微低沉，面庞的棱角也更为分明，就连头发也长了不少。可方才那一番话里的语气，一瞬间又回到曾为少年的往日时光，令我满心爱怜。

　　灯火阑珊之处，他仍是我心里的那个他。

　　我克制住想要拥抱他的冲动，抬手为他收拢被风吹乱的发丝。一阵强风迎面而来，似乎用尽全力，终于吹灭了附近的两处灯火，让我们身处的这个角落陷入黑暗之中。

　　我终是抓住这个机会吻了他。

　　“没有你在身边，我睡不着啊……”我低声对他耳语。

　　他笑着轻轻推了我一把：“你少来。你在江陵快两年了，难不成夜夜失眠，每晚都站在城头吹风？”

　　“那是在你没来之前。你来了，让我如何安睡？”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假惺惺叫我今晚早些休息？你分明想得不得了！”

　　他冷不防给我来了个猴子偷桃。这大胆的举动让我又惊又喜又尴尬。原来他早就发觉了我的欲求不满。

　　“夜深了，江风太凉，咱们回去吧？”

　　“好。”他笑着在我的脸颊上轻轻一吻，“这回可别说什么不来打扰我的话了！分别一年半，相思不曾闲的，可不独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