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4、三十四、死棋（下）

　　这一刀并没能朝我刺下来。

　　尽管腹痛难忍、意识模糊，我还是做好了拼死一搏的打算，借助倚靠着案几的动作，偷偷将砚台压在胳膊底下，打算等乔安靠近时，给他来个绝地反击。我只怕自己撑不住，却又无力主动出击，只有在心里暗暗希望他快点动手。乔安抽出匕首后再不犹豫，果然上前一步，举起匕首便要向我当头刺下。在这紧要关头，我果断抓起那方砚台，用力朝着乔安当面抛掷过去。乔安猝然被我反击，来不及躲闪，被砚台砸中了肩膀，发出一声惊呼，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这一下攻防极为迅速，乔安没想到我还有反击的能力，不由地怔了一下。而我也只是暂时解除眼前的急迫，危机尚未消弭。乔安很快就反应过来，却不敢上前来袭击我，而是弯腰先去捡匕首。看得出来，尽管我极有可能中了毒，他还是不敢赤手空拳面对我。我感觉自己更为虚弱，几乎一步都无法挪动。腹部的绞痛犹如一个漩涡，想要将我整个人从内部吞噬、撕碎。要是再来这么一次，我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反击的余力。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而且是许多人的脚步声。夏侯霸的声音随着杂乱的脚步声传了进来，大声喊道：“叔权！叔权你在房里吧？你没事吗！？”

　　我顿时感到安心。借着室内昏暗的灯光，我看到夏侯霸带着几名士兵和家中的仆役，呼啦啦冲了进来，和刚刚捡起匕首的乔安正面相遇。乔安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夏侯霸大手一挥，士兵们蜂拥而上，一口气将他摁倒在地，用绳子捆了个结实。夏侯霸的视线在房间里搜寻了一下，很快找到靠在案几旁的我，几步跨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扶在怀中，急切道：“叔权！你怎么了？”

　　“二哥……”我忍住腹痛，拼命挤出声音来：“我……喝了他的药……”

　　夏侯霸脸色大变，立刻扭过头冲着仆役们吼道：“快点去拿水来！！多拿点！还有，派人去请大夫来！快去！！”

　　回过头来，他又对我说：“叔权，你撑着点！”

　　我以为他是叫我撑着点等医生过来，没想到他随即扶我坐起来，一手扶着我的腰，让我坐直，另一手握拳，稍微比划了一下，忽然用力击打在我的腹部，还连着打了两三下！我猝不及防，感觉他这几拳打得我胃都要抽筋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控制不住，当即吐了出来。

　　被人硬生生打吐了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我吐了一会，但因为没吃晚饭，也吐不出太多东西来，只是难受得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满脸狼狈。夏侯霸一边看着我吐，一边抚摸我的脊背安抚我。待我吐完了，仆役们也把水罐拿了过来。他先让我漱口，又灌我喝了很多水，才让婢女服侍我躺在榻上。房间里被我弄得一塌糊涂，自然有仆役去打扫清理。

　　我折腾了这么一阵，昏昏沉沉的，躺在榻上觉得意识飘忽，无比疲惫。迷迷糊糊之中，我知道有人来给我把脉诊治，还有人喂我喝药。但我只觉得眼皮无比沉重，睁不开眼睛，睡一阵，醒一阵。即便是醒也并不是真的清醒，依然意识飘忽。只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一直都没有停过。

　　我真正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三天上午。雨已经不下了，一派安静。在我榻旁服侍的，是我房里的两个婢女之一、叫做红印，是个长得挺漂亮的姑娘，有一双很俏丽的眼睛。见我醒来，她的眼圈顿时红了，一副又惊又喜的模样。

　　“公子您醒了！您觉得好些了么？”

　　“是红印啊……”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充满疲惫和慵懒，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

　　“回禀公子，您昨日昏睡了整整一日。眼下是巳时三刻了。”

　　“是么……杜三呢？怎么不见他？”我又问。

　　“公子您还不知道呢，那天晚上，杜三跟您一样，也遭了那乔……那贼人的暗算！脑袋上被打了一下，到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我十分惊讶：“你说什么？杜三被乔安打伤了！？这也是那天的事？”

　　“是啊。贼人骗杜三说要给公子送药，杜三起初不肯，但乔大夫恐吓他说事态紧急、他担待不起，趁着杜三转过身去带路的时候，照着他的后脑勺打了一下，把他打昏了……”

　　难怪！难怪那天乔安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我房间，而自始至终我都没看到杜三。原来杜三在我之前，已经先遭了毒手。我顿时大急。

　　“杜三的伤怎么样了？有事没有？”

　　“二公子请大夫给诊治过了，说性命无碍，不过还是叫他多躺几天好好休养。”

　　我松了一口气，急忙说：“确实要好好休息！回头你带我去看看他！”

　　“是。”红印笑着回答，又问道：“公子要不要先喝碗参汤？刚熬好的。公子您即便不醒，奴婢也正要叫醒您，起来吃点东西呢。”

　　我试着撑起身体，觉得自己精神状态还行，就是感觉有点虚弱，身体沉重僵硬，便对红印说：“拿过来吧。我也确实有点饿了。”

　　一碗参汤下肚，我觉得暖和多了，好像干枯的枝叶浇足了水，慢慢舒展开来。红印又去厨房端来莲子粥和小菜，服侍我坐在榻上吃下去，我才算是觉得找回了状态。

　　红印一边照料我，一边跟我说起了当天晚上的情形。原来当晚，夏侯霸采取紧急措施让我吐出了吃下去的东西，又大量喝水稀释毒性之后，匆匆赶来的大夫为我诊治，便说已经不碍事了。乔安下在汤药中的毒虽然毒性猛烈，但我喝下去的本来不多，夏侯霸的处置又很得法，我总算性命无虞。夏侯霸指挥军士将乔安暴揍一顿，逼问出了所下之毒的种类，大夫对症开了解毒剂，让我喝下之后，我就沉沉睡了过去。昨天一天我都没醒，夏侯霸便吩咐说不用叫我，只管让我睡。今天早上他又过来看过我一次，说若是中午还不醒，就让红印把我叫起来吃饭吃药——也不能一直睡下去。

　　我听了之后十分感动，也非常后怕。若不是夏侯霸处置得当，我这条命还不知道能不能捡回来。我一时大意，险些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二哥现在何处？当值去了么？”

　　“二公子今日并未当值。不过，早上来看过公子之后，似乎便备马出去了，尚未归来。公子放心，二公子若是回来，必然会来探望公子的。——昨日也是如此。”

　　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夏侯霸对我这个调包弟弟，真是关爱有加、无微不至了，一直是独生子女的我简直无法抵御这种真挚的手足之情。我能感觉到在我内心深处，已经默默地将他当做自己真正的兄长，模糊了真正的自我、和表面的自我之间的界限。

　　这种感觉在夏侯霸来看我的时候，更是清清楚楚地涌动着，让我想要否认都不行。

　　夏侯霸是在过了晌午之后到我房里来的。一进门就直奔榻前，紧紧拉住我的手臂，惊喜的表情证明他已经得知了我醒过来的消息。

　　“叔权，你没事了吧？可曾请大夫来看过？”

　　“午饭前大夫来过一趟，说我已经没事了。稍微休息两天，便可恢复如初。二哥不必担心。”我微笑着回答。

　　夏侯霸长叹一口气：“如此最好！叔权，你这次可真是吓死二哥了！”

　　我面颊发烫，满心惭愧：“是我大意。这次要不是二哥及时相救，我这条小命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只是这其中的来龙去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实际上，乔安是下了一步死棋。

　　夏侯霸告诉我，那天我将有关乔安的诸多疑问告诉他之后，他第二天一大早就去觐见太子曹丕。御医是魏王太子奏请当今天子请来的，即便有什么可疑之处，我们夏侯家也不能擅做主张，一定要上面的人发话才行。曹丕倒是很痛快，立刻让夏侯霸放手去查，查出什么尽管上报，他会视查证情况来决定如何向朝廷奏报。夏侯霸得到允许，便立刻安排人手，兵分几路，分别去调查乔安那天造访过的脂粉铺和药铺。

　　“本来我也安排了人去调查他在重阳前后往返许都的行程，想确认一下有无可疑之处。不过这项调查颇为耗时。我精选了几个心腹立刻前往许都，但他们刚出城没多久，药铺那边的搜索便有了回音……”

　　“哦？是否查出了什么？”

　　夏侯霸摇头：“什么都没有查出来。——药铺压根就没开张，老板连夜潜逃了。”

　　“什么？连夜潜逃！？”我回想起在狭窄阴暗的药铺中见到的那个老者。当时便以觉得他那份阴阳怪气的语调十分蹊跷了，我的直觉果然没错。

　　“这太可疑了！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逃呢？”我不解。

　　“逃了，既是心虚，也说明走漏了风声。也许你们当日的跟踪，已经被他们察觉，只是你们不自知罢了。”夏侯霸话锋一转，语调严肃起来，“所以，乔安才会行刺于你！只因他自觉已经暴露，潜逃之前，想要杀你灭口！”

　　我不寒而栗，打了一个寒战。

　　“我们仔细审问过乔安——今日上午，我正是前去旁听对乔安的审讯。乔安供称，他与药铺老板串通一气，借买药之便中饱私囊。那日察觉有人跟踪，他担心所作所为被我们察觉，便让药铺老板关门歇业，暂时出城避风头。而他自己，则打算趁当日城门关闭前逃出城外。只是临走前心生恶念，打算将你毒害。——他是如此供述的。”

　　“……这供述，是否说不通？”我皱眉道，“即便他真的察觉到了我在跟踪，我也不过是阻了他们的财路。何况我并未拿到真凭实据，他只要咬死不认，我们拿他毫无办法。他又有‘御医’的身份在，我们更不敢轻易和他翻脸。至于说在逃走之前心生恶意想要害我，那更是离奇！我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惹来他对我如此深仇大恨？拼着增大逃走的风险，也非要置我于死地？”

　　“照这么说，你是觉得他的供词有值得商榷之处？”

　　“我完全不信！”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开什么玩笑？差点杀了我跟杜三两个人，就想拿这种供词糊弄我？

　　“我也不信。”夏侯霸看着我道，“但是乔安相当硬朗，虽然动刑，他却咬死这个说法。——正如你所说，没有真凭实据，他若扛住大刑不松口，的确束手无策。”

　　“动刑”这两个字略过我的心头，更激起我一阵心惊胆战。脑中浮现出以前在各种小说、电影、电视剧中见到的“大刑伺候”场面。古人刑罚酷烈，并且缺乏人权意识。现代都还有刑讯逼供这种事屡见不鲜，何况这个时代？只要稍微想象一下他们会如何对待乔安，我便觉得心惊肉跳。

　　“既然乔安坚持这个说法，接下来要怎么办呢？”我问道。

　　“我已将你遇刺一事禀告给太子殿下了。即便乔安确实没有别的居心，单凭‘谋害病患’这一条罪状，也足以判他轻则流刑、重则枭首。须知医者害人，最是可恶！不过太子殿下的意思，是想把这件事切实地查证清楚。待许都那边的消息传回，再行定夺。”

　　我点点头：“还是查清楚比较好。我也想知道乔安要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副同归于尽的架势，那副恨我入骨的模样，至今仍让我感到后怕，也感到深深的不解。他的行刺，完全暴露了自己的意图，被捕、被审讯，他连狡辩的余地都没有，谁也不会相信他对我没有杀意。我充其量不过是装病而已，只是给乔安他们增加了额外的工作量，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做。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不惜下毒、不惜拔刀，也非要在逃走之前杀了我呢？

　　这步死棋究竟用意何在，我真的不明白。也不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