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49、三四七、初生牛犊（下）

　　我这才知道，原来官方说法“中领军夏侯霸突患重病卧床不起”，并不是一个谎言。

　　夏侯惠告诉我，那天我被曹彰假传懿旨叫进宫里之后，兄弟们起初也没当一回事，还想等我回来之后再一起去曹仁府上吊唁。没想到我一去不回，大家等到第二天早上开始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不管是什么样的召见，都不至于弄到通宵达旦的程度。夏侯霸便决定去皇宫里问问情况，别出了什么事，自家兄弟却还不知道。

　　不过曹仁那边的礼数却不能因此而耽搁。在大将军府，他们遇到了曹叡和秦朗，双方都很奇怪我去了哪里。曹叡便说跟夏侯霸一块进宫去问，夏侯霸自然十分感激。秦朗也说要一起去，被曹叡劝阻了。我猜想曹叡大概自己没有把握，所以不想把秦朗拖进来。他之前听了我的话，在当时便已对宫里的形势产生了怀疑。

　　结果夏侯霸和曹叡一块进宫，也没问出什么所以然来。他们先去见了郭皇后，郭皇后表示自己并不知情，也没有在皇宫里见过我，前一天晚上宫里没听说有召见过外臣。两人都是大吃一惊。郭皇后委婉地问夏侯霸是否能够确定我被叫进宫里来了，该不是仆人听错了什么的。夏侯霸也不敢在皇后面前一口咬定说我就是在皇宫失踪的，只得向皇后道谢，说回去之后再好好询问一下，便与曹叡一块离开了皇宫。曹叡后来很快又被太后叫了回去，同样被软禁在皇宫中，这是夏侯惠所不知道的。

　　而离开皇宫之后的夏侯霸尽管心中着急，也没有头绪该去哪里找我。白天忙了一天，他没有太多时间来调查我的下落，晚上却被他的同僚、副手，中护军曹震叫到家里吃饭去了。夏侯惠说事情就出在那顿饭上。

　　夏侯霸当晚很晚才回家，神情非常古怪，把夏侯惠单独叫来，叮嘱了两件事：一是叫他设法找到我，二是嘱咐他无论家里出了什么事，都不能去找中护军曹震商议，更不可接受他的帮助。夏侯惠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夏侯霸不肯多说。当夜，夏侯霸就发病了。

　　这场病非常古怪，来的毫无征兆。夏侯霸一向身体很好，却突然大口吐血，全身高热不退，神智昏迷。全家人都吓坏了，不顾宵禁连夜跑去找城里最好的大夫过来诊治。然而大夫诊断之后却说出了让全家人大吃一惊的结论——“中领军大人的症状乃是中毒所致。”

　　中了毒？中了什么毒？能否救治？是谁下的毒？这些问题接踵而至。大夫说自己会尽力医治，但因为不能确定毒物种类，不一定能够治好。夏侯惠跪下来求大夫一定要设法挽救夏侯霸的性命，夏侯和肝胆俱裂就想冲出去找曹震拼命。因为大家都认为，导致夏侯霸中毒的凶手，除了曹震，不可能再有别人了。夏侯惠叫人死命拦住了他。

　　在大夫全力以赴的救治下，夏侯霸的命暂时保住了，但仍昏迷不醒，而且一直发着低烧。大夫说终究不是对症下的解药，能保住命已经是幸运，什么时候能醒实在不好说。因为夏侯霸这个状况不可能履行中领军的职责，必须上报朝廷，很快，任城王曹彰便亲自前来探望。家人不明就里，向曹彰申诉说夏侯霸并非生病，而是被人下毒，要求严查案件、惩办凶手。曹彰不动声色地答应下来，表示自己会亲自过问此事。没想到他前脚刚走，后脚一小队禁军就到了——不许夏侯家的人随意外出，也不许外人入内探望，美其名曰“保护中领军大人好好静养。”

　　我听完之后摇头叹息，内心是深深的无奈。曹彰，他真是把事情做绝了。这个谋反叛乱的罪名，他实打实地安在了自己头上，连狡辩的余地都没留。

　　“我明白二哥的意思了。看来中护军曹震早与任城王串通起来，并有意拉拢二哥入伙。中领军和中护军统一口径的话，京师便尽在掌握之中。但二哥拒绝了。可他既然已经知道曹震和任城王的真面目，再全身而退已不可能。下毒的人一定是曹震。不知道他下的是什么毒，并未当场发作，也可以说是不想让二哥死在他家吧。”

　　夏侯和紧紧攥着拳头，愤然道：“太可恶了！他们怎能如此大胆，竟敢编造陛下大行这种大逆不道的谣言！？”

　　我不置可否。曹彰并非编造谣言，他以为自己说的消息是真的。我看着卧榻上的夏侯霸，又看看面容憔悴却精神异常亢奋的两个弟弟。这几天我被秘密囚禁在皇宫，夏侯霸中毒倒下，家里的事一下子全都落到两个未成年的弟弟肩上。夏侯惠跟夏侯和一夜之间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我怜爱地拍了拍他们俩的脑袋。

　　“这几天，让你们受委屈了，做哥哥的真是心中有愧。”

　　夏侯和眼圈一红，夏侯惠也动容道：“三哥平安，比什么都重要！幸好乱臣贼子未对三哥痛下杀手，实在是万幸！万幸！”

　　我轻轻“嗯”了一声，看看他们俩，又看看一旁的司马昭，道：“惠弟、和弟，我冒险闯进家门，就是想确认一下二哥的情况。眼下二哥虽然病情凶险，总算保住了性命，我心里的大石头也算落了地。我跟司马公子不能久留，先前硬闯进来，门外的禁军定会通报上去。他们虽然不能对司马公子怎么样，任城王对我下了怎样的命令，我却不得而知。所以我想着，必须趁被他们堵在家里之前，赶紧离开。家里和二哥的事，还是得交给你们撑着……”

　　“我也要去！”夏侯和打断了我的话，“三哥，你带我去！我一定能帮上忙的！”

　　我踌躇了：“带你……去哪里？其实连我自己都不太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不管做什么，三哥身边总需要人。带上我吧！再这样憋在家里，我都快憋屈死了！”

　　司马昭嘿嘿笑道：“夏侯大人身边已经有我了！我跟夏侯大人说好了，以后要跟他一起上阵杀敌、讨平天下贼寇！”

　　夏侯和大叫：“谁允许你擅自决定了？你自己也有兄长，不要缠着别人的哥哥！”

　　司马昭撇撇嘴：“反正夏侯大人已经先答应了我！你就算插进来，也只能排在我后面！不信你问夏侯大人？”

　　我赶紧制止这种小孩子争宠一样的吵架：“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们两个都还没到入仕从军的年龄呢，别争这么无谓的事！和弟，我看你还是……”

　　“三哥，你带和弟在身边吧。”夏侯惠开口帮腔，“家里有我就够了。终究在外不如在家。不管任城王怎么闹，总要对夏侯家礼遇三分，还不至于下狠手。但你在外就很难说了。多一个帮手在身边总是好的，何况还是自家兄弟！”

　　夏侯惠的劝说让我有些惊讶。自从上次我跟曹爽私斗误伤了夏侯和，他一直对我略有怨气。这番劝说从他口中说出，意义格外重大。

　　我摸了摸夏侯和的额头，自然而然看到了左眼上方的伤疤，对夏侯惠道：“家里和二哥交给你了，和弟就交给我吧！”

　　夏侯惠看着我笑起来，笑容中满是信任。两个弟弟真的长大了。五年前我刚来的时候，他们还不过是两个货真价实的小孩子。

　　我们讯速做了准备。我让夏侯和穿上我的衣服，像我一样用绷带包住左眼，跟我先前进来的时候完全一模一样的打扮，顺便遮掩住他左眼上方的疤痕。而我自己则穿上管家穿的衣服，用薄薄一层草木灰均匀地遮掩肤色。夏侯惠叫人把墨云牵过来，我让杜三去把我的佩剑和刀都拿来。刀剑在手，跨上爱马，我才觉得自己真正恢复过来，再没什么好怕的！

　　离开夏侯府的时候，禁军果然再次阻拦，原因很简单——进来两个人、出去三个人，人数不对。夏侯惠指着我说派人去司马府上请大夫，强行让我们离开。我知道我们这一走，夏侯惠的压力一定更大。禁军把今天的事报告上去，不论夏侯家还是司马家，都被正式地卷了进来，再不能置身事外。

　　所以曹丕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他是打算在最后关头给我们来个闪亮登场，制造轰动效果吗？要不要这么给自己加戏啊！

　　在返回司马府的路上我不由自主地腹诽曹丕，与我相对的则是司马昭跟夏侯和的兴奋。这俩孩子本来就很熟，相互之间是可以肆无忌惮吐糟的关系，凑在一起更是兴奋不已，在高速奔跑的马背上也说个不停。我起初没理会他们，琢磨着回去之后该怎么跟司马师和司马懿解释我把弟弟“偷”出来这件事。然而快到司马府的时候，我猛然发现事情不对头——与我们离开时的门庭冷清截然不同，门外聚集了大批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我当即喊停，带着还没回过神的两个人拨转马头躲了起来。

　　远远地看着，我们发现这些禁军似乎已经进入了府邸内，留在外面的是负责警卫的。我和司马昭面面相觑，不明白我们才离开短短一个时辰，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但是距离太远了，我们弄不清楚禁军在干什么。司马昭急得团团转。

　　“不行，我要回去看看！要是禁军伤了我哥，回头我怎么跟父亲交代？”

　　我一把拽住他：“现在别去！你大哥如此聪慧，应付禁军游刃有余。说不定你突然跑出去还会给他添乱！”

　　“那要怎么办？我们躲这么远，什么都做不了呀！”

　　的确，躲得这么远尽管安全，却也难以了解情况，更谈不上应变。我的目光在禁军当中逡巡，脑子里在思考行动方案。我们是一块冲出去，假装是司马昭的随从，跟他冲进府里？还是先从外围打探情况再做决定？禁军公然围困司马家，会不会表示进宫参加朝会的司马懿和星寰出事了？而禁军又来干什么呢？

　　“三哥，我觉得他们好像在抓人……”

　　夏侯和的轻声低语吸引了我和司马昭的目光。我们看着他，他指了指司马府的大门。

　　“你们看，有人被带出来了！”

　　“是我哥吗！？”司马昭顿时激动起来。

　　“不是……”我看清楚了，“是……平原王！他们是来找平原王和我的！他们终究还是得到消息，知道我们昨天离开皇宫后是跑进了司马侍中的府上！”

　　他们两人都呆住了。我也屏住呼吸，死盯着司马府的大门。曹叡、毌丘俭、张护卫、还有两个曹叡的亲兵，一行五人鱼贯而出，被全副武装的禁军簇拥着，正从大门走出来。没有抵抗的痕迹。力量对比悬殊，抵抗也不一定有用。再说在司马懿府上，曹叡也觉得不好公然拒捕把事情闹大吧？也有可能禁军又打着皇后或者太后的旗号，让他连拒捕的理由都没有。但是被带离司马府的话，他会被带到什么地方去？

　　司马昭小声嘟囔：“他们为什么敢到我家来抓平原王啊？难道是欺负父亲不在，大哥和我扛不住么……”

　　我顿时醒悟，所谓朝会，莫非是调虎离山？不把皇长子曹叡的行踪掌握在手里，曹彰终究觉得是个隐患吧？所以曹叡再次被他带走的话，他还会让他继续活着吗？

　　我一把抽出环首刀，看着司马昭和夏侯和道：“我要去救平原王！你们跟我来么？”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双双露出兴奋的笑容。

　　“早就想跟你大干一场了，夏侯大人！”

　　“不跟三哥去，我何必离开夏侯府？憋屈这几天，还有二哥的账，今天一块在这算！”

　　“好！那咱们还等什么！？”