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53、三五一、兄弟手足

　　日上三竿之前，尘埃已然落定。

　　曹彰和曹震在最初曾经想要负隅顽抗，宣布关闭城门严阵以待。他们在城门上是怎么商量的，我们在下面不得而知。但从军心的骚动和飞快传播开来的流言当中，我们都知道御驾回来了，事情已经变得毫无争议。

　　随着城外大军的逼近，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了，一身戎装的曹丕结束整齐，在近身侍卫的层层簇拥下快马行进在队伍前列。专属于皇帝的旗帜在盛夏的阳光下灿烂到扎眼。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若有谁还会听信曹彰的话，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叛乱了。曹彰自己应该也非常清楚，这出荒唐的戏已经落幕。所以很快，他选择了主动打开城门，带着曹震和周琦一起，迎上了曹丕的御驾。

　　这对兄弟在城门前相见的时候，彼此都勒停了坐骑。面无表情地对视了足有一分钟之久，曹彰翻身下马，在曹丕的马前单膝跪了下来：“臣弟恭迎皇兄回京！”

　　曹丕的神情一瞬间流露出傲然之色，桀骜地回答：“子文，什么时候，京城的事竟需要你亲自前来处理了？真是辛苦了你！”

　　“子文堂堂七尺男儿，亦想为国家出力！”

　　曹丕冷冷地“哼”了一声，冷冷地说：“既然你亲自出来迎接朕，便随朕一起回宫吧！朕出征许久，也甚是想念母后！”

　　曹彰一言不发地起身上马，曹丕身边的侍卫像是早已得到命令似的，分出一拨十几人，将曹彰团团围在中间，裹挟着他跟在曹丕身后。曹震和周琦随即向曹丕行礼请罪，曹丕问曹震：“中领军夏侯霸何在？”

　　“回禀陛下，夏侯大人重病不起，正在家中调养。”

　　“重病？”曹丕蹙眉，半信半疑地看着曹震：“在这个时候？”

　　曹震额头上冒出冷汗，低着头不敢回答。曹丕“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又问周琦：“长水营怎么也进城了？”

　　周琦行礼道：“启禀陛下，长水、射声、步兵三营，昨日奉中护军之命一齐进京协防。长水营在城南，射声营在城北，步兵营在城西，分作三处。”

　　曹丕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瞥了一眼已经大汗淋漓的曹震，什么也没说，径直朝着城门走了过来。城门下，我、曹叡、司马昭、夏侯和，四个人分站两侧，整齐地对着曹丕行礼，齐声道：“臣等恭迎陛下凯旋回京！”

　　身后禁军跟着一同大喊：“恭迎陛下凯旋回京！！”

　　一时间声彻云霄，显得曹丕的进城仪式壮观热烈。曹丕紧绷的脸上终于绽出一丝笑容，抬起手来，朗声道：“诸位将士免礼。朕出征在外，诸位留守京师，上保国家社稷，下卫黎民百姓，责任重大。各位的辛苦，朕都知道。朕向来赏罚分明，待厘清功过对错，自当论功行赏，诸位亦无须惶恐。现责令禁军各归本营，静待军令！”

　　集结的禁军将士齐声得令。曹丕脸上笑意更深，充满了绝对的自信。那是属于帝王的笑容。他带着那个笑容转向了站在禁军最前面的我们。

　　“叡儿、叔权，你们这是什么打扮？还有你们两个，司马侍中的次子阿昭，叔权的幼弟阿和，你们俩是被叔权带出来的吧？”

　　大家一齐行礼。按照身份顺序，曹叡首先开口：“儿臣参见父皇。见父皇龙体安康，儿臣喜不自禁。父皇洪福齐天，威震南蛮，儿臣向父皇道贺！”

　　曹丕满意地“嗯”了一声：“看你们的装扮，朕多少能猜出一二，想必故事很长。叡儿也跟朕一起回宫吧，去见见你的母后，把这些天的事好好说给朕听。”

　　曹叡答了一声“是”。曹丕对我道：“叔权也吃苦头了吧？朕叫你回京跑这一趟，本想在宛城等你回来，却不曾想叫你在京城等着朕了。你先带弟弟回去休息吧，待宫里的事处理完毕，朕自会召见你。”

　　我行礼答道：“多谢陛下体恤。只是臣的二哥身患重病，等着名医救命。臣想先去寻司马侍中，唯有他身边跟随的名医，或可救我兄长一命！”

　　“哦？中领军到底患了什么病？”

　　我见曹丕问了，又想到现在已经尘埃落定，再不用担心什么，脑中浮现夏侯霸生死未卜的样子，一时间恨意上涌，咬牙切齿答道：“陛下这问题，不如问问中护军！若中护军肯说实话，臣的兄长或许可以药到病除！！”

　　曹丕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冷冷地扭头，盯着曹震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曹震额头大汗淋漓，急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双手奉给曹丕：“启禀陛下，臣这里有一味药，可治中领军之病，陛下不妨请夏侯给事中回去一试。”

　　曹丕对我点了下头，我愤愤地从曹震手中抓过瓷瓶，看了看，问他：“这药没问题吧？若我兄长吃了有什么三长两短……”

　　曹震赶紧摇头：“不会！不会！这是对症之药！”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不肯明说，但这应该就是他给夏侯霸下的毒的解药。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对曹丕行礼道：“多谢陛下。臣这就回家救治兄长！”

　　曹丕“嗯”了一声，又看了一眼曹震，顺便瞥了瞥不发一言面无表情的曹彰，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井水：“子文、曹震，你们两个这次，可真是大大地为国事操劳了一把啊！”

　　曹彰忽然冷冷一笑：“经此一事，才知皇兄果然天命所归，做弟弟的无话可说。”

　　兄弟二人的视线像是能喷出火花来。曹丕傲然扭头，一勒缰绳，当先走了。侍卫禁军簇拥着曹彰和曹震跟了上去，接下来是更多的禁军、侍从。几个侍从牵了一匹马来到曹叡面前，请他上马一起回宫。曹叡看了看我，轻声道：“快回去救你兄长，改日再谈。”

　　我点点头，恋恋不舍地看着他翻身上马，跟上御驾走了。等皇帝的御驾过去，禁军开始解散，准备各归营地。我让周琦派人送司马昭回府，又叫跟我进城的亲兵去屯骑营的营地通报情况。事情都安排好，我跟夏侯和骑上从周琦那里借来的马，急三火四地赶回夏侯府，驱散了仍然守在门外监视的禁军，让管家派人火速去请大夫。即便是当着皇帝的面要来的解药，我也不敢随便就给夏侯霸吃。

　　好在，曹震并没有再给我来个祸心包藏。大夫被请来之后，检查了一下解药，确认没有问题，让我们用冷水给夏侯霸服下。服下不到半个时辰，夏侯霸开始全身发冷，家人赶紧给他裹被子取暖。然而刚盖上被子，又开始发热。就这样一阵发冷一阵发热，折腾到晚上，总算平复下来。再看他的时候，身上的黄疸消退，呼吸变得平稳，整个人的表情都放松了下来。陪着我们折腾了大半天的大夫长出一口气，说这毒算是解了，接下来安心调养就没事了。

　　送走了大夫，所有人都觉得很疲惫。守在夏侯霸的病榻前，我看着兄长已经平稳下来的睡颜，再看看夏侯惠明显的黑眼圈，夏侯和被眼泪和汗水弄得有点脏兮兮的脸，“兄弟”这两个字的分量，在心里沉甸甸的。

　　“总算都过去了。”我轻声对他们说，“这些天，辛苦了你们俩。都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二哥应该就会醒了吧。”

　　夏侯和点点头。夏侯惠道：“三哥一定很累了吧？这几天事情接连不断，三哥才是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二哥这边有我，三哥跟和弟先去沐浴更衣吧。”

　　我看看夏侯和跟自己，都还穿着借来的士兵甲胄，几乎一天水米未进，到现在真是又累又饿，不论精神还是体力都到了极限，便接受了夏侯惠的提议。自家兄弟面前，没必要逞强。

　　“既然如此，就再辛苦你一下。和弟，你跟我先去沐浴，把这身衣服换下来吧。惠弟，晚些时候我来替换你。今夜二哥这边，我来看护吧。”

　　听夏侯和说，夏侯霸中毒以来，病情一直非常严重，两个弟弟还有嫂子都不敢离开榻前。嫂子终究是女眷，体力熬不住，两个弟弟便轮流值夜看护，十分辛苦。夏侯惠的黑眼圈，夏侯和的消瘦，我看在眼里同样心疼。

　　让仆人准备好沐浴用的东西，我带着夏侯和一起洗。平常少有这样的机会，夏侯和很是高兴，嚷嚷着要帮我搓背。他手劲大，一把搓下来疼得我嗷嗷叫。

　　“轻点轻点，我的好弟弟！你是想给哥哥扒皮啊？”

　　“抱歉啊，三哥，惠哥也抱怨说我搓背的手劲太大了……”

　　“既然被抱怨过了，怎么还这么大劲？轻点啊。”

　　“嗯。三哥，你身上好多伤啊……”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确实伤痕不少。有刀剑留下的伤痕，还有被箭射伤后留下的开放形伤疤。有些伤处是轻微伤，疤痕已经淡化，还有些依然明显。想想穿越到这里五年了，我也算是出生入死见过了世面，鬼门关前也走过了，早已不是生活在现代工业文明的社会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皮肤白皙光滑眼睛还有点近视的文艺小青年，想来真是不可思议。

　　“战场杀伐，受伤是难免的，即便为将为帅也不例外。”

　　“对哦，父亲以前也总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受点小伤不在话下。”

　　我想起从未谋面、想象中的“父亲”夏侯渊，又想起曾经亲眼见过的夏侯荣伤痕累累的遗体。夏侯荣，我唯一同父同母的弟弟，我却只见过他的尸体，都没来得及跟他说上一句话。

　　“和弟，你的五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五哥？”夏侯和搓背的手停了下来，“三哥，你想起五哥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我忽然想起，我自从失忆之后，连一句话都没能跟荣弟说，他就已经……而且如此惨烈……”

　　夏侯和沉默了下来。五年前夏侯荣的遗体被从定军山运回来的时候，他跟夏侯惠还太小，夏侯霸没让他们看到遗体的惨烈模样，收敛入棺之后才让他们最后看了一眼遗容。那个时候他们也确实太小了，我都不太清楚他们跟夏侯荣是不是有那么熟悉。

　　“抱歉，这种事我不该问你。怎么说我才是做兄长的那个，连自己弟弟的事都不记得了，怎么还好意思来问你……”

　　夏侯和忽然从背后抱住了我，大声说：“三哥患病并非是三哥的错！三哥一定也不想忘记我们的事吧？”

　　“……想不起你们的事，我很抱歉。”

　　更抱歉的是，我一直在假装是你们的兄弟。我根本不可能想起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你不用跟我们道歉啊。不管怎样，兄弟就是兄弟！三哥永远是我三哥呀！”

　　“和弟……”

　　我眼睛有点酸，紧紧握住了弟弟的手臂。夏侯和左眼上的疤痕触目惊心，我伸手轻轻摸了摸那道疤。

　　“哥哥以后绝不会再让你受伤！”

　　“那怎么行？我以后也要上战场杀敌，是要身先士卒的！担心受伤退缩不前，岂是夏侯家男儿应有的作为？”

　　我笑了：“好、好，是我说错了。我是说，哥哥以后绝不会再让你无谓地受伤流血。这才是兄长该做的事，你莫要跟我争！”

　　“嗯，我年龄最小，当然不跟三哥争执这个。三哥你转过去，我还没搓完呢！”

　　我顺从地让他继续搓背事业。有力的手在我背上游走，这小子手劲真不小。他边搓边问：“对了，三哥，你在军中都是如何沐浴的？”

　　“在军中啊？无非是跟家里一样，让亲兵烧水，在桶中沐浴。只是军情多变，沐浴从准备开始颇为耗时，除非是军情平稳的时候，才能有这样的时间和心情。平常以擦洗为主，遇到军情紧张的时候，连擦洗也不是天天都有时间的。”

　　“原来是这样啊！”

　　“当然，若是军情平稳，又赶上天气暖和，去附近的溪水中洗个凉水澡，也是颇为畅快的事，只是不能时常为之。”

　　“那御驾亲征的时候，陛下也是如此吗？”

　　我笑：“陛下自然不一样了。再说这次亲征，陛下驻扎在宛城，城内的情况比起野外扎营要好得多，沐浴不成问题。上回南征，平原王跟着我们倒是吃了不少苦头。”

　　“说起平原王，看起来羸弱斯文，想不到身手竟然那般好！昨日逃出城的时候，我看他在三哥的马上，挥剑与禁军交战，身手颇为利落呢！”

　　我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油然而生“喜欢的人被人夸奖”的愉悦和自豪，骄傲地回答：“那可不是！平原王不仅身手好，胆识、计谋也不输人！去年南征江陵一战，他的功劳远远不止陛下后来嘉许的那些！”

　　“原来殿下这么厉害啊！”

　　“平原王只是为人低调，你可不要小看了他！”

　　“那三哥跟殿下一起南征的时候，也像这样互相搓背吗？”

　　“搓背……”

　　好像还真没有。这么想想，除了在邙山的那次奇遇，我们连一同沐浴都没有过，因为根本没机会。我能触摸到他的身体，都是在他沐浴之后……

　　“三、三哥！？”

　　“怎么了？”

　　“你、你……你怎么！”

　　“我怎么了？我……”

　　……我……撑帐篷了……

　　“……”

　　“……”

　　“这事不许告诉你六哥！……也不许告诉二哥！谁也不许说！”

　　“三哥你……在想什么呀？”

　　“……什么也没想！这是身体的自然反应！”

　　“是、是吗……？”

　　“你也不小了，这种事你该懂吧？”

　　“嗯……可我从没有在和六哥一起沐浴的时候……”

　　“闭嘴！！不许再提这事！好了不要搓背了，我去冲个冷水！”

　　“三哥别太勉强自己啊！”

　　“闭嘴，臭小子！”

　　在夏侯和的大笑中，我沉着脸打了一盆冷水从自己头上浇下来，心里愤愤地想着——兄弟这种东西，有时候还真烦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