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84、三八〇、劫营

　　劫营的念头并非一时兴起，我是一直就有的。本来我就在琢磨，这几天是月末，晚上能见度很差。看天气情况，今夜就算不下雨，也必定阴云密布，对于劫营偷袭来说最合适不过。可惜这种道理我都能懂，名将陆逊不可能不懂。以前我随军野战的时候也是，在这样的夜晚，主将会格外在意，士兵们也比平常警觉些。可凑巧的是，吴军在今天运粮，并有新到的兵员补充，这让我觉得或许可以试一试。

　　我关起门来，详细地和筚红棘、陈庆商量了一下劫营计划。他们是我手下最得力的两张王牌，劫营在于兵精而不在多，因而我是一定要带上他们两人的。陈庆想劝我不用亲自前去，由他和筚红棘各率精兵，一定可以给吴军来个措手不及。我知道陈庆是怕我涉险，我自己也不是不知道身为主将，用不着冒这种风险。但我始终坚持亲自前去。陈庆苦劝无果，最终也只得作罢。

　　我不是为了抢功劳，而是想亲自去看看吴军的中军、陆逊的大营。还有句心里话我不能说出来，要偷袭陆逊的军营，我担心筚红棘和陈庆有闪失，并不是很放心让他俩单独前去。

　　筚红棘手下的荆楚兵负责斥候、探马的工作，这些天来不断地刺探，掌握了不少吴军军营的虚实。据他说，分为三处的军营彼此联系紧密，中军大营几乎没有什么破绽，可以下手的方向在于左右侧翼。左侧的水军营防备最为松散，他建议或许可以来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也给吴军战船放上一把火！

　　陈庆的意见则是想办法烧粮食。他担心物资和兵员的补充会让江陵战事越拖越久。现在因为有百里洲，城池与外界的联系尚在，一旦被吴军包围就很棘手。两人的意见都有道理，粮食和战船，不管烧掉哪一个，都是重大胜利。但劫营所能带去的兵力十分有限，我担心这两个目标都过于艰难了，很难达成。粮食是大军作战的根本，任何一个统帅都会派重兵把守粮仓。而吴军战船都在江边停靠，江边多泥泞湿地，黑灯瞎火的容易把自己陷进去出不来。

　　我看着两人，思索许久，道：“筚帅的提议确实快意恩仇。不过从战局整体考虑，我赞同陈庆的意见。然而要焚烧大军粮草绝非易事！对手又是名将陆逊，绝对不会疏忽粮草的防范。我看我们若真想要一举烧掉吴军军粮，还需要更为精准的情报——我们必须确切知道吴军的粮食存放在什么地方！”

　　“这个容易！交给我就是！”筚红棘拍着胸脯道。

　　我用力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当然是要交给你来办。不过你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能小看陆逊！查探的时候，不能过于深入，稍有一点苗头不对就要立刻撤退，明白吗？”

　　筚红棘露出傲然的笑容：“这你还不放心么？你忘了当初我怎么偷袭你们军营的？”

　　他一提起往事，我不免苦笑：“好吧，我知道这本来就是你们的看家本事。只是这样一来，若想在今晚劫营恐怕不大可能了……”

　　“有什么不可能？只要在动身前搞清楚粮食的位置，不就好了？”

　　“大人，会不会太仓促了？不如改期，也好有更多时间仔细斟酌。”陈庆提议道。

　　我知道陈庆沉稳持重，他的顾虑也是我自己的顾虑。但筚红棘的本事，我也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今天天时地利，加上原本我也有足够的心里建设，若是放弃另找时机，也确实有那么一点可惜。

　　“就今晚吧。”我下了决心，“筚帅，你马上去弄清楚吴军军粮的具体位置。陈庆，你去精选士兵。只要一百人、一百匹战马！今夜子时，犒军出击！”

　　陈庆一惊：“百人百骑？”

　　“对！百人百骑，杀入大军营中，速去速回！”

　　筚红棘应了一声“好！”精神抖擞，陈庆则显得顾虑重重。我其实心里也没底。倒不是我有意模仿当年东吴猛将甘宁百骑劫营的壮举，而是满打满算，江陵城里的精良战马恐怕只能挑出一百匹左右。为了让这场劫营不至于变成一场冲动的冒险，打发他们各自去办事之后，我直接去找马元，让他在天黑之前准备好火药。马元一个人忙不过来，我特意指派了两个嘴严的亲兵给他帮忙。

　　这样一来，今夜能否行动的关键除了情报是否到位，还有就是一定不能下雨。本来如果下点不大的雨，更有利于在黑夜中隐藏行踪。但是下雨的话就没法放火烧粮食了，劫营也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好在到了傍晚，天空中的云层散开不少，显然是不会下雨的。

　　晚饭时分，一切准备就绪。陈庆精选了百名士兵，其中四十名荆楚兵，六十名汉人士兵，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且精于马上骑射作战。马元准备了五斤黑火、药，用细布袋子分作五份，我交给筚红棘、陈庆、两个亲兵、还有自己各带一份，由马元教给他们使用方法。黑火、药的存在和用法，我一直当做最高机密严格保守。说穿了这个东西的原料并不难找，要是被人知道端倪，很容易就能依样画葫芦做出来，说不定比我用得更好，就十分危险了。

　　魏军的军服是土色的，也就是黄褐色，不算是特别隐蔽的颜色。相反，吴军的军服是玄色，倒比我们隐蔽得多。我下令所有士兵都换上黑色的衣服，只在脖子上系上黄褐色的颈巾，以免黑夜中难辨敌我。所有的马蹄都包上软布，马嘴里咬上枚子，摘下人和马身上一切会发出声响的东西。夜幕降临后杀牛摆酒犒军，我进行动员之后，把守城的任务再次交给蔡平和沈钟，等到子时正，悄悄打开偏门，带领一百精骑出了城。

　　旷野之中的无月之夜，又是多云的天气，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一点都不夸张。在黑夜行军方面，荆楚兵很明显比汉人士兵更有心得，他们在山林中的生活里培养出了卓越的夜视能力，这让他们更快地适应了离开了光源照明之后的黑暗。我也一样不习惯。从现代社会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我对这种离开了光源的彻底黑暗简直感到恐惧，几年过去才渐渐适应。用了一些时间适应黑暗，我们开始加快速度，控制着马匹不要发出任何声响，摸黑朝吴军大营前进。

　　一百骑兵并不算多，队伍十分紧凑。在最前面带路的是筚红棘，白天他曾经亲自摸到吴军军营附近查探粮食的存放地点，这半个月里他也不止一次身先士卒承担起搜集情报的任务，可以说他是最熟悉军营内外虚实的人。我居中，陈庆殿后。马匹小步快跑，士兵闭口无言。这样一副景象也颇为奇异。

　　根据筚红棘的情报，吴军的粮食存放在中军大营的东北角，距离江陵的位置是最远的。这就意味着要烧掉这些粮食，我们要么斜穿过整个军营，要么从侧面绕过去。穿过军营肯定是不可能的，只有绕过去这一条路。好在吴军的北面，也就是他们的右翼，是驻扎在小山岗上的，并不紧挨着中军营地。筚红棘带着我们从一片树林中穿过去，不多时便来到能够看到营区的地方。筚红棘举起右臂，示意整个队伍停下来。我和陈庆勒马上前，聚到他身边。

　　从这片树林看出去，吴军军营尚在一里开外。可以看到军营中营火暗淡，无人走动，一片寂然，应该沉浸在睡梦之中。筚红棘指着营区的一个方向小声对我说：“就是那里，有人把守的地方，就是他们存放粮食的地点。”

　　在他手指的方向，果然有几个大草垛，还有几间临时用茅草和木板搭起来的屋子，看起来确实像是存放粮草的地方。我点了点头，吩咐陈庆和筚红棘，按照我们预先商量好的战术展开进攻。

　　其实战术没有什么好说的，这么点人就只有集中在一起全力冲出去，像是一杆枪或者一支箭，一头扎进吴军的军营中。军营外设置的障碍没有给我们制造太大麻烦，我们很快撕开一个口子冲进营地，切瓜砍菜一般杀死了零星几个值夜的吴军士兵，直奔粮仓。筚红棘按照马元教他的方法，拔过一支火把点燃装火、药的口袋，甩手扔进粮仓里。我的两个亲兵也同样扔出了他们携带的火、药。其余士兵纷纷将火把扔向粮仓和草垛。很快，眼前的草堆便燃起了熊熊大火，粮仓里也传来火、药剧烈的燃烧声。我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壮丽的景象。在浓黑的夜色之中，火焰的光芒显得那么刺眼。

　　这就成了？我们这样就烧掉了吴军的粮草？这未免也太容易了吧？这真的是那个陆逊的中军大营吗？我们区区一百骑兵，就这么容易得手了？

　　这些疑问在我脑中飞速掠过，还没来得及思考，忽然间四周喧哗声大作，无数的火把骤然出现，照得大营中一片通明。我惊得汗毛倒立，其他人也惊魂不定，众人本能地围拢起来相互拱卫。冲天火光之中，只见先前还平静如一潭死水的吴军大营骤然鼎沸，无数士兵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将我们团团围住。除了步兵之外也有骑兵，数量不下五百，为首的正是甲胄整齐的陆逊，骑在马上隔着士兵的护卫与我正面相对。

　　我心中顿时一片雪亮，冷笑道：“果然，这果然是个诱敌的圈套。那么我们烧掉的粮草，应该也不是真的粮草吧？”

　　陆逊微微一笑：“悦之终究是聪明。不愧是陆某曾经赏识之人。”

　　我苦笑：“要在陆将军面前卖弄小聪明，是我夏侯称高看自己了。”

　　“悦之不必懊恼。令陆某在江陵城下束手无策，陆某内心也颇为惊叹，夏侯氏竟有如此后人。今晚的劫营，陆某虽然准备了，也没想到你会亲自前来，实在勇武可嘉。”

　　我笑笑：“不知为何，今夜有预感能与大人见上一面，便执意来了。预感果然应验，劳烦大人亲自来相见了。”

　　他微笑道：“是么，难得悦之心里还挂念陆某。不如解甲入营，一道叙个旧？悦之当年是如何离开武昌的，陆某一直心存不解。”

　　“不了。陆大人盛情，夏侯称受不起。只想对大人说句抱歉的话，隐瞒身份、不辞而别，实在事出有因，大人多多体谅。”

　　“呵、好一句事出有因……”

　　我凝望着火光中的陆逊，脑中浮现的依旧是那一日江边河畔，斜阳晚照，橙色的天空和绚烂的云霞。我叹道：“八百里江东，确实美不胜收。无缘与大人一道欣赏，甚是遗憾！”

　　陆逊露出一丝动容的神情。这句话显然打动了他，让他露出了与之前不带感情的程式化笑容明显不同的表情。他沉默片刻，严肃地说：“你若现在真心投诚，我仍可给你这机会。”

　　我坚定地摇头：“夏侯称与夏侯一门，深受魏室皇恩，敢不以死相报？陆大人的美意，夏侯称感念于心！”

　　陆逊悠长地叹了一口气，举起右手，毫不犹豫地落下。与此同时我大喝一声“走！！”催动马匹朝营门正面冲去。这举动看似疯狂，但我们进来的地方已经被大批吴军堵住，没法原路退出去了。唯有冲向正门，依靠我与陈庆手上的□□，寻求一线生机。

　　马蹄一动，整个场面都乱了。吴军蜂拥而至，骑兵当先拦截，步兵围成密集的包围圈。除了靠武力硬拼，没有任何办法逃出生天。筚红棘身先士卒，犹如一匹浴血的孤狼，锋锐尽现，所向无敌。他和荆楚兵仗着勇猛的战斗力在前面开路，我居中，陈庆依旧殿后。凭着百里挑一的精锐士兵的战斗力以及不拼命就要丧命所激发的斗志，我们居然带动着吴军的包围圈和骑兵队，一道朝营门的方向移动。

　　我觉得这样下去我们或许真能冲出吴营，但减员严重的现实也不容乐观。几乎每跑出一百米，我身边就有人战死落马。当我看到连冲在前面的筚红棘都被砍了一刀，意识到该是放出杀手锏的时候，否则就晚了！

　　我大喊：“陈庆！扔！！”

　　殿后的陈庆承受的压力更重，几乎腾不出手来扔炸、弹。我急了，稍稍落到与他差不多的位置，点燃了自己的那颗炸、弹，扔进身后密集的追兵中，然后催着陈庆和其他士兵快跑。

　　一声巨响，身后的吴军血肉横飞。追兵和自己人都被这声巨大的爆炸吓呆了，我也被震得耳鸣，扯着嗓子大吼让所有人抓紧时间赶紧撤。借由炸弹带来的喘息时间，我们奇迹般地冲出了吴军大营。陈庆手上的最后一颗炸、药，也被我用在营门口，再次阻挡从第一次爆炸中回过神来的吴军。

　　不管怎么说，带着惨重的伤亡和嗡嗡作响的耳朵，我们艰难地逃回江陵城中。迎接我的蔡平脸上，又挂上了那丝他动不动就流露出来的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