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52、三五〇、乾坤难改

　　周琦立刻要着手准备调拨进城的事，而我们也要回屯骑营做准备，说定之后我们不做耽搁，立刻从他的长水营回到屯骑营。回来的路上，各人反应都不同。司马昭和夏侯和的兴奋程度不亚于我带着他们单挑禁军的时候。我的亲兵们都很意外，他们本以为我们会和屯骑营一起留在北军营。

　　其实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好不容易跑出来，再主动把自己送回去，怎么想都觉得风险不小。提议者曹叡本人则显得十分平静，似乎并不觉得这样做有多么冒险。

　　不过他既然决意冒险，我只有奉陪到底，刀山火海也陪他走下去了。

　　回到屯骑营，这一次我只集合了少数军官，告知他们按照原定计划，在营内坚守不出，并且要营造出我和平原王仍在军中的假象。我留下文钦全权负责所有事务，他军职最高，有能力又有足够的威望，而且又是从中护军麾下逃跑出来的，不适合再次回城，却很适合作为军营这边的负责人。亲兵的话，我也只挑选了几个最为勇猛精锐的带在身边，其余的都留了下来，包括战力一般的钱五。加上司马昭、夏侯和、曹叡、我自己，要混入周琦长水营中的人数，我控制在十人以内。

　　司马昭跟夏侯和其实并不合适参与这个行动，但想想要把他们留在军营，以他们的身份，又不是军人，军中没人管得了他们，让他们乱来说不定会闹出什么危险，索性还是带在身边，放在眼皮底下方便照应。曹叡的人身安全不容有失，这两个小爷同样不能出问题。

　　屯骑营的军官对于突然变化的安排略有疑问，但还是很快接受了新的命令。我们几个人都需要更换衣着、改换打扮，伪装成普通士兵，因而我叫人去张罗几套士兵用的简陋铠甲，拿来给各人换上。两个孩子我叫钱五一块带去安排，主营帐内再次剩下我跟曹叡两个人。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问：“你怎么不先跟我商量一下？”

　　他露出了歉意的笑容，轻声说：“也不是有意不跟你商量，只是当时临时起意，觉得潜入城中机会或许更大。王叔也不会想到我们才刚逃出城外，就敢换一身装扮再回来吧？”

　　我无奈地笑笑：“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只是你怎么知道长水校尉周琦就一定会答应呢？你不怕他跟你王叔是一路的？”

　　他摇头：“不会。司马侍中既然让你跟两位公子来军营找过他，说明此人应该极为敬重司马侍中。司马侍中信得过的人，我认为足可信任。何况，这件事无论做成与否，他都没有损失。倘若我们所言是真，他与我们站在一起，父皇回京之后自然有功。即便我们说的有假，他也遵从了中护军的命令进城。左右立于不败之地，对他而言有什么不好的？”

　　我恍然大悟：“真有你的！”

　　他一笑，看我的眼神意味深长，情意绵绵地抚上了我的脸：“只是辛苦你，要陪我一道涉险，还要顾念你弟弟和司马公子的安全。我没跟你商量就把你拖下水，是因为我心里清楚，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会在我身边……”

　　我叹道：“你还真是说对了。我就是这么没出息，眼里心里只有你。”

　　他笑，轻轻踮起脚，飞快地吻了我，声音压得更低。

　　“倘若真像你说的，日后……有那么一天，你要什么样的荣华，都不在话下。”

　　我不做声，只凝视着他。他的面容，五年之间已有了不小的变化，稚嫩的孩子气早已不复存在，却更为俊美，璀璨恍若神仙。佳人在怀，情意在心，我还要什么荣华富贵？然而现在的我却也不会说，那些东西我不需要。我已经明白，要守住他、守住我们这份感情，没有荣华富贵地位权柄那些俗气的东西，还真是不行。

　　“以后到那一天，你给我什么，我就要什么。你不给，我也不会问你要。”我亲吻了他的脸颊，“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贪得无厌。我说过的，我只要你，也只要助你成为一统天下的大魏天子！”

　　他的眼神倏然一变。“一统天下”四个字，我从未跟他提起，他大概也从未想过。但也许是时候让他开始想想了。

　　我们相互帮对方穿上士兵统一配备的简陋皮甲。士兵的甲胄不仅用料薄，而且只能遮挡前胸后背这种重要部位，四肢是没有防护的，与将官的甲胄有很大不同，穿起来非常简单。换好衣服，我们俩看起来低调多了，但他那张太过精致的脸放在粗糙质朴的士兵当中仍然过于突兀。我想来想去，只好用最简单的办法——抹了把灰擦在他脸上。

　　另一边，司马昭和夏侯和也换下原本的衣服，打扮成了普通士兵。两人虽然年少，但体格都不弱，穿上成年士兵的甲胄也不显宽大。到是曹叡，换上了统一的装束，更是显得比别人瘦削单薄。

　　“不换衣服还不觉得，这样一看，更觉得委屈了你。你这幅身子还真不适合这么粗糙的打扮。”我帮他带上头盔，扎紧绑绳。

　　他笑：“是嫌我长得过于瘦弱，握不住刀枪剑戟？”

　　“怎么会？你那弟弟京兆王，才真是握不惯刀枪剑戟，怎么教也没多少长进。”

　　他沉默片刻，低声问：“王叔，为何会选择曹礼？”

　　“难不成选你？”我声音压得更低，“那才叫彻底完蛋呢！我真感谢任城王。不管他怎么想的，他都没有找上你！”

　　他默不作声，任由我帮他将头盔上的绑绳系好，反过来也帮我绑紧头盔。沉默的相对之中，我们都明白，接下来迎接我们的，将是类似赌博一般的冒险之旅。

　　当天中午，长水、射声、步兵三营在三名校尉的带领下，依照中护军曹震的命令，全军进入洛阳城。北军五营入城是非同寻常的事态，在路边围观的京城百姓都露出了不安的神色。短短几天的时间，大将军死了，皇上也被宣布驾崩，主事的人是从封国突然进京的任城王，京城流言四起、人心惶惶。京城的百姓，对于政治变动的嗅觉原本就格外灵敏。

　　我和曹叡、夏侯和、司马昭、以及六名精锐亲兵，全部装扮成长水校尉周琦的近身士兵，混在队伍当中进了洛阳城。周琦特意把我们这一小群人安排在他最为亲信的部下军中，将知情人的数量控制在最小范围。我也反复叮嘱司马昭和夏侯和，必须绝对听从我的命令，不能抱着游戏心态。两人满口答应，但是看样子还是兴奋得不得了，也不知对我的话听进去多少。

　　周琦去见了中护军曹震和任城王曹彰，回来之后带着士兵移动到了城南。城南靠近城门的地方有一片空地，正好能够容纳一千多人临时驻扎。安顿下来之后，我们被秘密请进中军营帐，周琦告诉我们，曹彰虽然没有明说，但听他的意思，似乎这两天就打算派军队前去迎接曹丕的梓棺。他再次询问我们，到底谁的情报准确？曹丕究竟是生是死？

　　我也没想到曹彰到这个时候还坚信曹丕已死，搞得我自己都有些动摇了。转念一想，消息是星寰亲自带来的，我坚信不会有错。万一连星寰都失手，我只好自认倒霉，提前结束这趟穿越重生之旅了。

　　我安抚周琦，叫他不用担心，曹丕一定会回来的，这消息绝对可靠。不知道是不是我坚定不移的态度说服了他，还是像曹叡分析的那样，他已立于不败之地没什么顾虑，他再一次选择了相信我们。倒是我自己因为曹彰的态度，内心很是动摇了一番。

　　事情若如我们所愿，抓住机会，我和曹叡都能在曹丕面前好好表现一把，即便没有额外的封赏，印象分也会好不少，说不定还能让曹丕对曹叡的厌恶稍微减少那么一点。然而若是不幸如曹彰所愿，我跟曹叡会输得连底裤都不剩。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只好咬牙坚持下去。哪怕曹丕真的死了，我也不认为曹彰一个被处处打压的藩王，能够坐稳摄政的位置。

　　所以若是曹丕死了，我恐怕必须做好更为深刻而艰难的准备。无论如何，大魏的第二代皇帝若不是曹叡，我至今为止的用心就全都白费了。

　　当晚是一个漫长的不眠夜。周琦已经很尽心了，在他的尽力安排下，我和曹叡、司马昭、夏侯和单独住了一个营帐。我哄着两个累了一天的孩子先行入睡之后，让曹叡勉强睡了一会，自己几乎彻夜未免。一来我不敢睡，二来实在睡不着。

　　我想着不知同在城中的司马懿和星寰现在是什么情况，曹彰敢派人公然到司马府“搜捕盗贼”，应该是不怕与司马懿翻脸，不知他把他们两个怎么样了。

　　我也想到自己家里的情况。我跟司马昭一进一出，还带走了夏侯和，不知道门外监视的人会不会上报给曹震。家里有夏侯惠在，又有夏侯渊留下的战功和名望，应该足以自保。只是夏侯霸的情况令人担忧。我觉得唯一能救他的人大概是星寰，就是不知道夏侯霸能不能撑到星寰可以去救他的时候。

　　还有我们自己，能否立功还在其次，首先要在未知的变数中保全自己。潜入城中到底是兵行险招还是自投罗网？在曹丕的生死有了定论之前，周琦确实不会出卖我们，但他自己是否也在被监视的行列呢？我们尽管行动低调，终究还是有知情者，这些人能够百分之百保守秘密吗？我们潜入城中的事是否如我们自己所想那样滴水不漏？

　　想得太多难免疲惫。到了大约寅时，他们三个都睡得很沉，外面的营地一片寂静，我也迷迷糊糊地好像睡着了。半睡半醒之间，我梦见一头白鹿站在洛阳城外，用它秀美的犄角顶开了坚固高耸的城门，迈着优雅的步伐走进城内，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白鹿的眼睛无尽幽深，从梦中紧盯着我，一直盯到我的心里。

　　我醒了，发现曹叡也醒了。夏侯和跟司马昭还在睡，借着他们轻微鼾声的掩护，曹叡跟我说他做梦了，梦见了和我一样的场景。我们都隐隐感到，这应该是某种征兆，告诉我们就在今日，一切会有分晓。

　　天亮之后，我们都看见有信使快马进了营地，直奔周琦的主帐。信使走后，周琦把我们叫过去，告诉我们说任城王紧急下令，叫他立刻整顿军队，到城南门集结。

　　“说南门外军情有变，不知是何事态……”

　　周琦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们，我想到刚刚做的那个梦，心头不免一动，对周琦道：“或许是到了定乾坤的时候。校尉不必惊惶。”

　　“定乾坤？”周琦更为惊讶，“夏侯大人是说……”

　　“算算时间，倘若日夜兼程，紧赶慢赶，差不多该到了。”

　　周琦顿时便懂了，表情流露出一瞬间的惊疑不定，最终坚定地点了点头：“下官明白了，自当见机行事！”

　　大家一时间都很紧张，我也一样。周琦紧急传令下去，士兵立刻集结，赶到城门处，发现中护军曹震和任城王曹彰已经亲自到了。

　　几天不见，曹彰的面容犹如刀刻斧凿一样，看上去深刻而憔悴，显然日子不太好过。想必这几天让他极尽煎熬，他在做的毕竟是一件试图逆转乾坤的大事，做成了咸鱼翻身再不受制于人，做不成则求为匹夫而不可得。

　　但很遗憾，这乾坤终究不是曹彰之力能够扭转撼动的。当众人看清出现在眼前的军队旗号时，一切便已注定。

　　那是御用的龙旗，皇帝亲征才会打出的旗号，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能用的旗帜。

　　曹丕，他终于还是活着回到洛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