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5、三十五、秋风猎猎

　　“快些！再快些！”

　　“娉婷！你当心些，莫要跑得那般快！”

　　“二哥你才是呢！跑那么慢，哪里像是征南将军的儿子！”

　　“哈哈哈！你这丫头真是越发没规矩了，连兄长都敢取笑！”

　　“哼！若是不想被我小瞧了，便拿出点本事来啊！二哥你今天还未曾有收获吧？”

　　马背上的曹楷摸摸自己的鼻子，苦笑着摇了摇头。身为征南将军曹仁的次子、征南将军府目前的主事人，他在人前人后都很有面子，唯独在自己亲妹妹面前，却一点面子都没有。

　　曹洇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随风飘了过来。我骑着“墨云”，跑在这对兄妹的身后，看着曹洇侧过脸冲着她哥哥大笑。灿烂的秋末阳光照在她青春洋溢的脸庞上，被额头上浅浅一层汗珠反射得闪闪发光。虽然薄施粉黛，曹洇身上那份与生俱来的英气和健美的青春气息，依然让她看上去美得光芒四射。我猜夏侯称喜欢的，大概就是她这份英武之美。

　　捡回一条命清醒过来之后，我又卧床休息了两天，到第三天已经可以正常活动了。这两天里一直都是红印在照顾我。我让她带我去探望了杜三。这小子也吃了不少苦头，躺在床上爬不起来，头上用布条包裹，看到我眼圈都红了，哼哼唧唧地说自己没有保护好我，问我怎么样了。我又感动又生气，还有些愧疚，叫他别再惦记我了、好好养伤，才好早点回来服侍我。因为心情复杂，我无法平心静气地面对他，口气并不好。杜三却是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让我更加愧疚了。

　　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更没想到杜三会受到连累、身受重伤。我问过大夫，杜三的伤势还是颇为严重的，用现代医学术语来说，应该是中度脑震荡。这种伤势也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手段，只能躺着静养。我再三嘱咐大夫一定要尽心医治，大夫向我保证说让我放心、“二公子早已吩咐过了。”

　　夏侯霸对我确实上心，但也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严厉的兄长。我的身体恢复过来之后，他语重心长地训了我很久，问我为何明知乔安行为可疑、却还是喝下他亲手端给我的药，未免太过大意。我只得老老实实承认错误。我压根就没想过他会突然对我下狠手。当时调查刚刚开始，我心里存了不要打草惊蛇的想法，再加上“打小报告”的愧疚心理，就中招上当了。夏侯霸叹了一声，说我还是太过稚嫩，需要多些历练才行。

　　其实我也觉得很委屈。我怎么能想到好端端地突然就有生命危险呢？冷不丁就在自己家里遭到御医行刺，若是真的不走运死了，这死法也够离奇、够冤枉的。

　　家中上上下下的人，因为我的险些丧命，也引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据说李夫人听说我中毒的消息，当场昏了过去。我醒来之后，她每天都要过来陪护，守在我身边不肯离去，总是用忧伤的神情望着我。对她来说，这已经是第二次险些失去儿子了。她的恐惧和后怕之心，我完全能够感受得到。但对我来说，看到她这样，我反而更加郁闷。

　　见我在家里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夏侯霸提议我出去走动走动，趁着秋高气爽天气好，约上几个同辈朋友，一道去郊外走走。我一听，立刻想起之前曹洇提起过的，一起去郊外打猎的计划，便对夏侯霸提了出来。夏侯霸当即表示赞同，并主动出面请来了曹楷和曹洇兄妹二人。于是打猎郊游这事，一拍即合。当然，我们都没忘了叫上“晚辈”曹叡。

　　出游这天确实秋高气爽，湛蓝的天空无比高远，天上只有零星几丝云朵，像是飘散的棉絮。秋日的阳光照在脸上并不感觉灼热，暖暖的很是舒适。微风轻抚面颊，吹起几缕发丝，却无法扯动衣摆。这样的天气，极为适合游猎。我们四个人，加上各自带着的随从仆人，约定了时辰在北门集合，一道出城。来到城北的树林之后，就各自带上狩猎的装备，让单纯只是跟来帮忙拿东西的仆人等在外围，我们自行进到林中打猎。

　　这片林子在漳水的北岸，是典型的北方阔叶林，据曹楷说，方圆大约有四五十里，林中小动物很多，却少有凶猛野兽，是年轻的贵族子弟们十分钟爱的狩猎场所。不过尽管狩猎没有什么危险性，夏侯霸还是硬要我把陈庆带在身边，并当着我们两人的面，命令他“不许离开三公子”。我本来以为这是常例，但是看到曹楷和曹洇身边什么人都没带，才知道夏侯霸是对我不放心。没办法，谁叫我几天前才因为这个“疏忽大意”的罪名险些弄丢了自己的命。

　　曹叡身边倒是也带了一个下级军官，看上去孔武有力，之前没有在他身边见到过。两人之间像是不熟，很少交谈，那个军官对他也是毕恭毕敬，我猜想应该是临时调派过来保护他的，并不是他的固定从属。

　　曹叡身边固定的从属似乎并不多，只有两个贴身的仆役，几个固定的婢女。毕竟是未成年的小孩，身份未定，也就没有固定的班底。他的经学老师据说是颍川荀家出身的名士，也就是那位著名的荀令君的族人。武学方面也并未疏忽，不仅骑射搏击这些武艺技能不曾放松，兵法韬略也请了人教授。看来曹丕虽然不怎么喜欢他，但毕竟不喜欢的儿子也是儿子，还是长子，该有的教育是一样都不能少的。

　　趁着曹洇和曹楷兄妹在前面你追我赶地去追一头鹿，我和曹叡不约而同地落在后面，并骑而行。陈庆跟在我这一侧的后方，曹叡带来的那名军官则走在他侧前方，两人也很有默契地一前一后护卫住我俩。我知道曹叡是故意的，他有话想单独跟我说。曹洇实在太活泼，有她在，很难有清净说话的机会。

　　曹叡看了那名军官一眼，似乎有些顾虑他会不会听到我们的对话。我便故意提议道：“大公子，是不是请人过去看看曹楷和曹洇他们？这兄妹两人兴致也未免太好，已经跑得不见影子呢！”

　　曹叡点点头，扬声道：“张洗马，你跟过去看看吧。”

　　军官应声而去，很快走远了。我同时示意陈庆稍微离远一点，陈庆也很识趣。见左右无人，曹叡才轻声对我说：“实则……我一直对公子……深感歉疚。”

　　我大为不解：“大公子何出此言？公子对我，有什么好歉疚的？”

　　曹叡轻声一笑，面带愧色：“那位药丞乔、乔安，是我带去……公子府上的。”

　　“呃……可是此事，却与公子无关。即便是上奏朝廷请来此人的太子殿下，也不知道这人竟如此蛇蝎心肠啊。公子怎能因此而感到愧疚于我呢？我却是受不起.”我道。

　　曹叡应了一声，点了下头，却没说别的。我看他脸上的表情像是仍未释怀，便笑道：“公子这样说，那我这趟中毒，倒也欢喜得很。”

　　曹叡扭头看我，一脸不解。我续道：“公子如此看重，心心念念牵挂我的安危，我怎能不倍感高兴？”

　　曹叡终于露出一丝微笑，道：“那我宁可……不要公子高兴，也、也不愿公子再遇到类似事、事态。那日听说公子……遇袭中毒，我、我……”

　　曹叡在我醒来的第二天，就跟着曹丕一起来探望过我。不过当时因为有曹丕在，他没有表现出什么来，我也不知道他竟会因为此事而心怀愧疚。曹丕对乔安意图杀我一事也感到非常震惊，表示一定会彻底调查清楚，给我一个交代。

　　我宽慰曹叡道：“大公子不必担心。事情都已过去，我也安然无恙。此事于我，也是一个教训，教我从今往后行事，须得慎之又慎、多加思虑。这一点，我家二哥已经训诫过了。”

　　曹叡点点头：“行事务必……多加小心，我父也、也多有训示。天下，尚未平定。”

　　我点头称是，刚要再说些什么，曹洇的声音迎面而来，大声招呼我们：“叔权哥！叡儿！你们两个在后面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呀？”

　　声到人到。我们还没来得及答话，曹洇已经策马到了面前，一勒缰绳，马匹侧过身来，刚好停在我面前。曹洇今天穿了一身青色的猎装，头发也结束整齐，腰间别着猎刀，马上带着弓箭，看起来英姿飒爽。我笑笑答道：“怎么？已经得了么？”

　　“我哥准头太差，硬是被那头鹿给逃掉了！”曹洇不屑地说，又问我们：“你们到底在做什么？怎么不跟上来？要是有你俩在，说不定就不会落空了！”

　　“这么多人去追一头鹿，未免缺乏挑战性。本以为你们兄妹二人必定手到擒来呢。”

　　曹洇哼了一声，一副不甘心的表情。

　　曹叡道：“姑姑今日，已有……不少收获，莫要……生气了。”

　　“我才不是生气！”曹洇怒道，“还有，别叫我‘姑姑’！”

　　曹叡苦笑着看我，我也充满同情地看他。虽说年纪差不了几岁，但辈分有别，曹叡怎么也不能直呼她的名字。

　　曹洇又催我们：“快点跟上啦！天色还早，你们这样慢吞吞的，是想回家吃饭了么？”

　　“既然姑姑这么说了，那我、我们还是快、快些跟上吧。”曹叡笑道。

　　“说了别叫我‘姑姑’！”

　　曹洇半嗔半怒扔下一句，随即拨马转身，飞奔而去。我和曹叡再不敢慢吞吞地故意落后，双双打马跟了上去。陈庆始终跟在我们后方，负责殿后保护。

　　在这片树林中策马奔跑，是件很考验技术的事。虽说林中有路，但马的速度一快，就跟障碍跑差不多的感觉，要保持高度的注意力，防止撞在树枝上，或者被石头什么的绊倒，更要防止马匹被突然间蹿出的小动物惊吓。然而除了我之外，其他人好像都跟没事人一样，非常习惯这种在林中纵马奔跑的情况，就连曹叡也毫不含糊，跑得比我还快。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在提心吊胆，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不敢在马上随便活动。

　　其实我对这次狩猎活动还是很有兴致的。学会了骑马射箭，难免想要试试身手。不经过实战是无法检验技术成就的。狩猎这种活动除了娱乐，本身也是提升武力经验值的好方法。历代爱好打仗的皇帝，几乎也都热爱狩猎。

　　很快，我们追上了等在前面的曹楷。曹洇一马当先跑在前面，已经和她哥哥会师了。曹叡紧跟其后。而我因为还不习惯策马在树林里跑，已经落后曹叡不少。陈庆倒是特别尽职，迁就我的马速，始终跟在我后面。我见曹洇在前面冲我招手，便想稍微加快速度冲过去。不想就在这时，陈庆突然在后面大叫一声。

　　“三公子！！！当心箭矢！！”

　　与他的叫喊声同时出现的，还有一支从右侧林中向我飞来的利箭。在听到陈庆示警的同时，箭也差不多到了我近前。我陡然一惊，只凭本能立刻伏下身子，紧贴在马背上。那支箭擦着我的发髻，堪堪飞了过去。

　　避过那支箭，我立刻勒停马匹，回身望向箭飞来的方向。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我能感觉到自己抓握缰绳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刚才要是反应稍微慢了半拍，那一箭现在也许就插在我脖子或者后背上了！猎装不同于铠甲，并不能抵御弓箭。若被这一箭射中，不死也是重伤。

　　陈庆此时也赶到我身前，将我护在身后，拔出腰刀，冲着箭飞来的方向大喝道：“是什么人暗算我加公子！？”

　　林中传来人声马声。片刻，一个让人听了无比心烦的声音轻佻地传了过来。

　　“哎呀哎呀！何必这么大火气？不过是一不当心射偏了，又不曾射中！”

　　说着，人已经到了面前。我一看清楚那人是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果然，能干出这种事的，正是那个让我最不爽的人——曹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