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77、三七三、凶兆之夜

　　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陈庆就带着三艘小船、一百精兵和六十名水军，将邓芝一行人秘密运出了江陵城，除了留在我住处养伤的薛礼。对外，我宣称蜀汉使者一行人“全部”都被送走了。薛礼的真实身份，除了陈庆、钱五、还有几个近身亲兵之外，我严格封锁消息，严禁任何人传出风声。一时间，江陵城内倒也风平浪静。

　　然而陈庆这次自作主张想要暗中除掉薛礼的举动，却给我敲响了警钟。我认真反省了一下自己带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难道是我管理部下太宽松，让他们敢于自作主张？今天出这种事，以后会不会出更严重的事呢？不过仔细观察了陈庆和钱五的反应，我觉得事情应该没有那么严重。钱五的悔恨之意非常明显，随后几天格外尽心地完成我下达的每一个命令，带着小心翼翼讨好的感觉。不过陈庆终究是带着一点别扭的感觉出发北上，算是刚好给了彼此一点缓冲的空间。等他回来，相信不管是我还是他，心态都会调整过来。

　　薛礼的存在变成了一个秘密。他被关押在我住处的厢房里，跟我同在一个院子，由两个士兵日夜看守照料，钱五负责安排饮食和药物。有了上一次的教训，我不敢小看薛礼，吩咐士兵找来铁链绑住他的脚，防止他逃走。我每天早晚都会去查看他的情况，确认伤势恢复进度，钱五和士兵再不敢有任何怠慢。只是他对我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基本上不搭理我。只有一次他问我什么时候把他带回去跟邓芝他们在一块，我没有回答，也没告诉他邓芝等人早已不在江陵城。

　　几天之后一个夜色晦暗的晚上，我因为和蔡平一道吃饭，边吃边聊，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天上无星无月，夜色浓重，又诡异地起了一层薄雾，让人心里觉得有些不舒服。我有心想要早点回来，无奈蔡平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很晚。

　　一回来，钱五就跟我说，薛礼请我有空的时候过去。我颇感意外，这些天下来，薛礼从来没有主动要求和我见面，难得他想见我，应该是有什么话要说。我连衣服都没换就来到他住的厢房，叫士兵开了门。

　　这间厢房因为他住在里面，我让钱五收拾了一下，安排了简单的家具。推门入内，薛礼坐在榻上，两只脚踝被铁链绑在一起，只能小步行走，没法奔跑骑马。而且铁链非常沉重，即便是行走也相当费力。室内一灯如豆，他脸上气色如何看不太出来，不过淤青伤痕什么的基本上已经消退，应该是恢复得不错。看到我进来，他稍微挪动身体坐直了些。我走近他，让士兵关上门出去了。

　　“身体恢复得还好吗？”我问他。

　　他看我一眼，点了点头，道：“本想说你来得真晚，但看你这身装扮，怕是一回来就过来了吧？”

　　“呵，可不是么！听说你要见我，衣服都没换就过来了。难得你主动找我，我怎么还能耽搁？”我讪笑。

　　“……你原本可以不必这样对我。我薛礼不曾对你有过恩情，反而是你曾在上庸救过我性命，我并不曾忘记。”

　　我有些动容。薛礼今天说的话和语气态度，都与之前有明显的不同。我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天我的真诚让他有所触动，稍稍化解了对我的敌意。

　　“我无意向你施恩，也不想示好。只是无关对错，我总是对关家兄妹感到愧疚。而你，是他们最亲近的人。你怨恨我，是理所当然。我若能少许回报当时关兴将军对我的礼遇之情、救命之恩，多少也能心安一些。”

　　他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听说你回魏国之后，平步青云。过了一年，我与你便在江陵战场重逢，足见你深得魏国皇帝信任。”

　　“……那个时候，莫非关兴将军已经……”

　　他摇头：“将军那时在汉中，只是已经病倒。而我跟随先帝东征，并不知情。”

　　我“哦”了一声：“那次在战场上与你相见，我十分诧异你为何不在关兴将军身边。后来听说将军他……我还以为……”

　　他苦笑一声：“将军经过了种种变故，大约也知道自己身体大不如前，早有准备。他在上书自请前往汉中之前，恳求先帝亲自下旨赐婚，将小姐下嫁于我。同时，我也不再是将军的属官，转而留在成都担任官职。这就是将军所作的安排。”

　　我起初惊讶，仔细想想，大略能明白关兴的用意了。不管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是否有所担忧，他希望为关家增加新的可能性。薛礼是他最信任的人，让他成为自己的妹夫、关家的上门女婿，同时用自己的前途换取薛礼进入成都朝廷任职，这是离开成都之前的关兴能做到的最好安排。父兄离世、自己身体状况堪忧，关兴为了家族的前途，用心良苦。

　　“这样也好。”我挤出一些安慰的话来，“银屏姑娘一直很仰慕你，能与你成亲，遂了她的心愿，也是好事。”

　　薛礼苦笑摇头，凝视着我：“倘若没有你的出现，这话倒真是没错。”

　　我一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银屏喜欢你。你不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利用她吗？”

　　“没有！我没有利用她……”

　　然而我真的能这么说吗？我不自觉地停了下来。我想起在成都的时候，如果不是银屏喜欢我，她不会把诸葛亮和关兴密谈的内容告诉我，让我及时得知诸葛亮对我的身分起疑。如果不是我利用她对我的情感，我也不敢向她透露真实身分和出逃计划，请她帮忙。当时在渡口上，银屏曾经大声问我为什么不能留下来，她是真心地希望我能够抛弃魏国的身分留在蜀汉、留在她身边，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是我义无反顾地走了，无视她的心意，也无视我利用了她的事实……

　　“你、喜欢过银屏吗？”薛礼冷冷地问我。

　　我骤然清醒过来，想起眼前的这个人是银屏现在的丈夫。然而让我更加难以忘记的，是我与他们朝夕相处的那一年多时间里，我感受到的薛礼内心真正的情感。

　　“我喜欢银屏。”我堂堂正正地说，“但并非男女之间的喜爱之情。我和你一样，真正倾慕的，另有他人。”

　　薛礼明显受到了极大的震动，随即咬紧牙关，表情也变得狰狞起来。我暗自感觉自己似乎说错了话，激怒了薛礼。正因为他倾慕关兴，才会对我背叛关兴一事如此耿耿于怀。好容易今晚谈话气氛这么好，我怎么偏偏要去戳他这块伤疤呢？

　　“抱歉，是我失言，不该说这样的话。”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沉声道：“罢了，早就事过境迁了。以我薛礼如此身分的人，只怕是委屈了银屏小姐。既然你这样说，没能让银屏小姐如愿与你结为连理，倒是好事一桩！”

　　我满脸惭愧，别扭了一阵，又问：“银屏她现在好吗？”

　　“不好不坏吧。”他瞥了我一眼，“本来那日我听你说我若是死了、无人照料银屏，内心还颇有几分触动，没想到你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她……也怨恨我吧？”

　　“……我不清楚她的真实想法。自从你走之后，她再没有提过你半个字。”

　　“所以你这次回去之后，也不会对她提起曾经在江陵与我见面的事？”

　　薛礼露出惊讶的神情，随即冷笑：“回去？如何回去？我还回得去么？”

　　我笑笑：“当然回得去。只要人还在，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他皱眉：“你什么意思？你把我跟邓芝大人分开，又是什么意思？邓芝大人他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这你不用管了。”我起身，“你若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我先走了。天色不早，你也该早点休息了。”

　　“等等！你告诉我，邓芝大人到底怎么样了？该不是已经不在江陵城了吧？”

　　我心中一凛，差点脱口质问他从哪里听来的，好在硬生生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我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转身打开房门，一脚迈了出去。

　　正在这时我发觉了异样之处——屋外没有人。

　　原本应该守在屋外，担任警戒的两个士兵，此刻踪影全无。屋外的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我心中顿时一惊，扬声叫道：“胡六！林成！人去哪儿了？”

　　没有人回应我，与之相对的是我听到从城内西南方向传来的喧哗之声。我急忙朝西南方向望去，赫然看到黑夜中火光熊熊，伴随着喧哗和吵闹的声音，让我头皮发麻。西南方向，那可是江陵城的水军船坞所在啊！

　　隐约听到前厅似乎有兵刃相击的喊杀声。我大喊着“出了什么事！？”边跑边喊几个亲兵的名字，导致我并没有注意到，黑夜之中有什么向我袭来。等我注意到的时候，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倒下，半边脸砸在坚硬的泥土地上，硬生生地疼。

　　倒地之后我又惊又急，因为发现自己动不了。全身僵硬地趴在地上，感觉自己一点一点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能力，手和脚在逐渐变得麻木。但我的意识还是清醒的。我终于看到了我的亲兵，有几个已经倒下，还有人正在与一群来历不明的人厮杀，搏斗的声音被西南方向传来的喧闹声掩盖。钱五靠坐在我的卧房正门口，似乎受了伤，不知有没有生命危险。那群来历不明的人无论在人数还是战力上都明显占了上风。

　　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我知道这是不折不扣的偷袭，而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我拼尽全力怒吼一声，强行撑起身体。效果没有我预想的那么好，我只能把上半身撑起一个手肘的高度。我咬着牙打算再拼一口气，这时我忽然间泄了气。

　　我看到了薛礼。

　　薛礼从那间关押他的厢房里走了出来，双脚上的铁链已经除去，他行走自如。在他身旁是四个手持弯刀、赤裸上身的小个子男人，衣着打扮和身材外形，一看就是蛮族战士。当然，不是荜红棘的荆民部族。

　　“薛礼……”

　　薛礼冷冷地看着我，居高临下。四目相对的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这些人应该是蜀汉的蛮夷盟友。他知道这些人今晚要潜入城中来救他，他们或许早就与他取得了联系。他今晚之所以要见我，还跟我聊了那么多往事，目的是要牵制住我，以方便他们在城中其它地方的行动，同时设法问出邓芝等人的下落。他从一开始，就不是想跟我叙什么旧！

　　一时间，我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此时此刻我的性命完全掌握在薛礼手中。几个注意到我的亲兵想要冲上来解救，被他身边的蛮族士兵挡了下来。

　　“你救过我两次，一次在上庸城，一次在前几日。”

　　在近处的搏斗声和远处的喧闹声中，薛礼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凛冽。

　　“所以我今晚不杀你，算是还你的人情。邓芝大人果然已经被你送出了江陵城，只怕是送到洛阳去了吧？”

　　我咬着牙强撑着身体，却说不出话。我的舌头也开始麻痹了。

　　“你中的毒可令身体麻痹一个时辰，但不致命，你无需担心。我们走。”

　　最后这句命令是对他身边的人说的。我看到站在他身侧的蛮族首领对他示意想要杀了我，他摇了摇头，最后看了我一眼。

　　“我这几日养伤时总暗地里嘲笑你的天真，但今天我也只能手软一次。下次若再相见，断没有今日这般废话了，夏侯称！”

　　说完，他转身走了，再不曾回头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